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在小坡顶上开出的宽大平台面,边缘近房子一侧有棵巨大的橡树。近午的阳光穿过,在地上打出斑驳光影。喷泉池子的中央坐着一条线条柔美细致的铜雕美人鱼。水柱从她双手托着的水瓶里喷流而出。池边有些铜莲叶,青蛙和龟,一圈小小的水柱,轻缓地喷吐着水花,水声清亮舒缓。平台边缘高矮不一的花坛花带里开满了绣球、天堂鸟、玫瑰和热带兰花,夹着阔叶蕨根类热带植物。
锦芯的家是地中海式两层楼房。外墙刷成细腻的姜黄色,有几个错落的尖顶,看上去很有气势。深栗色原木的门窗,同色调的细巧铁件外饰,配着质感厚重的红瓦,给房子外观平添出低调的雅致。左侧那蓬茂盛的三角梅,在阳光下开出一片烂漫艳红的花朵。
从这里远望,旧金山国际机场伸向海湾的跑道清晰可辨。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象是浸在灰蓝的水里,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若隐若现,静中有动。立蕙想象着这儿的夜景,有些走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带着犹豫的女声:是立蕙吧?立蕙赶紧掉过头去,看到锦芯正跨出大门,十指交叉着握在胸前,站在台阶上微笑。
立蕙取下太阳镜,微眯起眼睛。台阶不高,却感觉锦芯站得很高,很远。那灰栗色的台阶上一片清亮。有三十年了吗?立蕙摇头,望见锦芯的身影开始移动。她跑开了,沿着小路,一直拐过池塘。
立蕙轻叫:锦芯!你好啊!锦芯轻轻提起淡橄榄色麻质长裙的裙脚,走下台阶。立蕙迎上前去,两人在台阶上相拥,松开时,把臂轻摇,互相打量。
立蕙很想说:你一点都没变,却张不开口。锦芯上身穿一件亚麻色麻棉混纺长袖衫,衣身宽短,只及腰上,下身麻质直筒长裙曳然而落,让她看上去修长挺拔,动起来又带着飘逸。那长袖在这夏日里很惹眼。立蕙心下一酸。她记得同事吉姆做透析时,一年四季从不曾穿过短袖衣衫。他告诉立蕙,孩子们若看到那驳接了埋在臂上血管间的透析专用器件和它周围的伤口,会被吓哭的。
锦芯看上去虽然消瘦,腰板却挺得很直,让她这中年的出场,仍带着少女时代凌厉的气场。她的眉眼十分清明,那双厚实性感的嘴唇上的艳色暗淡了,却还让人觉到它倔强里带着的挑衅。她的脸看上去比小时候长了,鼻子看上去好象高了些。跟同龄人相比,她的脸上非常洁净,看不出有斑点。只是过去血气旺盛的脸上如今泛出淡青。锦芯还留着长发,用一只虎斑纹的大发夹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翻扎到脑后,看上去随意而慵懒。脚下是一双深棕色的人字花面皮托鞋,全身上下没一件首饰。离近时,能闻到她身上香水隐约的茉莉型冷香。
见到你太高兴了。如果在别处撞到,怕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锦芯退出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长辈似地说。你那时很瘦,看上去特别弱,两把小辫总是扎得高高的--锦芯一句接一句。他们家每一个再见到她的人,都说到她的“长大”,她在他们心目中,大概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妈回来一直夸你,说你如今都是女博士了,还很年轻看好。果然。看上去还像个女研究生呢。立蕙不好意思地笑笑。锦芯又说:真是谢谢你想到我们。我们如果早点联系上就好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还是先来美国的,该早点想到找你的。说到这里,锦芯的声音低下来,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的。立蕙忙说:现在联系上就好了,我们全家也很高兴。在美国亲戚很少,像我们这样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真是姐妹般的了--话一出口,立蕙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锦芯轻轻挽上她,说:你这身颜色让四周都亮了!她的目光移到立蕙胸前的标识,说:你好像是属马的?哦,我这还好找吗?很好找的,立蕙应着,将手里的百合和茶点递给锦芯。锦芯笑着嗔道:太客气了!一边将百合凑到鼻前闻了闻,说:这是我爸最喜欢的花儿了,开起来那个香啊。立蕙一愣,未及反应,锦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领她朝大门里走去。
这里真美!立蕙在高阔的大门前站下,回头望向山下远景,由衷地说。锦芯也转头望去,表情有些黯淡:有点超现实,是吧?这里离我在南旧金山市里上班的地方,不过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挑了它。其实每天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挺累的,锦芯很轻地叹了口气。立蕙本想开句玩笑,说富人总爱住到山里,想到锦芯眼下的状况,忍住了。
进得大门,立蕙一眼看到圆形挑顶的门厅里垂悬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吊灯的华丽跟房子低调的精良风格很不一致,立蕙有点意外。锦芯仰头望着那水晶灯,很轻地说:这是志达挑的。我们不知为它吵过多少次。如今倒是它留下来了。立蕙听出她话里的幽怨。锦芯很快地又说:志达是我已过世的先生,我妈妈说了吧?锦芯的轻声在门厅里跌出幽深的回响。立蕙打了个寒颤,没有说话。锦芯笑起来,快请进吧,说着,拎了百合和茶点快步走向厨房,麻利地将百合的枝叶修剪了,摆到起居室大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加上水。
立蕙看到整个一楼的层面非常宽阔,一眼望去,连通的厅室宽阔得让人感到有些迷乱。不多的深酒红色、线条简约构架大气的北欧家具,有效地装饰着这阔大的空间。最抢眼的是室内的各种生机勃勃的盆栽植物,让人生出闯入植物馆的错觉。起居间深处那几盆阔大的蒲葵、龟背竹和小叶榕,枝叶参差地覆盖到四周的家具上,让人想起南中国酷暑里疯长的植被。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配着精美画框的风景油画,间有几幅国画,却没见一款书法,立蕙有些意外。
立蕙转身,一眼看到客厅左侧那间宽大的书房里摆着好些家庭照片。她的目光停在书柜旁挂着的那张大幅全家福上。锦芯安静地走过来,领她走进书房。立蕙凑近去看那镶在深紫红色的上好木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何叔叔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淡蓝的衬衣配了扎得中规中矩的红蓝相间领带,面容安详。跟当年站在暨南大学的小道上等她时,穿一身过时尼龙短袖衫、的确良裤子的何叔叔判若两人。倚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模约十来岁,一袭深红丝绒裙装,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规矩地搭在外公的肩上,笑容甜美。与何叔叔并排而坐的叶阿姨穿一件黑色间深瑰红小格的外套,搂着个白衬衣外套黑呢小马甲、扎着深红领结、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立蕙从没见叶阿姨脸上有过那样由衷的笑容。她身边靠着的那位身材高挑、五官精巧,一袭深紫黑裙装,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女,该是锦芯的大女儿了。穿着枣红色毛质连身裙的锦芯和身着藏青西服、打着金黄花色领带的志达站在后排。志达剪着板寸发式,高高的额头,架着无框眼镜的圆脸上一副聪明相,看上去很有活力,跟身高大约一米七的锦芯似乎等高。这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竟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立蕙心下一个哆嗦。她移开目光再去看何叔叔,一下看到何叔叔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上几颗明显的老人斑。她愣在那里。就是这双手,曾在广州初夏白热的阳光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来自奶奶的玉镯放到她手心。她带着那玉镯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立蕙侧过脸,和锦芯的目光相遇。她本想说:多好看的一家人啊,脱口而出的却是:何叔叔穿西装真好看。锦芯凑近来,用青白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照片中何叔叔的手,说:这是他来美国前在广州买的,他特别喜欢。也就在我和志达的毕业典礼上穿过,他说那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了。最后,我们让他穿着它走的。立蕙感到鼻子发酸,随即感到锦芯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锦芯又指着相框里的大女儿说:这是青青。又顺着看向二女儿的目光,抬抬下巴,说:那是蓝蓝。立蕙会心一笑,说:儿子叫冰冰吧?锦芯笑起来,说:他叫渊渊,不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吗?哎,这中文名字也就家里人叫叫好玩。立蕙笑说:噢,我儿子倒是龙年生的,叫珑珑。锦芯笑:我也属龙,真巧啊。立蕙说:是“玲珑”的珑。锦芯一愣,说:噢,那就是玉了。立蕙点点头,随锦芯走出书房。
锦芯转去厨房端一套日式漆花茶具,对立蕙说:我们到院子里坐吧,空气比较好。立蕙帮着拉开起居室通向后院的门,又取来自己带来的茶点,在香樟树下的铁质挑花圆桌上摆好。锦芯又拿来一小盆沙拉、搁着密你熏三文鱼三明治的盘子,又转身从屋里端出两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立蕙接过锦芯手里的汤碗,闻到汤里有淡淡的墨鱼干的香气飘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锦芯笑起来,说:饿了吧?这汤炖了大半天,还放了点广西产的罗汉果,配三明治和沙拉是有点怪,不管了,来!哦,你要不要来点红酒?家里有好多藏酒,如今都没人喝了。立蕙摆手,喝着汤,四下打量起这个宽阔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