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本来可以更早,她故意拉着陆清然逛了足足一下午的集市,还往城外溜了一圈马,心满意足了才回宫。才进了二仪门,本想直接回自己屋里休息,隶帝的小太监早等候着了。
隶帝依然是批奏折,微微抬了头,“回来了?”他永远都这般倨傲,俯视着她,“擅自出宫。”
“哪有,我今天一直在太学好好呆着呢。”她故意装傻充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隶帝竟然灿然一笑:“你几时出的宫门,见了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我的人都一清二楚。”
“你赐了匹野性未驯的马给我,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么?竟然还派人监视我,这和监视囚犯有什么两样?”菱歌怪罪起他了,才不要受制于他,每次都处于劣势。
“迟蒹素还好么?”隶帝继续掀动刻薄的唇说话。哼,竟敢擅自出宫,还骑着御马驰骋街市,私会那个女人不算,还和陆清然游玩了一下午!明目张胆的打了他的嘴,她倒是没事人一样。
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么?!
菱歌闻言一惊,绕了那么多圈子还是被跟踪到了,顿时觉得疲惫,悄悄退了下去。
“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你是朕的人。”菱歌依旧不搭理他,转身出了勤政殿,果然他什么都知道,还在假惺惺的逼问她。隶帝被激怒了,冷声道:“回来,否则迟蒹素明日将因你而进天牢。”
“皇上应该拿她去威胁舒王,与我没有什么作用。”他的确拿迟蒹素威胁过葭麟,甚至不止一次。如今被她戳到痛处,险些恼羞成怒,她总是能最大限度的刺激一个人的情绪,却又让人发作不得。
“那朕将你身边的人都杀了,葭麟真应该好好的惩罚了,竟敢用言辞蛊惑你。”
“那么,菱歌只好随他们而去。”最终结果还是扬长而去,她以她的姿态,她的高傲离去,身后的隶帝气得摔了御笔,她依旧淡然推门而出。
檐下的雪经过一天的日晒渐渐化了,草上的倒是没有,她在豫园里闲逛竟又找到一树香陨花,这一树是火红的花苞,如簇簇将要燃起的火苗在雪地里燃烧。豫园种本应该全是梅花,皇宫里的香雪海,不知怎么生生种着一棵香陨树。
她心烦意乱的随意往香陨花树上一靠,没多久竟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了件墨黑锦缎披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深更半夜谁会来这里。
“菱姑娘,别来无恙。”循声看去,聂风一袭白衣站在雪里,若非出声几乎认不出那里有人。
“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明日就是尔羽候的生辰了,我来看你排演《梅初上舞》。你身子骨越发好了,竟然能在雪地里睡着。”
菱歌垂着浓黑的睫羽,言语间莫名的冷漠,“托公子的福。今日不想排演了。”想到此前种种,谁还有兴致对他起舞?没有跳脚骂人已是极好的素养了。
“浮光绫还你,三师叔谱的歌我最得真昧,我歌你舞如何?”一道白影从聂风手中抛出,轻巧的落在菱歌手上,只见她眼中闪烁着欢喜。
“你又来宫中做什么,修罗堂中事务还不够你忙?”
近日朝中有人主张灭了修罗堂,围剿的军队都派出去几拨,隶帝好似也并不想留它,修罗堂的存在实在是让他寝食难安了吧。
聂风不为所动,依旧自说自话,“来看看你进展得如何。”
“祸国殃民之事菱歌做不成。”自从隶帝以自己的血解她的蛊起,聂风在宫里就再没出现过,菱歌的蛊也就再没犯,说不定他又做了什么手脚。之前他想借她之手祸害后宫,甚至扰乱朝纲政局,可是她做不到,也不屑那么做。
聂风朗声笑道:“可是你已经在做,你没发现隶帝对你的意见有改观么?勤政殿的奏折又岂是人人能看,人人能指手画脚的?”
菱歌在树上坐不住了,从树上翻身下来,几步走到他跟前,仰着头固执地道:“我没有。”
“罢了,如此良辰美景,不谈这个。浮光绫也接了,开始吧。”不容抗拒的语气,他那么笃定她会就范。
菱歌胡乱跳完一曲,其间几次险些要杀他,不过自知不敌,渐渐又消散了气愤,暗想:迟早有一****会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聂风朗声笑道:“好,果然不同寻常。”
“后会无期。”菱歌冷凝香腮说走就走,今日连遇这么些蛮不讲理的人,自然没有好兴致了,真担心今夜会做恶梦。
“香陨花……”
“你知道什么?”菱歌异常的紧张起来,她在藏书阁找过医药方面的书籍,完全没有记载,有的地方明显也被人撕掉了,但是这关乎到她的命运,她必须知道。
“隶帝很残忍。”菱歌不禁白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这个何须他说,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宇文家的人血液里似乎就流淌着冷酷、残忍。
“香陨花是拂月的名花,为什么会在清流的宫中出现,你想到什么了么?”
“公子知道内情便说!”
聂风扬高了声音,“不知——”话未完已消失在风里了,果然是乘风而来御风而去。
第二日很晚她才起身,才不要跟在隶帝身后去尔羽候府,那不明摆着说她是他的宫女么,宫里就算了,出了宫还要奴颜婢膝?推门看时隶帝的随侍宫女、太监早已候着了,菱歌长长一声叹息。
可恶,躲不掉了!
隶帝站在门外,长发少见的束着简单的银冠,一袭常服水墨山水袍带,外罩青缎披风,狭长的凤目点点笑意,迎面走来的女子却是一脸恨意。
御用的马车里隶帝向菱歌道:“你我此刻又像寻常夫妻了。”嘴角一直抿着一丝甜腻腻的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拂月或者茜罗割了多少座城池来孝敬。
“嗯,你不要老是一厢情愿好不好?”她还没同意呢,和他拜堂又不是她,真是。
隶帝移了个位置,和她靠拢了些。菱歌推开他抬起的手道:“马车这样大,死皮赖脸的挤过来做什么?”说着避开了一点距离,她不知道宇文家的男儿都是这般软磨硬泡、死皮赖脸。
隶帝还要靠过来,菱歌虚指他的额头,冷冷的道,“停,你再过来,我出去驾车了。”他闻言坐到了菱歌对面,一直笑笑的看着她生气的样子。
菱歌将头撇开,几乎是吼了,“闭上眼睛。”按照他那样的看法,她还怎么在车内坐下去?
“哦。”隶帝愣愣的依言闭目,嘴角仍是那抹笑。眼前一阵风过,她给他蒙上了一块白巾,她凉凉的指尖划过脸庞,心底却泛起一阵暖意。
“你今日的妆容特别好看,不过想细看看是怎么画上去的。”隶帝端坐着未动分毫,嘴角一直噙着笑。
“你还是这么霸道。”
菱歌抚着眉间的妖娆和雅致并存的红梅妆,轻笑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竟引得他这般失态。
不知过了多久了,马车缓缓停下,她身手敏捷的下去了,回头找隶帝时,才发觉他还在车里磨蹭。
“还不下来?”
“你蒙上的总得你来解,不然我如何看得清下车?”
菱歌轻扬着嘴角,这个隶帝原来也有孩子气的一面。“那你一直坐在车里,等我回来好了。”说着径直走了,白璃已经迎过来了,她直接拉了他进去。
白璃将她引到一个偏僻的雅院休息就去前厅了。菱歌环顾四周,这似乎是座极隐蔽的别院,隐约听到里面一阵吵嚷声,陆清然竟然在和某个女子吵架!
举世闻名温文尔雅的君子竟然拈花惹草,还闹到自己府上了?亦或是开了窍,有相好的了?本来此前隶帝果真听了菱歌的送了好些美姬过来,清然收是收了,但听说收的勉强,而且将美姬一个个遣散出门,说是侯府里养不起。
结果就有女子看上了这位世间完人的侯爷,硬是赖着不走的,莫非这还有没遣走的?
女子声嘶力竭尖锐的说着,略微有些凄凄惨惨戚戚,最后竟是一声哽咽,“哥哥,你为何还要回来,还为宇文家那些混蛋卖命?你忘记十多年前我们陆家满门如何惨死的?你忘记你的誓言了么?你我得以苟活于世不过是为了复仇,你不记得了吗?”
“清鸢,你二姐姐还在宫里,她还活着,他多年前就救了她。”
声音渐渐小了,恐怕是进了里间,陆清然果然心细如尘,在自家别院里都这般小心谨慎,这里绝无可能被外人将话听去。菱歌一时也没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得一愣一愣,转身欲出去,若是被发现偷听似乎不太光明磊落。
内室场面一片凌乱,两人言辞也渐趋激烈,已争吵得面红耳赤。
“他不过是利用她,她是他在齐王府的眼线,这个你会不知?好好的兄妹,偏生被他拆成了义兄妹,我们何辜,陆家的几百口人何辜?他们宇文家的人都该死!”
“你现在不能杀他!”
“哥哥,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放开我!”
陆清鸢正是镇远将军身边那个胆小纤瘦的婢女——青儿,她自懂事就知道自己悲惨身世,也认出陆清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哥哥,听闻伽蓝说隶帝会造访侯府,因此从将军府偷偷跑过来,立誓要报仇。
“你怎这般冲动,现在还不能放你。”陆清然迈着沉重的步子出来,面色微红,显然刚生完气。菱歌不禁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然后装着刚到的样子,毕竟不光彩的偷听到了他们的家事。
清然领她在侧屋坐了,一时沉默无话,过了许久才稍稍平复心绪,启口道:“菱歌,你想出宫么?”按眼下情势宫中多半也危险了,清然又不便明说,只是询问她的意思。
“还不能走,我要为我父正名。”菱歌毫不迟疑地道。
“菱歌,你以为皇上能给冠虞侯清白么?”陆清然竟然冷笑了一声,他从来不会将情绪这样的表露出来,看来真的被气得不轻。
菱歌呼吸一窒,陆清然的眼睛毫无焦距,继续道:
“你听说过前朝的八大柱国么?前朝的疆土极为广阔,而后来几经分裂为现在的七国,杜、吕、陆、甄、洛、宇文、东方、万俟八大显族支撑着整个王朝,各家各有职责分工,八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有两家已是帝皇家。而你我都是陆家之后,也算得上是远亲,同样是国破家散,前朝后裔。当时烽火四起,国家动荡,贼子乱臣当道,一夕之间,陆、洛、吕三家势倒,甄家因手握重兵而无人敢动。据说和杜、宇文、东方、万俟四家之盟有关,具体内容我也不能得知,令尊的死确为其中关键。”
“令尊的死牵扯颇大,一旦揭开真像,不但杜家不得善终,便是皇家也有欺世盗名、夺权篡位之嫌,隶帝还不至于做出这么莽撞的举措。现在四家又开始撕咬了,他们必然又要咬得你死我亡。东方昀假心假意打着复国的幌子,大公子又非善类,此中厉害关系你必然也知晓;至于茜罗国怕是也要动了,万俟非蛰伏了这样久,已形同饿虎;隶帝清算了齐王,接下来杜家恐怕也将不得善终了,如此决裂的话遭殃的还是清流的万千黎民百姓。”
菱歌听得暗暗惊心,这就是政治,残酷到不能听说。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只要一想到父亲的遭遇就不能自已,她又接近了真实一分,时隔数十年,那些惨烈的烽烟仍然呛鼻刺目。
她忽然想离开这里,可是她不知道她已经离不开了,她早已逃脱不了这冰冷的宿命,如同陆清然冥冥之中要回到原点来寻她,来寻他们彼此的命运。
“清然,我想离开了。”
“好,我送你离开。”陆清然忘我的持着她的手,眼睛里闪烁着欣喜,她早就应该离开了,这些事应该由他来承担。
菱歌不露声色的抽出手,问道:“你不走?”
“陆家总要留下一个人来,是时候清算这笔积年的血债了。”清然沉声道,竟然隐约有赴死的决心,他要杀隶帝么?可是现在隶帝还不能死,否则国中必然大乱,清平中兴必将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