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儿怕是等不及了。”莲歌听了这句话,心内又是一惊,师父话尾几不可闻的逸出一点叹息,估摸着姐姐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红尘子向窗而立,陷入久远的沉思,掠过窗子的清风吹得他花白的须发微颤。莲歌这才觉察师父果然老了,再不似当年意气风发的师父,他也会有江湖失利的时候,他是会受伤的,他不是神仙。
“姐姐怎么了?”莲歌唯恐惊吓了什么,小声地问道。
红尘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她身上中了‘笑忘川’。”话音里有难消的无奈,有惋惜,有不舍,甚至有久久难平的痛楚,风一吹又什么都消散了。能让他这样动情,事情定是很严重。
“师父平生最善解毒,‘笑忘川’是个什么毒,师父一定能解的,是不是?”莲歌巴巴的看着红尘子,几乎又要哭出来了,她是被师父庄重严肃的神情吓着了。
“十八年前,吕音解不了,如今,吕音一样解不了。”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红尘子抚着窗看向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零星的在夜色里渐渐融尽。
“姐姐会死么?”莲歌按着心口,极力压制自己起伏不断的难过,因为师父说了没救,那就是真的没救了,这样想都不敢想的结局到底还是发生了,还是由师父来告诉她,姐姐也会离开她,永远都看不到她了,就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闷闷的活着。
青羽忽然接口道“如果不救,必死,可是救了,菱姑娘未必想活。”莲歌看向师父,他竟然点了头。
青羽继续道:“依前辈所说,也并非无解,在拂月国中倒是有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解法:找到与菱姑娘血最相契的人,在菱姑娘身上种下一种拂月国罕见的情思蚕蛊,再每天不间断的给她喝那人温热新鲜的血,直到毒不再发作。这做法最大难处是未必能找到血液极相契的人,况且一个人未必能供给足够的血,菱姑娘种下蛊后难以控制的嗜血,也就是说那人很可能因失血而亡。这样的后果菱姑娘必不会接受,甚至这样还不够,这蛊种下永世不能被取出,宿主必须半月饮一次新鲜的人血才能得以保命,否则会被蛊反噬。”
“血最相契,我的可以么?”莲歌圆睁着眼睛看向青羽,期待他说可以,她可以为了她的姐姐去死,她要姐姐好好的活着,不然她还有什么可牵挂的呢。室内陷入一种沉闷的氛围中,很显然,没有比同胞所生的人的血更相契了,无人说话,仿佛三人都睡了。
最后是红尘子反剪着手回身,沉吟道:“不行。”随后又道:“那样,菱歌儿会活得好么?莲歌儿,你好好的。既有这样的解法,那肯定还有其他的解法,只是一时没找着。”眨眼间红尘子消失在夜色里了,浅浅的一个灰白点。
莲歌被青羽威逼利诱着吃了些点心,梳洗了去睡。她才躺下,又坐起来,拉住青羽的袖子,小声问道:“青羽大哥,你有情思蚕蛊么?”
青羽眼也没眨地道:“没有。”不像是说谎的样子,看来是真的没有。
莲歌温声说:“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么,莲歌有些害怕,睡不着。”她怕他连夜走了,她姐姐的命就一点挽回的希望也没了。
青羽移了一张竹夫人到莲歌的床前,拍了拍莲歌的头道:“这样可以么?”
“嗯,可以了。”莲歌咧开嘴讨好的笑了笑,不过非比寻常的僵硬,然后重新躺好,自己乖乖的扯了薄被子盖好。
青羽隔了半晌,忽开口道:“放心,菱姑娘一定安然无恙。”莲歌莫名一阵酸楚,眼泪悄悄湿了枕头,砸在耳畔,听得噗噗的响。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两人都没能睡着,莲歌不住的翻身,不时又问一两句青羽,试探他还在不在,因为他轻功太好,如他的名字像一片黑色羽毛,说不准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就飘走了。
青羽倒是有问必应,这样哪里还能睡得着。
莲歌终于撑不住睡过去了,这晚莲歌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青羽走了,姐姐死了,连魂魄都找不着,他们都丢下她一个人在荒冢堆里,她一直哭。
似乎是天明了,洪亮的一声鸡鸣,莲歌弹身坐起来,瞪大着眼睛找青羽。熟睡的青羽好好的躺在竹夫人上,他听了声响,慢慢转过头来道:“你醒了,你姐姐的名字被你喊了一晚。”当然莲歌也有喊他的名字,只是他没有说,总觉得怪别扭的。
莲歌低头“嗯”了一声,乖巧地问:“青羽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情思蚕蛊?”
“暂时不去。”
“为什么?”
“这时候没有。”青羽接着又补充道:“这种蛊在开春后才复苏,一年只有一只。”其实青羽更想说,丫头,你省省吧,谁会让你去一命抵一命呢?
“那春季什么时候来呢?”
实际上春天才过去不久,哪里有那么快的春呢。甚至于菱歌能不能等到来年的春后开呢,这也是个问题。
莲歌披了一身晚霞,坐在风息客栈二楼的栏杆上,脚依旧是探在外面,一晃一晃,用手支了头,不支着怕是立不起来,她的头极重,唧唧咕咕地道:“春天什么时候来呢?”
走近前的青羽听得愣了愣,这丫头还真是,惦记了一整天。
青羽柔声说:“莲姑娘,该吃晚饭了。”莲歌许是没听见,依然保持那个姿势,呆呆的专注的看着远处的虚空,不回头,也不讨好的傻笑。青羽轻轻扯了她的袖子,莲歌“哗啦”一下从栏杆上栽下来,歪倒在地上,依旧没出声,也不动。把个青羽吓得不轻,捧起她的脸看,乌黑的眸子清亮,却不灵动,也不狡黠的眨眼,拿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竟然失明了!
“莲歌,你怎么了?”青羽不见她回应,站起身道,“你再耍赖,我可走了。”
莲歌腾得坐起,慌乱地看向青羽的方向,双手几次撞着栏柱,她手出得急,指节的皮都擦破了正往外渗血。她终于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角,继而安了心,苦笑着道:“我盼情思蚕蛊盼得眼睛也瞎了,你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等红尘子师父回来?”
“我去请大夫?”青羽道。
“不要,求你,不要走。”莲歌又是一阵慌乱,幽幽一句,“大夫医不好的。”
青羽俯身扶她起来,引着到海棠木桌前坐下,端了碗熬得细细的粳米粥放在她面前。莲歌笑着道了声谢,哗啦啦的开吃了,末了又叫添,她还极顺溜的叫了一桌风息客栈最好的酒菜,不过都有一个特点:补血。
青羽按住莲歌倒酒的手道:“莲姑娘,此时不宜饮酒。”
“为什么?”
“对你体内的血不利”青羽顿了一下,微垂着眼,勉强找出个理由,实在是担心酒再伤她的眼睛,更加担心伤身伤心。
莲歌嘻嘻笑道:“那我多吃肉多吃饭,是不是我体内就可多生出点血?那样子等姐姐回来,就够了,不用杀其他人,我也不用死,她也不用死,皆大欢喜,然后你们就赞成这么解毒了,是不是?”
青羽没说话,埋头继续吃饭。莲歌的样子很吓人,不是外表,而是心。为了她的姐姐,她什么都可以放弃了,什么都可以伤害,甚至变得残忍、狠戾,完全不像是原来的她。这样的感情青羽是一辈子也不能明白的,因为他没有家人,更不用说拼死相救的姐姐。
青羽放下筷子,莲歌还在吃,她一直舍命的往嘴里塞东西,什么都吃,苦的,腥的,臭的,喜欢的,不喜欢的。
青羽晚饭时发了火,将流影剑往桌上一拍,阴沉着脸道:“莲歌,够了,你还要不要这条小命了,好好的!”但眼看莲歌眼眶中影影绰绰开始淌泪,不由又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我说过的,你姐姐会安然无恙,信不信青羽?”
莲歌抽噎着道:“信,可是姐姐……姐姐……”呜咽成一片,再说不下去了,青羽忽然觉得她是哭坏了眼睛。
莲歌哭累了,睡了,有节律的呼吸着,长长的睫毛在白皙而日见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得浓黑,她的手依旧紧紧拽着青羽的衣角,至少此刻她很安心,安然的睡着了。
青羽舒了口气,终于得以耳边清净,莲歌总算不喊他的名字了。
说说青羽的来历,他是拂月国的剑客,年已二十四,自小随马队、商帮游走于拂月、青流、茜罗三国,走遍了各国的名山圣境,甚至也有涉足漠北四国。在莲歌看来他就是一只不知疲倦为何物的飞鸟,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一刻不歇,没有什么可以束缚、绊住他,因此才借失明留住他。
他为人率性豪爽兼又见多识广,所结识的友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上至公府诸侯,下至乡野樵夫,无一不相交深厚。四五年前却不知为何被拂月国君逐出拂月,后来偶然结识了柳菱歌,也偶尔在竹舍闲住,或和她们姐妹切磋武艺。
他此番来青流不同以往,倒真有些目的,如今羁留风息客栈他却并不着急似的。莲歌没天没夜的缠着他不离身,现在更不能离身,她的眼睛坏了。他好耐性一味迁就莲歌,不为别的,只因此情从不曾见过,或者因为有难的是旧友柳菱歌,或者江湖道义使然。
总之,他没有走,他留下了,明知情思蚕蛊或许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不忍心教莲歌失望,就如同红尘子前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