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后,瘸子拄上了老木匠为他特做的拐棍。老木匠一把年岁了,在拐棍的上端钉了三个皮箍。瘸子将胳膊套进去,就能挟着拐棍走路了。后来的拐棍都是老木匠的儿子仿制老木匠的。成了这副模样,瘸子自个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为了便于他自理,他的裤子都是松紧的,不缝扣子也不用皮带,上衣是拉链衫,别人帮着拉一下也挺省事。丢了两只手掌,一只脚掌,瘸子也不忌讳什么,有时别人掀开他的衣袖瞧个究竟,他就让他们瞧个究竟。瞧过究竟的人都是身体一抖,满身鸡皮疙瘩走了。他们是再也不敢触摸炸药了。
事情发生后,剩余的炸药雷管都不见了,瘸子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他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再鼓捣炸药。想去再要,人家吴部长还能给他吗?瘸子彻底死了心。他的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半夜里的狗叫,走夜路人的脚步声,老鼠的吱吱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特别听不得门响,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他。贼来了,来偷炸药了。瘸子就会在屋子里叫喊,满村子都是他的声音。起初村里人还拿他的叫喊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时间久了,听惯了,也就没人拿他当回事。
废人也是个闲人,瘸子没了去处。这些年村子里婚丧嫁娶也不放鸣铳了,改放烟花,三十响,五十响,像大炮一样朝天空里轰。不只有了声响,而且在半空里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甚至有人还从城里租来了礼炮,刚见到礼炮时村里人还以为那是日本人丢下的大炮。不管放鸣铳还是轰礼炮,都不关他的痛痒,他什么忙也帮不了。在他的耳朵里,它们的声音远不及墨水瓶来得痛快,那样轰轰烈烈。每逢这样的时刻,瘸子就一个人拐到河滩里,躺倒在沙滩上。没人炸鱼了,河滩里的鱼却是越来越少,站在河边老半天也看不见半条小猫鱼。水也越来越浅了,就连鬼眼泉那样的地方,一眼也能望到底,还不及一个人深。
河的上游是个水库,水库倒是挺大的,有五六百亩水面,可能水都被关在那里了。心情好的时候,瘸子就拐到水库的坝上,在大坝上躺上老半天。水库里的鱼很多,一会儿游过来一群,一会儿又游过来一群。要是有炸药就好了。后来的一天,瘸子在堤坝上睡觉时被一声巨响震醒了。他又听到了酒瓶子的声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支起两只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声音响过之后,又接二连三响了好几声。千真万确,的确是酒瓶子的声音,它是那么响亮,那么宏大。他绝对不会听错,这是他梦里的声音,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它们的出现。它终于来了,在他睡着的时刻,那一刻他脸上挂满了泪花。他爬了起来,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往发生响声的地方跑。
村子西边在开一条引水渠,响声就是从那边的山脚下传来的。瘸子赶到工地时那里已是欢腾一片,撬石头的,打炮眼的,热火朝天。他们都在摸鱼呢,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就是各种各样的鱼。酒瓶子扔下去,他们就是这样摸鱼的。鱼就扔在沙滩上,白花花的。
每天的下午,工地上都会准时放上一排炮,七八响。响声是震天的,连房子都跟着在颤动。土墙上甚至有土屑窸窸窣窣掉下来。有一回,连稻草垛都震塌了。瘸子完全醒透了,他的心里又有了只墨水瓶,沉甸甸的,随时随地要开花了。他揣了只酒瓶子在口袋里,三天两天往工地上跑,慢慢就同工头熟悉了。我想要点炸药炸个屋基呢。瘸子扯了个谎。工头是个半老头,喝了他的酒,不好意思拒绝,给了他三筒炸药。瘸子忘记了要雷管和导火索,第二天再去时,工头却不愿给了,好说歹说,才给了他一枚雷管和一截二尺来长的导火索。后来瘸子又拿了瓶酒,在另外一个人手里换了两筒炸药,雷管却没换到,雷管被工头拎在提包里,随身带着。除了工头,谁也拿不到。没有雷管,炸药也是堆废物。
这样的炸药就不需要酒瓶子了。瘸子将雷管夹在两只膝头中间,用两只秃臂夹紧导火索塞进雷管里。然后又用膝头夹住一筒炸药,用筷子在炸药中间捅了个窟窿,再将雷管连同导火索插进炸药里。捆绑炸药时他费了一些劲,用去了很长一根苎麻绳,一脚踩住绳子一端,另一端用嘴巴咬着,缠来绕去,将炸药捆成只粽子。最后他将炸药放在背篓里,背到了水库上。
他挑选的投弹地点不在大坝上,而是在水库另一边的悬崖上。他担心炸药会毁了堤坝。工地上的一个炮眼不过两筒炸药,竟能将岩石炸出那样一个深坑,五筒炸药绑在一起,那该是如何一声巨响。整个村子都要被他震晕吧。甚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胖头的那只酒瓶子,胖头扔下去,水柱拔地而起,水花盛开,水雾漫天飘洒。如果五筒炸药扔下去,也是一棵水树,不,它绝对比酒瓶子要壮观得多,它会是一座水山,仰视的水山。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声巨响,他觉得值了。可究竟壮观到怎样的程度,他想象不出,也没必要想象了。他马上就可以见证了。
瘸子从背篓里捧出柴草,它们是用来掩盖炸药的。他用嘴巴咬住火柴棍,划燃了一根火柴将柴草点着了。之后就着柴草的火光燃烧了一支禅香,再用禅香将导火索点着了。他用两只秃臂将炸药捧起来,因为他的左脚承受不了多少力量,站的姿势就向右边歪曲着,那样子有几分怪异。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鹰。他必须尽可能将炸药扔得远一些,如果落在岩石上,那就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导火索有些长度,他不用慌张,有足够的时间让他调整姿势,找准角度。他憋了一口气,缓缓弯下腰,将身体弯成一张弓,然后突然绷直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炸药抛了出去。他看见炸药在空中翻滚着,不断下坠,进水的地方比他预想的要远得多,可能要多出去两三丈的距离。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的身子摇摆了几下,最终没能稳住。他本可以抓住悬崖边的杂草树枝,可他的手掌丢了,身子就顺着杂草树枝滑了出去,也坠下了悬崖。
炸药落进水里,先是一小簇水花,水花静了,之后是一串泡泡,泡泡裂了,是淡淡的青烟。但最后炸药并没有响,因为工头在给他炸药的当天晚上,才知晓了瘸子的故事。工头怕酿出事故,偷偷在雷管上做了些手脚,他给瘸子的是个哑巴雷管,就算放进火里烧成灰,它也放不出个响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