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屏住呼吸,踢开火堆,走到女子身边,割开她的绑绳。她一下倒在我怀里,抽噎起来。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或者说是被遮盖的脸。她戴着一张椭圆形的象牙面具,毫无特征,只在眼部开了两条细小的矩形口子。
我把她拉出浓烟和血污。她抓着我,呼吸急促,全身紧紧贴了过来。等了一段比较恰当的时间后,我试图挣开。但她不放我走,而且她的力量大得出奇。
我对她说了句“现在没事了”之类的话,老套而又合宜,但她没有回答。
女子继续用手摩挲着我的身体,这种粗暴的爱抚让人产生了很不安的效果。她的激情每时每刻都在增加。我发现自己正揉搓着她的头发,当然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位。
“现在没事了,”我又说,“你是谁?他们为何要烧你?他们是谁?”
还是没有回答。她现在已经不再抽泣,但呼吸仍是那么激烈——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你为什么要带面具?”
我伸手去揭,她猛地一仰头。
但这似乎无关紧要。尽管体内某些冷静又有理性的部分知道这种激情很不正常,但我就像享乐主义者敬拜的神祗一样无能为力。我要她,我也已经准备好要接受她。
突然,我听到加尼隆在喊我的名字,便试图朝那个方向转身。
但她拘束着我,我再次惊讶于她的力量。
“安珀之子,”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你帮过我们,这是我们欠你的。现在我们将拥有你的全部。”
加尼隆的声音再度传来,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我拼命挣扎,她的力量开始变弱。我猛地伸手摘下那张面具。
面具剥开时,我挣出她的怀抱,先是听到一声愤怒的短嚎,最后是四个渐渐消隐的字眼。
“安珀必亡!”
面具之后没有脸孔。什么都没有。
她的衣服垂落,无力地搭在我手上。她——或是它——已经消失无踪。
我猛地转身,看到加尼隆正在黑路边缘挣扎,双腿不自然地扭动着。他缓慢地挥舞长剑,但我看不到他在砍什么。我向他跑去。
我刚才跳过的黑草正缠绕住他的脚踝和双腿。加尼隆不断挥砍,但又有很多草叶甩过来,试图缠住他持剑的手。他成功地砍掉了右腿上的部分黑草,我努力探过身去帮他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我走到他身后,躲在黑草的范围之外,顺手扔掉面具——我刚发现自己还抓着它。面具落在黑路以外,瞬间开始燃烧。
我抓住加尼隆的腋窝,把他向后拉。黑草反抗得很猛,但我最终还是把他拉了出来。我抬着他,越过黑草,跳到路外更绿更自然的草地上。
他重新站好,但仍将大部分重量倚在我身上,然后弯下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
“它们木了,”他说,“我的腿睡着了。”
我帮加尼隆走回马车。他腾出手来扶住挡板,开始不停跺脚。
“它开始发麻了,”他向我宣布,“正在苏醒……喔!”
最终,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前。我帮他爬上座椅,自己也上去坐在他旁边。
加尼隆长叹一声。
“现在好多了,”他说,“这两条腿总算又回来了。那玩意吸走了我腿上的力气。当然其他部位也一样。怎么回事?”
“我们的恶兆兑现了它的诺言。”
“现在怎么办?”
我拿起缰绳,松开车闸。
“我们过去,”我说,“我倒要看看它是什么东西。准备好你的剑。”
加尼隆咕哝一声,把剑横放在腿上。星辰和火龙不喜欢继续前进的决定,但我用鞭子轻抽了几下马匹的侧腹,让它们动了起来。
我们踏上黑路,感觉就像走在二战的黑白新闻片里——身在其中却又远隔天涯,荒凉、压抑、阴沉,就连马蹄声和货车的吱嘎声也显得有些沉闷遥远。一阵持续不断、似有还无的嗡鸣声在我耳边萦绕。我们经过时,道旁的黑草摇动不休,我尽量和它们保持距离。我们穿过了几团迷雾。它们没有异味,但每次进入雾中,我们都感到呼吸困难。走近第一座石丘时,我开始尝试转换影子。
我们绕过山丘。
一无所获。
黑暗沉郁、瘴气升腾的景象毫无变化。
我感到怒火中烧,便按照记忆在脑海中绘出试炼阵,把熠熠生辉的图景摆在心眼之前。我再次尝试转换。
我马上感到头疼。这疼痛从前额直钻后脑,像根热铁丝一样悬在那里。但这只是让我的怒气更烈,使我更加坚定了将黑路化为无形的决心。
景象摇动。雾气更浓,在路上滚滚翻腾。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我猛打缰绳,让马匹加速。我的头一阵阵发紧,感觉马上就要裂开了。
迸裂的并不是我的头。顷刻之间,万物开裂……
地面震颤,裂痕四现,但这还不算完。所有事物都仿佛患上了痉挛性颤抖症,而且裂痕也不限于地面上的缝隙了。
就像桌子上摆了一幅已经完成的拼图,但突然有人踢到了桌腿。在我眼前到处都是裂痕。在这儿,一根绿枝;在那儿,一道水线。一瞥蓝天,纯粹的黑,虚无的白,一栋砖房的墙壁,一扇窗子后的面孔,火焰,一线布满星辰的天空……
马匹开始飞奔,我所能做的只是控制自己,不因痛苦而尖叫。
一股混杂的噪音席卷而来——牲畜、人群还有机械。我似乎能听到加尼隆在咒骂,但却不敢肯定。
我想我会疼昏过去,但出于绝对的倔强和愤怒,我打定主意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把全副心力集中在试炼阵上,就像将死之人用尽全力呼喊他信奉的神祗,接着我凝聚起所有意志力,抗拒着黑路的存在。
压力消失,马匹狂奔着将我们拉进一片绿地。加尼隆伸手去拿缰绳,但我抢先抓住,吆喝着让马车停住。
我们已经穿过了黑路。
我马上转身,向后望去。后面的景象摇摆晃动,如同波动的水面。但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却清晰稳固,就像一座桥或是一道墙,横在黑带中,路旁的草是绿色的。
“真可怕,”加尼隆说,“比你放逐我时所走的路还可怕。”
“我想也是。”我说。接着我低声细语地安抚着马匹,最终把它们劝回到土路上,继续前进。
整个世界明亮了许多,我们道旁的树变成了高大的苍松。空气清新,芬芳四溢。松鼠和鸟儿们在林间穿梭。泥土更黑,也更肥沃。这里似乎比我们之前走过的地方海拔更高。我们确实已经穿过了一些影子,而且是在我想要的方向上,这让我很高兴。
土路带我们转过一个弯,往回绕了点儿,又变得笔直。我们不时瞥见黑路一角,就在右侧不远处,和我们的路线大致平行。这东西绝对穿透了影子。在我们眼中,它又恢复了先前的本貌,显得诡秘邪恶。
我的头痛已经消失,心脏也觉得轻松了一些。我们走到更高的位置,将一大片山丘树林尽收眼底,心情愉悦不已。这让我想起了宾西法尼亚州,多年前我很喜欢在那儿旅行。
我伸伸腰,问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了,”加尼隆回头望着我们的来路,说道,“我能看得很远,科温……”
“嗯?”
“我看见一人一马,正往这边来,速度很快。”
我站起身转头看去。我猜,当我跌回座位抖动缰绳时,一定发出了一声呻吟。
那人还在黑路的另一侧,距离太远,我看不真切。但以这种速度追撵我们的,还能是谁?
我咒骂起来。
我们正接近山颠。我转头对加尼隆说:“准备好再来一次急速穿越。”
“是本尼迪克特?”
“我猜是的。我们刚才耽搁太久了。他单人独骑可以跑得飞快,特别是通过影子时。”
“你觉得还能甩掉他吗?”
“我们会知道的,”我说,“很快。”
我猛抖缰绳,催动战马冲上山顶,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而来。我们在山上狂奔,左面一块巨石的影子黯淡了天光。当我们跑过这巨石,天空仍旧昏暗,细小的雪晶打在我们的面颊和手上。
顷刻之间,我们开始了下坡。落雪变成了让人睁不开眼的暴雪。狂风在我们耳边呼啸,马车吱嘎作响,不断打滑。我迅速稳住车身。此时,积雪遍地,道路一片银白。我们的呼吸凝成冷雾,树木岩石上挂着闪烁的冰晶。
移动再加上感官暂时的困惑,这就是转换的效果……
马车飞奔着。暴风不断拍打、撕咬、怒号……积雪开始覆盖住路面。
我们转过一个弯,从暴雪中冲出。整个世界依然银装素裹,间或有几片雪花飞过,但太阳已刺破层云,重用光明覆盖大地。我们继续向下跑去……
……穿出雾霭,马车进入了一片贫瘠无雪的荒原,到处都是岩石和大坑……
……我们驶向右方,重新找到阳光,在平原上沿着一条崎岖的道路前进,在高大的蓝灰石林间辗转穿行……
……在我们右侧很远的地方,黑路仍伴行不去。
热浪吹拂,地气蒸腾。深坑中滚沸的浆水冒着气泡,为潮湿的空气注入烟雾。遍地的浅坑就像一把老旧的铜板。
当道旁的间歇泉依次喷发时,星辰和火龙发疯一样狂奔起来。沸水沿路喷涌,刚好错过我们,汇成一条冒着热气的闪亮缎带。天空黄澄澄的,太阳就像个烂苹果。周围的风如同一条喘息的狗呼出的臭气。
地面颤动,在我们左方远处,一座山峰将自己的尖顶刺上天际,接着无尽烈焰喷薄而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我们暂时失聪,冲击波不断拍打着我们的身体。马车摇撼不休。
我们冲向一行黑顶山脉,地面仍在摇动,吹袭我们的风力已近乎飓风。当道路拐向错误的方位时,我们离开了它,直接在平原上狂奔、颠簸、颤动。在波动的空气中,山峦继续生长,狂舞不休。
我感到加尼隆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忙转头看去。他冲我喊着什么,但我根本听不清。接着他向后一指,我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没看到任何出人所料的东西。空气汹涌湍急,里面充满尘土、灰烬和碎片。我耸耸肩,又把目光投向山峦。
在最近的山脚下,有一片更深的黑暗。我向它驶去。
大地再度下斜,黑暗在我眼前扩大,变成巨大的洞口,前面还盖着一道尘灰砂砾的瀑帘。
我在空中抽响鞭子,催促马匹冲过最后的五六百码,闯进洞中。
随即我减慢速度,让马匹松弛下来,缓步行走。
我们继续下行,转过一道弯,钻进一个宽阔高大的洞库。光线从洞顶的孔穴泻下,照在波动不止的绿色水池,又在钟乳石上绘出道道斑驳。地面还在摇动,我看到一根巨大的石笋破损断裂,听到它落在地面时的声音,意识到自己的听力正在恢复。
我们遇到一道无底深坑,上面架着一条石梁,它似乎由石灰岩构成。我们刚刚越过,这桥就在身后破碎消失了。
点点碎岩倾泻如雨,间或还有些大石落下。红绿交杂的斑驳菌苔在洞穴的角落和缝隙中闪着荧光,条条矿脉扭曲着,偶尔冒出火星。大块晶石和苍白岩石上的扁平花朵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潮湿诡异的美丽。马车一溜烟似的在洞穴中穿梭,还沿着一道白浆急流走了很久,直到它钻进一个乌黑小洞消失不见。
一条长长的盘旋道带着我们再度向上,我听到加尼隆低沉的声音在耳畔想起,回音阵阵。“刚才在山顶时——有一瞬间——我好像瞥见个东西——像个骑手。”
我们走进一个稍微明亮宽敞的洞穴。
“如果那是本尼迪克特,他想追上我们可不容易。”我喊道。地面一阵颤动,沉闷的撞击声从我们身后传来,好像很多东西在崩落塌陷。
我们向上向前,终于,许多洞口出现在上方,透出片片洁净碧空。马蹄声和货车的吱嘎声终于恢复到正常范围,它们的回音也是。震动停止,几只小鸟在我们头顶飞旋,光亮也渐渐增强。
拐过另一道弯,我们眼前闪出一个出口,白日天光从宽阔低矮的孔穴照射进来。通过嶙峋的楣石时,我们不得不低下脑袋。
马车一震,我们越过一块苔藓覆盖的突起大石,走出洞穴。一道砂砾层顺坡铺下,就像巨镰割开的伤痕,它钻进山脚下的参天树林,隐入其间。我舌绽清音,催促马匹继续上路。
“它们已经很累了。”加尼隆提醒道。
“我知道。不管怎样,它们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砂砾层在车轮下吱吱作响。树木的气息清新爽利。
“你看见了吗?下边,右方远处?”
“什么……”我转过头,接着用“喔”结束了这句话。
大约一英里外,那无尽的黑路还跟着我们。
“它穿越了多少影子?”我沉吟道。
“看起来像是所有影子。”加尼隆说。
我缓缓摇头说:“希望不是。”
碧空万里,金日西沉,一切都很正常,我们向山下走去。
“我刚才几乎害怕走出那个洞窟。”过了一会儿,加尼隆说道,“天知道这边有什么。”
“马匹已经快不行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如果我们看见的人是本尼迪克特,那他的马最好是状态绝佳。他赶得很急,再加上需要面对的那一切……我想他应该已经放弃了。”
“也许他的马早就习惯这些了。”加尼隆说。我们向右转过一个弯,刚才的洞口已从视线中消失。
“这倒是有可能。”我说。我又想起了黛拉,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
小路曲折迂回,我们沿着它缓缓下山,谨慎小心地慢慢转换影子。我们的道路一直偏向右方,当我意识到正在接近黑路时,不禁咒骂。
“妈的!它就像个拉保险的一样固执!”我感到心中的怒火正在向恨意转变,“等时机一到,我非毁了这玩意不可。”
加尼隆没有回答。他一气喝饱水,接着把瓶子递过来,我也喝了很多。
最终我们走上平地。我让脚下的道路尽可能地扭转弯曲,这样可以让马匹轻松一些,还能迫使骑在马背上的追兵放慢速度。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开始觉得放心了,于是停下来吃东西。加尼隆的目光一直没从山麓移开,我们刚吃完饭,他突然站起来,手搭凉棚向后眺望。
“不,”我一下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一个骑手的身影从洞口冒了出来。只见他盘桓片刻,接着便冲下小路。
“我们现在怎么办?”加尼隆问。
“收拾东西,赶快上路。我们至少可以把已经注定的遭遇推迟一会儿,我需要时间思考。”
我们再度上路,仍然保持着中速,但我的脑子却全速转动着。肯定有办法阻止他。而且最好别把他置于死地。
但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如果能忽略逐渐接近的黑路,我们简直可以说正走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午后的天色也同样怡人。让它被鲜血玷污真是一种耻辱——如果是我的血,就更糟糕了。就算本尼迪克特左手使剑,我还是怕。加尼隆根本帮不上忙。本尼迪克特可能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转过下一个弯时,我作了一次转换。片刻之后,淡淡的烟味钻进我的鼻孔。我又稍稍变换了一下。
“他来得很快!”加尼隆喊道,“我刚看到——那里有烟!火!树林着火了!”
我大笑着回头看去。半幅山坡上浓烟滚滚,一片橘红迅速吞噬着绿意。噼啪声刚刚传进我的耳朵。马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科温!是你……”
“对!如果那儿更陡些又没有树的话,我会尝试一次山崩。”
空中瞬间充满飞鸟。我们更加靠近黑路。火龙甩着头嘶叫起来,口鼻喷出些许白沫。它试着逃开,接着暴起人立,前蹄在空中挥舞。星辰发出受惊的嘶鸣,把车拉向右方。我挣扎片刻,重又控制住马匹,决定让它们跑上一会儿。
“他还在追!”加尼隆高喊道。
我咒骂着打马向前。最终,道路把我们带到黑带旁边。这是一条很长的直道,我向后一瞥,只见整个山坡都在燃烧,我们走过的小路像一条可怕的伤痕般贯穿其中。这时我看到骑手。他已经跑过一半的路程,快得就像肯塔基赛马会上的赛马。天哪!这是匹什么马啊!我真想知道它是在哪个影子长大的。
我收紧缰绳,先是轻轻地一勒,然后逐渐加力,让马车慢慢减速。这时,我们离黑路只有几百英尺,而且我能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地方,两条路的距离只有三四十英尺。等我们到了那儿,我设法让马匹停住。它们站在原地颤抖不已。我把缰绳递给加尼隆,拿起格雷斯万迪尔,跳下马车。
有何不可?这是块干净平整的好地方。也许这条与旁边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绿地截然相反的焦黑枯萎的道路,正迎合着我体内某种病态的本能。
“又怎么了?”加尼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