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吮着一片青草,看着磨坊的水车不停地转动。我就趴在磨坊对岸,用手支着脑袋。水瀑落在河面上,漾起无数泡沫和漩流,升腾的雾气中挂着一抹小小彩虹。间或有几滴水珠落在我身上。永不休止的水声和水车声稀释了树林中所有的杂音。今天磨坊里没人,我就这样欣赏着它,因为我仿佛已有好几百年没有看过这种东西了。看着水车转动,听着溪流叮咚,这已不仅是放松,甚至有几分催眠之效。
这是我们来到本尼迪克特的阿瓦隆后的第三天,加尼隆正在镇上找乐子。前一天我和他一道去了那儿,得到了想要的情报。现在我已经没时间观光游览。我必须马上定好计划,然后迅速行动。在营地时,我们没遇上什么麻烦。本尼迪克特把我们喂饱,给我们提供了他承诺的地图和信函。我们日出时离开营地,大约中午就到了他的宅邸。我们得到热情的接待,被安置到各自的房间。然后我们去了镇上,剩下的时间都泡在那里。
本尼迪克特计划在战区多驻守几天。我必须在他回家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现在没时间好整以暇地旅行了,一次急速穿越在所难免。我必须回想起正确的影子,尽快上路。
这地方和我的阿瓦隆如此相近,待在这儿本会让人心旷神怡,可惜我死死抓住我那个暂时受阻的计划不放,简直成了执念。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没有办法松弛下来,好好欣赏景色。熟悉的景象和声音只是暂时转移了我的视线,我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计划上。
我知道,这件事必须干得巧妙。这次旅程中,我将解决两个问题,但首先我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今晚我几乎可以肯定没法回来,但我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让加尼隆为我做好掩饰。
我的头伴着水轮的吱嘎声不停点动。我摒除杂念,专心回想那片沙滩的特征,它的色泽、温度、四周的风、空气中的盐分、云朵……
我沉沉睡去,做了个梦,但没能梦到我要找的地方。
我梦见一个大轮盘,所有人都在上面——我的兄弟、我的姊妹、我自己,还有其他我认识,或是过去认识的人。我们随着自己所在的轮辐不断升降。每当我们升到顶端,开始下落时,都会高喊着、哀号着让它停住。我正在上升,转速开始变慢。一个金发少年倒吊在我面前,他的恳求和警告都被周遭嘈杂的声音吞没了。忽然,他脸色渐黑,肌肤皱缩,变成了一个让人难以逼视的可怕之物;我砍断系在他脚踝上的绳子,看着他掉出我的视线。在我接近顶端时,轮盘变得更慢了。接着我见到洛琳。她喊着我的名字,疯狂地打着手势,向我招手。我探身靠近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要她,想要帮她。但轮盘继续转动,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科温!”
我试着忽略她的喊声,因为此时我几乎已经登顶。它再度传来,但我绷紧全身准备向上跃起。如果轮盘不为我停止,那就要让这该死的东西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就算从这里掉下去意味着神形俱灭,我也在所不惜。我做好了跳跃的准备。这时,又是一声……
“科温!”
梦境黯淡,退散,消失。我又看到水车在面前转动。我的名字在耳边回响,它逐渐混杂,融和,隐没入潺潺水声。
我眨了眨眼,用手梳着头发,让几团蒲公英絮掉在肩上。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我急忙转身看去。
一个女孩站在我身后十几步外,身材高挑苗条,双眼如墨,短发棕褐。她身穿击剑服,右手握着一柄刺剑,左手则拿着面罩。她看着我,欢笑不止;牙齿整齐洁白,稍有点长,小巧的鼻子和晒黑的面颊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她浑身散发着生命的色彩,这种魅力不只是漂亮这么简单。特别是从岁数比较大的人的角度来看。
她用刺剑向我行了个礼。
“预备,科温!”她说。
“你到底是谁?”话音未落,我就注意到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套击剑服,还有面罩和刺剑。
“免开尊口,无可奉告。”她说,“打过再说。”
她戴好面罩,做好准备。
我起身拿起击剑服。我看出来了,和她斗剑要比和她争论容易得多。她知道我的名字,这有些令人不安;而且我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她面熟。还是先顺着她为妙。我打定主意,便套上击剑服,扣好纽扣。
我捡起刺剑,戴上面罩。
“好了,”我说着随手划出一个剑礼,走上前去,“好了。”
她也走上来。我们摆好架式。我让她先攻。
她以极快的速度做出一串动作,抽击——佯攻——佯攻——刺。我的反击有她的两倍快,但她成功地挡开这一剑,以同样的速度回击。我逐渐向后退,拉开和她的距离。她笑着跟上,继续向我施压。她是个好剑手,而且对此心知肚明,想要卖弄一番。有两次,她几乎以同样的动作突破我的防守——俯身下刺,我恨这招。我抓住机会,以一记反手剑刺中了她。她自知失手,不禁轻声咒骂。声音倒很悦耳,然后继续又向我展开攻势。我向来不喜欢和女人斗剑,不管她们的技术有多好。但这次我却发现自己很享受。她进攻和防御时展示出的技术与优雅都让我赏心悦目,乐意奉陪。接着我察觉到自己正猜测着,这绰约风姿后隐藏着什么念头。起初,我本想让她尽快感到疲劳,好结束这场比试,向她问话。可现在我倒希望它持续得更久些。
她并未很快疲劳。但谁在乎呢。我们沿着河岸前冲后撤,刺剑相交叮当作响,这让我忘却了时间。
一定是过了很久,她才一顿足,用刺剑挥出一个结束礼,然后摘下面罩,向我展露笑颜。
“谢谢!”她喘着粗气说。
我挥剑还礼,摘下面罩,努力对付起击剑服上的衣扣。她走过来,没等我有所反应,将一个吻印上我的脸颊。她亲我时甚至不需要踮起脚尖。我一时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笑了笑。不等我开口,她就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转身走回来路。
“我带了野餐篮。”她说。
“太棒了。我很饿,也很好奇……”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她快活地说。
“那么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
“黛拉,”她回答道,“我叫黛拉,随我奶奶的名字。”
她说这话时瞟了我一眼,仿佛在期待我的反应。我绝不想让她失望,但也只能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道:“你为何管我叫科温?”
“因为这是你的名字,”她说,“我认得你。”
“从哪知道的?”
她松开我的手。
“在这儿呢。”她说着跑到一棵树后,从露出地面的气根上拿起一只篮子。
“我希望蚂蚁们还没找到它。”她走向河边的荫凉处,在地上铺好餐布。
我把击剑的装备挂在旁边的一株灌木上。
“你似乎随身带了不少东西。”我说。
“我的马就在那边。”她说着冲下游扬了扬头。
接着她压实餐布,从篮子里取出各种食物。
“为什么留在那边?”我问。
“这样才能偷偷靠近你啊。如果你听到那么响的马蹄声,绝对会醒过来的。”
“你说得对。”
她沉默片刻,仿佛慎重思考着什么,接着一阵咯咯的欢笑破坏了这份持重感。
“但你第一次就没醒。还……”
“第一次?”我看出她想引我发问,便配合着说。
“是的,我一开始差点从你身上骑过去,”她说,“当时你好像睡着了。我认出你是谁后,就回去拿了野餐篮和击剑装备来。”
“哦,我明白了。”
“过来坐下吧,”她说,“打开这瓶酒,好吗?”
她把一瓶酒放在我身边,又小心地取出两个水晶杯,搁在餐布中央。
我走过去坐下。
“这是本尼迪克特最好的水晶杯。”我打开瓶塞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她说,“所以你倒酒时,千万小心别碰倒了。另外,咱们最好也别碰杯。”
“嗯,我想也是。”
我倒好酒。
她举起酒杯。
“为了重逢。”她说。
“什么重逢?”
“我们的重逢。”
“我从没见过你。”
“别那么扫兴。”她说着抿了口酒。
我耸耸肩。
“为重逢。”
黛拉开始吃东西,我也是。她很享受自己营造出的神秘氛围,我也愿意配合,让她高兴。
“那么,我应该在哪儿遇见你呢?”我说,“某个华美的宫廷?也许是在你的闺房……”
“也许是在安珀,”她说,“你在那儿……”
“安珀?”我想起手里正拿着本尼迪克特的水晶杯,于是竭力把冲动的情绪限制在语言的范畴中,“你到底是谁?”
“……你在那儿,如此英俊、骄傲,所有女士都仰慕你。”她继续说,“而我在那儿,只是个害羞的小东西,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一个灰白的或是淡色的、不鲜艳、不显眼的小黛拉——我得赶快补充一句,她是一朵迟开的花——为了你咬伤自己的心……”
我嘟囔了一句隐讳的下流话,她又笑起来。
“不是这样吗?”她问。
“不,”我咬了口牛肉和面包,接着说,“更可能是在我扭伤了背的那家妓院。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你还记得!”她叫起来,“那只是兼差。白天我一般都在训马。”
“得了,我认输。”我说,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些酒。
真正让我头疼的是,她身上有种气质,确实让我熟悉得要命。但从外表和举止判断,我猜她才十七岁上下。这基本上排除了她曾和我的人生相交的可能性。
“你的剑术是和本尼迪克特学的吗?”我问。
“是的。”
“他是你什么人?”
“爱人,还用说,”她回答道,“他用珠宝和皮毛宠爱我——而且还和我斗剑。”
她又大笑起来。
我继续端详她的面孔。
没错,很可能……
“我很伤心。”我最后开口说。
“为什么?”
“本尼迪克特都没和我打个招呼。”
“招呼?”
“你是他女儿,对吗?”
她脸红起来,但摇了摇头。
“不对,”她说,“不过有点接近了。”
“孙女?”我说。
“噢……差不多。”
“我听不太懂。”
“他是想让我叫他祖父。但实际上,他是我祖母的父亲。”
“我明白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就我一个。”
“你的母亲呢……还有祖母?”
“死了,都死了。”
“她们怎么死的?”
“死于暴力。都是发生在他回安珀的时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很久不回去了。他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没人保护——即使他知道我能照顾自己。你也知道我能,对吗?”
我点点头。这解释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为什么要做这里的守护者。他必须把黛拉留在某个地方,而且他肯定不会带她回安珀。他甚至不会让我们知道她的存在。黛拉太容易变成某种钳制手段了。话说回来,本尼迪克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向我透底。
所以我说:“我敢肯定你不该来这儿,而且我觉得如果本尼迪克特知道你来了,保证会大发雷霆。”
“你和他一模一样!我是个大人了,该死!”
“你听我否认过这一点吗?但你本该去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吗?”
她用食物塞满嘴巴,什么话也不说。所以我也依样行事。度过了几分钟不愉快的咀嚼时间,我决定开始一个新的话题。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问道。
她把食物咽下去,喝了口酒,诡笑着。
“自然是从你的画像上。”她说。
“什么画像?”
“牌上的,”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常和爷爷拿它们玩。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所有亲戚。你和艾里克都是好剑手。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我才……”
“你有一套主牌?”我插嘴道。
“没有,”她撅着嘴说,“他一套也不给我——可我知道他自己有好几套。”
“真的?他放在哪儿了?”
黛拉眯起眼,盯着我。该死!我本来没打算显得这么急迫。
但她还是开口说:“他几乎总是随身带着一套。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怎么了?他不给你看吗?”
“我还没问过,”我对黛拉说,“你知道它们有多重要吗?”
“只要在这些牌附近,我就会被禁止做某些事。我估计它们有什么特殊用途,但他从没告诉我是什么。它们非常重要,是吗?”
“是的。”
“我想也是。他对这些牌总是非常小心。你也有一套?”
“对。但现在借给别人了。”
“我懂了。你是想用它们干些邪恶繁复的勾当。”
我耸耸肩。
“我是想用用它们,但只是干些非常沉闷简单的事。”
“比如说?”
我摇摇头。
“如果本尼迪克特还不想让你知道它们的用途,那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轻轻咕哝了一声。
“你怕他。”她说。
“我非常敬重本尼迪克特,更不用说对他的感情。”
她哈哈大笑。
“他是个比你更强的战士、更好的剑手吗?”
我将目光闪开。她一定是刚从什么不通消息的地方回来。我在镇上遇到的居民全都知道本尼迪克特胳膊的事。这可不是那种会慢慢传播的消息。我绝不想成为第一个告诉她的人。
“随你怎么想,”我说,“你从哪儿来?”
“一个小村,”她说,“在山里。爷爷把我托给他的一些朋友,特西斯人。你知道特西斯人吗?”
“哦,我不知道。”
“我是从那儿来的,”她说,“每次这里遇到麻烦时,他总是带我去那儿。那地方没名字。我就叫它小村。无论是人,还是小村,都很怪。他们似乎有点崇拜我们。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什么圣女,可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不说。小村并不远,可那里的群山和这儿不一样,天空也不同——一切都不同!而且只要我到了那儿,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以前也试过自己回来,但老是迷路。爷爷经常被迫出来找我。他一来,路就变得简单了。特西斯人服从他所有关于我的指示。他们崇敬他,就像崇敬神祗。”
“对他们来说,”我说,“他就是。”
“你刚才还说不认识他们。”
“我用不着认识他们。我认识本尼迪克特。”
“他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我又摇了摇头。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她,“你这次怎么回来的?”
她一饮而尽,举起杯子。当我倒酒时,抬头看去,她的脑袋靠向右肩,眉头紧锁,目光投向远方。
“我也说不好,”她举起酒杯,下意识地抿着,“我不太确定是怎么回来的……”
她开始用左手摆弄自己的匕首,最终把它拿了起来。
“他又要把我送走时,我很生气,气得发疯,”她说,“我告诉他,我要留下,要战斗。但他带我骑上马,没多久就到了小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会儿,突然间就到了。我熟悉这里。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我曾骑马到处周游,四面八方走过数百里格,但从没找到小村。但他带我骑的话,似乎只要一会儿,然后突然就到了特西斯人的村子。几年来都是如此。可现在我长大了,更有决心。所以我终于自己回来了。”
她用匕首挖着旁边的地面,但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我等到黄昏,”她继续说,“然后观察星相想确定回来的方位。那种感觉很不真实。小村的星空完全不同。我一个星座都没认出来,只好回到村子,仔细考虑。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二天,我试图从特西斯人和村里其他人身上套出更多情报。那简直是噩梦。他们如果不是很蠢的话,那就是有意愚弄我。他们不仅不知道从那儿回这儿的路,甚至不明白‘这儿’是哪儿,也说不清‘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天晚上,我再次观察星相,用来验证小村的人的话。最终,我相信他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来。”
她前前后后地划动匕首,把泥土弄平压实,就像在磨刀,接着开始勾画某些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