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瘸子了。他左脚的脚掌去了大半个,成了光秃秃的直杆子。光杆子底下垫上棉花,用棉布包裹了,塞进一只高帮的运动鞋里,用鞋带绑紧了,勉强能触触地,蜻蜓点水式的,承受不了多少重量。他的左腑窝因此夹了根拐棍,拐棍是老木匠的儿子做的,老木匠的儿子是个晓事的人,在拐棍的上端套了三个皮箍,三个皮箍三种不同的质地,牛皮的,人造革的,最底下是帆布的,八成是别人丢弃的断腰带。有了皮箍,胳膊套进去就能挪动拐棍了。要知道,瘸子不只是左脚的脚掌丢了,他的两只手掌也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两条胳膊。
这样的一个瘸子,是做不了多少事情的,可他自己不这么想,最近他在想方设法搜集炸药,想着要弄出些惊天动地的响动来。
瘸子生来就喜欢听响动。据说,他在他嘞嘞肚子里时就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当然不是一般的响声,像鸡鸣狗吠猫叫春,老公喝醉了酒打老婆,野汉子冲着偶然遇见的女人嚎山歌,这些声音嘞嘞听了有反映,可他充耳不闻。嘞嘞就是娘,她若是听了山歌,连屁眼儿都笑了,这是瘸子爹说的。如果是换了人家办喜事,吹唢呐,放爆竹,打鸣铳,瘸子就同新郎官一样欢天喜地,挥胳膊蹬腿儿,吹胡子瞪眼睛,早在肚子里闹腾开了。碰到这样的事情,嘞嘞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从她肚子上扒开个窟窿,钻出来了。唢呐锣鼓还避得了,可打鸣铳或者放那种钻天猴的爆竹,它们的响声巨大,十里八村都听得见,躲哪儿也没用,躲哪儿也是白躲。嘞嘞爽性捂了肚子,靠在一旁,不错过了热闹。
嘞嘞是个碎嘴的女人,她的话别人不怎么相信。嘞嘞急了,就撩起衣襟,露出大肚皮。嘞嘞的肚皮是个浑圆的球,鸣铳响一声,她肚皮的某个位置就拱一下,像是有人将肚皮当门板了,用了劲往外推。那一次村长的儿子结婚,不知打了多少鸣铳,火药都用掉了二十斤。鸣铳声中,瘸子终于摸到了嘞嘞的门槛,从她肚子里蹿了出来。他爹用杆十六两一斤的小秤过的秤,六斤,还不是平水秤,有点阴。瘸子早出世了一个多月,后来因为这事,他爹还找过村长,向政府要照顾。
出了嘞嘞肚子,瘸子一点也没变,稍有响动就手舞足蹈,小嘴都咧成了狗嘴巴。可村子里是个没多少响动的地方,除了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能闹出点动静外,剩余的时间就是一团静水,泛不起半点波澜。瘸子爹,嘞嘞,被日子压得透不过气了,哪有心思弄出什么声响来取悦瘸子。大部分时间,瘸子就自个儿弄出点动静来,哭啊,闹啊,满屋子都是他的声音。闹烦了,嘞嘞就在他手腕上挂上响铃,左右手各一只,脚踝上也挂上了铃铛,也是两只。杂货担子上的东西,一个鸡蛋就能换上一对。瘸子动手动脚,铃铛就脆响,听到铃声他就笑了。再动,再笑,谁抱起他都是咧了两片嘴,铃铛声一串一串的,村子里的人就有了担心,这伢崽会不会笑傻了。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瘸子长到三五岁,没露出半点傻相,不蠢不笨,不聋不哑。不像药铺郎中的儿子,遇上急事说话就结巴,一句话拉成了羊粪蛋,一粒一粒的。也不像铁匠的儿子,有事没事总往地上倒,倒下去就嘴吐白沫,脚抽筋,半天才醒过来。可瘸子也有缺点,就是喜欢听响,没有响声他简直活不了。有人怀疑,嘞嘞怀胎时肯定吃了蛤蟆,那会儿是春天,蛤蟆憋了一肚子气,正在田野里叫得欢,就被瘸子爹捉了,剥了皮,炖给嘞嘞吃了。这么解释还是蛮有道理的。
后来铃铛不管用了,瘸子爹就给他买了面鼓,鼓槌是截杨树枝,敲下去鼓就嘣嘣响,屋子全被鼓声占领了。瘸子敲鼓是一声一声的,从来不会敲出连串的声响。他握着鼓槌,一槌一槌砸在鼓皮上,鼓皮很快捣出了个窟窿。瘸子爹没钱买鼓了,就锯了截干棕木,用锉子挖空,做成了梆子。梆子声比鼓声尖锐许多,声音高亢激越,可瘸子敲烂两截棕木后再也不愿敲梆子了。他嫌声音不够响亮,他的力气还小,还捶不出那样激越的响动来。他要爆竹。瘸子爹就给他买了挂老鼠嘴,很短,不过二十响,所以才叫了老鼠嘴,是祭坟的时候放的。
瘸子将老鼠嘴拆散了,一个一个,单独的。他将爆竹插在泥地上,感觉静的时候就燃一个,可响声并不怎么宏亮。后来他摸索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将爆竹放在铁皮桶里,轰的一声,是个闷响,声音却壮大了许多。崭新的铁皮桶,没几天就瘪儿吊颈的,像张揉皱了的废铁皮。可瘸子还嫌声音小了,扯着瘸子爹要买大爆竹,拇指粗的,像截竹管。丁点儿大的伢崽玩大爆竹,不炸手,也怕震坏了耳朵,万一要是震成了聋子怎么办。瘸子爹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后来还是倔不过瘸子,给他买了几个。是冬天,水塘里结了层薄薄的冰,瘸子将爆竹放在冰面上,脆响一声,冰碎了,水花开得有半人高。后来,瘸子还玩过钻天猴,二踢脚,那钻天猴点着了,直往云端里钻,上去了老半天,火光一闪,才听见半空里一声炸响,散出袅袅青烟。天空又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