加尼隆和我开着两辆卡车离开瑞士。这些车是我们从比利时开过来的,那批自动步枪就装在我的车里。每支算十磅,三百把枪大约一吨半,这不坏。等我们把弹药装上车后,仍然有很多空间可以放燃料和其他物资。当然我们是通过影子走的捷径,避开了在边境阻碍交通的家伙。我们以同样的方式离开瑞士,由我在前方开路。
我们驾车穿行在一片阴沉的山丘和小村中,路上遇到的所有车辆都是马拉的。当天空变成明黄色时,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驮兽身上都布满斑纹,生有羽毛。我们开了几小时,最终遇到黑路,和它并行一段时间后,转向另一个方向。天空又变了十几次颜色,大地的轮廓幻化不止,从山峦变成平原,又从平原变回山峦。我们走过满是坑洼的道路,也在像玻璃一样光滑坚硬的路面上驶过。我们走过暴雨,也走过迷雾;钻过一个山口,又绕过一片酒红色的海洋。
我花了半天时间才再度找到他们,当然也可能是某个看不出差异的影子。是的,我指的是过去被我发现的那个种族。他们都是些小个子,浑身长毛,遍体黝黑,有很长的门牙和可伸缩的爪子。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可以扣扳机的手指,而且他们膜拜我,为我的归来欣喜若狂。虽然五年前我曾让他们中的许多青年牺牲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但这没关系。神祗是不可被质疑的,只能被爱、被尊崇、被服从。我只需要几百人,这伤透了他们的心。最终我不得不拒绝数以千计的志愿者。这一次,我的良心并没受到道义上的煎熬。这个问题可以这么看,通过雇佣他们,我使其余人免于无谓牺牲的命运。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没事做些诡辩术的练习也无伤大雅。我想,也可以把他们视作用精神钱币雇来的佣兵。为金钱而战和为信仰而战,有什么差别?有必要的话,这两者我都负担得起。
实际上,这次战争相当安全,毕竟他们将是战场上唯一拥有热兵器的军队。我的弹药在他们的故乡还处于惰性,在影子中穿行数天后,我们才抵达一片与安珀足够相似,可以让弹药发挥作用的土地。唯一要注意的是,影子世界遵循就近一致性,所以说这个地方肯定离安珀不远。所以我在对他们进行训练时,一直保持着紧张状态。尽管某个兄弟溜达到这个影子的可能性很小,但就连更糟的巧合也曾发生过。
训练了将近三周,我才觉得队伍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一个明亮清爽的早晨,我让他们拆掉营地,排成几队跟着两辆车,继续上路进入影子。卡车会在安珀附近失去作用——现在已经不断给我找麻烦了——但我还是决定用它们拉着装备走尽可能远的距离。
这次我计划从背面翻过克威尔山,而不是再次尝试走海路。所有人都对这次行动有了大致的了解,步枪班的人员配属也已安排妥当,经过了适当的训练。
中午,我让队伍停下,好好吃了一顿,再继续前进。影子在我们周围缓慢转化。天空变成了明亮的深蓝色,如安珀一般。大地变得黝黑,岩石四布,青草光鲜。树林和灌木的叶片都润着水气,闪着微光。空气清爽而芬芳。
日落时分,我们穿行在阿尔丁森林边缘的巨大树木间。我们在那儿扎营,布下重岗。加尼隆身穿卡其布制服,头戴贝雷帽,坐在我身边,仔细查看着我画出的一张张地图,直到深夜。在进入克威尔山之前,我们还有四十英里要走。
第二天下午卡车终于报废。它们经过数次变形,不断抛锚,最终再也不肯发动。我们把车推进一处峡谷,砍了些树枝盖在上面,然后把弹药和剩余的物资分发下去,继续前进。
之后我们离开了那条敦实的土路,直接进入森林。我很了解这片树林,所以它不像看起来那样给我们添麻烦。毫无疑问,它拖慢了我们的行进速度,但同时也减少了被朱利安的巡逻队突袭的可能。我们走进真正的阿尔丁森林,这里的树木高大挺直。行军途中,附近的地形地貌不断在我的脑中闪回。
这天,除了一些狐狸、鹿、兔子和松鼠外,我们没有遇到什么威胁。此地的气息,还有它金绿交织、棕褐杂陈的色泽,都让我想起过去的好日子。傍晚时,我爬上一株参天巨木,终于在地平线上分辨出克威尔山的层层峰峦。一片暴雨云正在它的峰脊上戏耍,最高的山颠被遮蔽在重重云蔼之中。
第二天中午,我们撞上一支朱利安的巡逻队。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惊到了谁,或者说谁更吃惊。顷刻间,枪声大作,似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在活靶子上试试自己的新武器。为了控制队伍,我的嗓子都喊哑了。这支巡逻队规模不大,仅有的十八个人全被我们放倒了。而我的人只有一人受了轻伤,而且还是自己人的误伤——说不定就是那人自己伤到了自己。我一直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场仗,我们搞出的响动惊天动地,我不知道朱利安在这附近安排了多少人马,所以立刻让队伍继续前进。
日落时,我们在距离和高度上都取得了相当的进展。现在只要是视野开阔的地方,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到克威尔山脉。暴雨云仍挂在山脊。我的队伍经过了白天的屠杀,显得异常兴奋,那天夜里他们闹了很久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我们成功地避开了两支巡逻队,顺利抵达山丘地带。我催促队伍继续前进,继续攀登,深夜时到达了我记忆中的隐蔽所。这个宿营地的海拔大概比前一夜那个高上半英里。我们头顶上盖满浓云,暂时还未落雨,但空气中充满了暴雨欲来前的压迫感。那晚我辗转反侧,梦到了燃烧的猫头,也梦到洛琳。
清晨,我们行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我无情地催促队伍向上攀登。远方天际隆隆的雷声从未止歇,空气搅动不休,充满静电。
上午过半,我正带领队伍走在一条蜿蜒曲折、怪石嶙峋的道路上,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几声枪响。我马上向后跑去。
一小撮人围成一团,交头接耳,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加尼隆也在其中。我分开人群走了进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有生以来,我从没在离安珀这么近的地方见过这东西。它长约十二英尺,狮子的身躯上顶着一张丑怪可怖的人脸,一双鹰翼扑在鲜血淋漓的体侧,有如毒蝎的尾巴还在不断抽搐。这种人面蝎尾狮,我只在南方遥远的群岛上见过一次。在我的“不可食用畜类”清单上,这种可怕的猛兽一直在榜首附近拥有一席之地。
“它把拉尔撕成两半,它把拉尔撕成两半……”一个人不断地喊着。
在二十步外,我看到了拉尔的残躯。我们用一张油布把他盖好,用岩石堆了个坟冢。除此以外,我们无能为力。不说别的,这次遭遇至少让前一天大胜以来就几乎消失的警觉感重新回到队伍之中。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人们非常安静,也非常小心。
“那是什么鬼东西,”加尼隆问,“它有类人的智慧吗?”
“我也不知道。”
“我有种可笑的紧张感,科温。就好像某种可怕的事将要发生,我找不到更好的说法。”
“我明白。”
“你也感到了?”
“对。”
他点点头。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我说。
他又点点头,这次慢了许多。
随着我们的攀登,天空逐渐阴沉,雷鸣不绝于耳。爆裂的电光不时划过西方天际,山上的风力也逐渐增强。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更高的山峰上堆积着厚重广阔的云层。一些轮廓如鸟的黑色形体,不时被电光映在云幕之上。
这天晚些时候,我们又遇到一只人面蝎尾狮,但这次我们毫无损失地把它料理掉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被一群喙如剃刀的大鸟袭击,这东西我之前从没见过。我们成功地把它们赶走了,但这事让我烦乱不已。
我们继续攀登,心中猜测着暴风雨何时才会降临。周遭的风速仍在提升。
天很黑,但我知道太阳并未落下。当我们接近云层时,周围变得雾气朦胧。万事万物都散发着潮湿的感觉。我们脚下的岩石变得更滑。我很想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下,但我们离克威尔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且我不想给补给状况增加压力,那是我经过仔细计算的。
大概又走了四英里,高度也上升了几千英尺,我们不得不停止行军。此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来自不断划过天际的闪电。我们在一处坚实荒凉的山坡上扎下很大的环形营地,四周布下重重岗哨。雷声仿佛军乐曲中响亮激昂的华彩乐章,永无休止。温度下降了很多。就算我允许生火,这附近也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们驻扎下来,以捱过这段寒冷、阴湿、黑暗的时光。
几小时后,蝎尾狮群再度来袭,突如其来,悄无声息。我们死了七个人,杀了十六头畜生——我不知道跑掉的有多少。我为自己包裹伤口时,不禁咒骂起艾里克,同时也琢磨他到底是从哪个影子里找来了这些东西。
经过一段可以称之为早晨的时光,我们大约又向克威尔前进了五英里,接着转道向西。这是三条我们可以选择的线路之一,而且我一直认为这是最佳的突袭路线。我们又遇到几次鸟群的骚扰,数目比上次更多,也更执著。但好在只要射杀一部分,就可以把整群都轰走。
我们绕过一座巨大悬崖的底部,道路带我们向外向上,直钻入雷电云雾之中。突然间,我们眼前一片开阔,从这里可以看到下方数十英里的景象,将躺在我们右侧的伽纳斯山谷尽收眼底。
我下令军队止步,走上前去,向下观察。
它曾是个美丽的山谷,但我上次看到时,它就已经成了一片扭曲的荒原。现在事情变得更糟了。黑路穿行其间,直到克威尔山脚才停止。山谷中正进行着一场激战。骑兵们相互周旋、接战、脱离。步兵线前进、遭遇、后撤。电光在人群中闪耀轰击。漆黑的鸟群如同狂风中的沙尘,卷过人群。
湿气就像一条冰冷的毯子般铺在谷中。震雷的回声在山峰间激荡。我注视着远方谷底的战事,迷惑不已。
距离太过遥远,我无法分辨出交战双方。起初,我以为有别人正干着我曾干过的事——也许是布雷斯幸存下来,又领来一支新的军队。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支军队沿着黑路自西方而来。我这才发现,那些怪鸟就在它们的队伍中。而且这支大军中还有些跃动的身形,既不像人,也不像马。也许就是人面蝎尾狮。
他们前进时,闪电不断轰落在队伍中,散射、燃烧、爆炸。当我意识到闪电从不会落在守军附近时,这才想起艾里克显然已经获得了仲裁石的部分控制权;老爹过去就是通过这东西,用自己的意志控制天象。五年前,艾里克曾用它对布雷斯和我的军队造成了巨大打击。
如此看来,传闻中的影子军队比我想象的更加强大。我预见到安珀会遇到些麻烦,但从没想过克威尔山脚下的酣战。我望下去,看着黑暗中的动静。在激烈的战斗中,整条黑路仿佛翻腾起来。
加尼隆走上来站在我身边,良久无语。
我不希望他问我什么,但又无力说出这个事实——除非是回答他的问题。
“现在怎么办,科温?”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我说,“我要队伍今晚就到达安珀。”
我们再次开拔。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路况比之前好了些,这很有助益。无雨的雷暴还在继续,闪电愈亮,雷声愈响。我们走在永恒的微光之中。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来到一处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方,此地已经进入安珀北麓五英里的范围内。我再次让部队停下,进行最后的修整和进餐。此时我们必须高声大喊才能和身边的人交谈,所以我没办法作战前演说。我只能把话传下去,说我们已经接近目标,让大家好好准备。
在其他人休息时,我带好自己的装备补给到前方侦察。大约走到一英里外,我爬上一处陡峭山坡,一直攀上顶峰。前方的山坡上,也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
我隐藏身形,仔细观察。一支安珀的军队正和数量更多的敌人战斗。他们不是先我们一步爬上山坡,就是通过其他方式到达此地。我猜是后者,因为这一路上我并没发现新鲜足迹。这场战斗解释了我们之前的好运,解释了为何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安珀的巡逻队。
我又靠近了些。虽然这些进攻者也可能是沿另外两条路线上山,但我又发现了其他的证据,表明它们不需如此。进攻方的部队还在陆续到达,这景象让人不寒而栗,因为它们都是越空而来。
进攻者自西方席卷而至,就像狂风鼓起的叶片。我从这里看去,发现它们和先前的怪鸟迥然不同。这是一种生有双足的龙形有翼生物。就我所知,最接近它们的东西是一种常见于纹章上的怪兽——双足飞龙。我之前只在装饰性图案上见过这玩意,从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活的。
守军中有很多弓箭手,他们对空中的怪兽造成了致命打击。地狱怒火在飞龙队列中喷涌,闪电交织爆裂,将它们烧成焦炭,坠落在地。但双足飞龙们仍前仆后继,不断降落在战场上,以使自己和身上的骑士能同时对防线造成威胁。我仔细观察,分辨出了仲裁石启动时释放出的脉动电光。它来自数目最大的一群守军中央,就在一座高崖脚下。
我凝神望去,辨识出了宝石的携带者。是的,不会有错。那就是艾里克。
我匍匐在地,又向前挪动几分,看到了离我最近的一队守军的领袖。一只双足飞龙正要降落,被他一剑斩首;与此同时,他用左手揪住飞龙上的骑士,把他甩进三十英尺外状如唇缘的山崖之下。他转身吼出一道命令,我发现那是杰拉德。他似乎正带领军队向围攻高崖的大队敌军发起侧袭。而在高崖的另一侧,一支类似的部队正做着相同的举动。我的另一个兄弟?
我想知道在此处和山谷中同时进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多久。我猜肯定有段时间了,从头顶那不寻常的雷暴持续的时间就能想见。
我向右侧移动,把视线投向西方。山谷中的战斗仍难解难分。从这里看去,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谁,更不用说谁更占上风了。但我能看到,现在已经没有新的敌军从西方前来增援。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决断。显然,安珀此时正遭遇致命的攻击,我还不能对艾里克下手。等到尘埃落定再去收拾残局,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我几乎可以感到,怀疑的鼠齿正啃噬着这个念头。
即使敌军已失去增援,但现在的战局仍不明朗。入侵者数目众多,战力强横。我不知道艾里克手里还有什么牌。此时此刻,我已不可能再去权衡为安珀而战是不是一项明智的投资。如果艾里克输掉这场仗,抗击入侵者的责任就落到了我的肩上,而那时安珀的大量军力都已被白白浪费。
如果我现在将自动武器投入战局,毫无疑问可以迅速击溃飞龙骑士的进攻。而在此之后,我需要与山下谷底的战场中我的一位兄弟——或者更多——携手合作。这样我就可以通过主牌为军队竖起一道传送门。无论那里有怎样的敌军,他们都会大惊失色,因为安珀突然拥有了步枪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