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发烧,我一共挂了三天水,无论早晚,顾少卿都一直陪着,忙里忙外,又是付费又是拿药。我看着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何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涩。
我躺在病床上,掩着被子,真怕他闲下来后,问我要不要爸爸妈妈来陪,但他一直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丝毫不提这方面的话题。一开始还觉得受用,渐渐地,我变得更加烦躁,他有意避讳便是早已了解透彻,但我却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看到心底的这些小事。
人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动物,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天花板,静悄悄地告诉自己。
事后结账时,看着那一张张数额极大的票据单,我又一次将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也想不到啊,不过就挂了几瓶水,竟然花了一千大洋?
我赶忙从卡里取了钱还他,一开始他还死活不肯收,我只能哼哼唧唧以哭威胁,他方才怕了连忙收了过去。那速度之快,也是“嗖”一声,钱没了!因而我一度猜测,这个顾少卿当年绝对是弹棉花的,两手那叫一个麻利利呀!
“顾老师,”我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票据,这一刻,能听到心脏滴血的声音,“看病真贵。”
他正开着车,一扶镜框,抿了抿唇,“是有些贵,但把你治好了,这钱也花得值了。”
我咂咂嘴,不住地摇头,“顾老师,我真的错了。”
他蹙了蹙眉,“怎么了?”
“你想啊,一瓶水好几百块呢,我连个味道还没尝,就被他们一股脑全挂进身体里了,多亏啊!”
“……”顾少卿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还想把那个当汽水喝?”
“不,”我很认真地纠正他的错误,“是盐汽水。”
生病耽误下的那几天,正好错过了校庆晚会的整体彩排,为此,团委老师对我意见极大,每每组织对词,他们就一一剪手别在身后,挺着胸膛,老鹰捉小鸡似的转来转去。
顾少卿为这事没少为我受气,每每背不出词,或是主持太死板被批评,他都抢先应承下来,声明待会儿会亲自辅导。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沈和风,你要是主持的时候能和往常一样幽默就好了,肚子里明明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僵得只会照本宣科了?”
这个人,将我剖析的还真挺全面,可我嘴硬不肯承认,“顾老师,你别开玩笑了,我可一直走的是知性成熟路线,那种小女孩的作风千百年前就扔了。”
顾少卿的眉角明显的一抽,望着我,皮笑肉不笑地摇头。
为了节约经费,校庆晚会和建党节撞去了同一天。考虑到日期的特殊性,学校一早将晚会安排成唱红歌爱祖国的副主题。除了每个学院经过重重选拨,出来一两个节目外,占重头戏的便是这唱红歌的任务。
全校上下早就弥漫在一片红色歌曲的大氛围之下,晚会开始前三天,更是在操场上扬着两个大音响,一遍又一遍安排老师、学生不厌其烦地练歌。
我们四个主持坐在一边看着,把那该会的不该会的都学得精通,以至于从早到晚脑子里都绕着那铿锵有力的调调,干什么都合着这节拍来进行。
林纾曼老师第一个受不了,“轰轰隆隆和敲大鼓似的,还让不让人背词了?”
播音部部长长长叹了口气,“可不是,瞧我这觉悟高的,晚上说句梦话都是照红歌旋律唱出来的。”
顾少卿向来不在人后说闲话,更不是那种会发牢骚的人,因而主动提议要给我们说笑话解闷,可每每看着其他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我板着的一张脸就更显得突兀起来——没办法不冷静,他讲的都是我说烂了的笑话。
也就是这一天,整台晚会的挂名总指导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们四个人。顾少卿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他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双手握着搓着,还没切入正题,就申明了不许拒绝。
“小顾老师,大家都夸你唱歌好听,又多才多艺会弹钢琴,这一次,你可绝对要帮我一个忙。”
顾少卿极为谨慎,绝不轻易答应别人的请求,因而问道:“宋老师你先说清楚是要帮件什么事,好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
“是这样的,小顾老师,物理实验室那边的欧教授本来有首歌的任务,可是他一向忙得厉害,最近又接了一学术研究的选题,彩排这么些天都没露张脸,晚会那天绝对来不了,所以你看……”
话说到这儿,有点理解能力的人都能听懂他意思,林老师最是兴高采烈,“宋老师你可真有眼光,小顾老师唱歌可好听了,上次我们一道去K歌,数他唱得最好。”
播音部部长“咦”一声,逮住林老师追问,“老师还去K歌?”
林老师就笑了,“怎么,当老师就不能有点娱乐活动了?老师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也要吃喝拉撒,更别提K歌这种小case了!”
“嘿嘿嘿,我不是这意思!”
顾少卿却一直没说话,哪怕那老师又忧心忡忡说了一遍重要性,他还是思忖着没给出答复。直到大家劝过来劝过去,林老师更是一拍胸脯夸下海口,“说服他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这才直了直腰,开口说话,“欧教授真的来不了?”
“来不了,早知道也不喊他了,那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门心思搞科研,爱因斯坦都没他夜以继日。为了这些事儿,他是老婆也丢了,女儿也不管——”
“宋老师,”顾少卿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让我再想想吧。”
“好嘞,你先想着,但今晚之前必须答复我,等着印名单呢。唱不唱红歌由你决定,我们给你自由和舞台,只要你不辱使命完成任务就行!”
顾少卿到底点没点头,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喜是忧,我并不清楚。我只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绝无旁骛地瞅了会儿自己的鞋尖。
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二十年,因而当旁人提到工作狂的爸爸抛妻弃子时,我只是将头低下,在心底冷冷笑了笑。
我的爸爸欧奕儒是这所大学有名的物理教授,一直都致力于高能粒子方面的科学研究。在我的记忆里,他所维持的形象大多是一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严师模样,只在和妈妈吵架时,才难得又难得地显出一副男人的无奈与挣扎。
我一度觉得,他鲜少回家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害怕妈妈,与其无止境的争吵还不如选择将精力分散上工作,可骨子里还是一个特别念家的人。
因而我曾怀揣着最简单的梦想——用优异成绩的成绩考入大学,成为他的一名学生,幻想这样就能拥有他更多的关注了吧——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真的想多了。
我拿着稿子走去一边,快速地念着苍白底色上黑色的铅印字,又快又稳又好,而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
这样的状况没持续多久,顾少卿正渐渐向我走来。哪怕高亢的旋律让他的足声遁形,我却依旧能从那股淡淡的柠檬香中认出他来。
他将我手里的稿子抽出来,淡淡的口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背得够熟了。”
我冲他懒洋洋地笑,“一紧张就会忘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有我在你身边。”
我一怔,继而颇为受宠若惊地望向他。他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去提镜框——他忘了自己根本没戴眼镜。
局促片刻后,他方才解释,“我是说,有我们三个半斤八两地陪着你,没事的。”
原来如此。
我没吱声,笑了笑,让嘴角扯起一个稍显自然的弧度。原来顾少卿也会说废话,可笑……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