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过后,一连的晴天。在这南方早春的日子里,太阳以惨淡的白色,乏力地在时卷时舒的云层里打照出忽暗忽明的天色。风带着冷冷的响声,在大街小巷里急速地穿行,让人在要欢喜这放晴的日子时,又还要缩着脖子不能开怀。这样的气象,天衣无缝地配合着钱莹时下的心情。
这些天里,钱莹每每想到自己在那个夜里,能以那样毅然决然、义无返顾的姿态离开勤威的屋子,实在觉得扬眉吐气。这非常有效地平衡了她泪水涟涟地从那张竹躺椅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爬起来时,溢满心胸的屈辱之感。特别是勤威最后说的那句我会很想你的,听起来竟是那样充满了巴结,细细回味,还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它将钱莹那颗受了伤害的心,轻轻一把就补上了。这样的补法,其实是张张扬扬地表现着低姿态,让你不可能错过,然后还一定会得意地接受。那真是一个光明的尾巴,让你正要咬牙痛恨的时候,又会转念心生恻隐,继而难免自得。可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勤威在这之后,竟以沉默退隐的姿态,与自己对峙起来。
钱莹原以为那个台阶也是勤威给他自个儿搭的。她开始还有点天真地想,这不过是个过门,他知道她到底还是舍不得他的,他就会顺着这个台阶走下来,再快步追上。可勤威并没有行动。他没有来电话,更没有出现,这使得他们之间原本进展神速得要致人心虚的关系,突出地显现出空洞虚无的色彩,仿佛那些跟勤威发生过的联系只是一种幻觉。她借着回想,想要肯定了再肯定,但这种刻意的努力,给她带来的是心理上的阴影,让她觉得事情都飘渺起来。这样空落落的情绪,弥漫在钱莹的心中,让她有一种酸涩的失望。这失望的情绪一丝丝地泛起,一缕缕地扩大,然后再慢慢地一点点地集成起来,最后演变成焦灼,她自己就给这情绪笼罩起来,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钱莹推己及人,在最隐私的思维里,坦白地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孤高的人,口口声声在乎什么形而上、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可遇到勤威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红尘中人,还不是方寸大乱、不管不顾的要往完玉和勤威中间挤?这时再想到勤威慨叹的四面楚歌,脸便有点要发红,心下明白,勤威如果不是仁慈的话,他甚至可以向自己指出在那些歌声里,她自己的声音所在。钱莹无法自欺地想到,如果她对目前这样的结局感觉意犹未尽心有不甘的话,她只能选择原谅勤威。想到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心理游戏,想到自己曾经觉得就是要为勤威去死,也在所不辞,她的心,便疲惫已极地软下来。
就在这时,咪咪打来了电话。两人没油没盐地聊了一会儿,钱莹便很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勤威身上。她提到勤威时,有点故做镇静,但那名字一出口,心就忍不住急跳。电话那头的咪咪哈哈笑起来,说,嗨,怎样?他下手了没?钱莹做贼心虚地红了脸,撑着一口气,说,你不要胡扯,总是没个正经。咪咪那头就又笑,你这人真没劲,何苦总是这样口是心非,累不累你?还是我跟你说的,想玩就玩玩啦,勤威很有趣的啊。钱莹下意识地将话筒拿开,微蹙了眉头,隔着距离听咪咪在那边聒噪不休。隔了几秒,才将话筒拿近,说,咪咪,我要干活了,再聊呀。咪咪突然就在电话里尖声叫:你这种傻妞,在我面前还耍滑头,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呀?我问你,你知道勤威那个女敲钟人去广州办签证了吧?
钱莹眉头皱起来,说,咪咪,不是我说你,你真的是变得越来越不厚道了,你看《巴黎圣母院》就看出这点心得吗?人家完玉哪里得罪了你,要这样损,将人家跟那个钟楼怪人比?这样不好。她还想再说几句,那边咪咪就很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好了好了,你不知道我早就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坚决不做淑女了吗?这不是淑不淑女的问题,咪咪,钱莹很诚恳地又说。咪咪在电话那头就高起声,好了啦,以后不说就是了,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不晓得吧,那完玉已经拿到签证了,要怎样玩,你看着办了。
应声倒地。这四个字在钱莹脑子里闪电般划过。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口气听起来绝望已极。你不知道我是属兔的吗?尾巴短点,耳朵还是很长的嘛。咪咪还在那端兴致勃勃地逗笑,钱莹嘎哒一下,掐了线。
完玉拿到签证了,这意味着勤威的一只脚已经踏出国门。勤威很快就要走了,很快的。这样的推想,让钱莹发疯。她想也没多想,就往电视台勤威那里拨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勤威听到钱莹的声音时,好像有点儿吃惊。钱莹三句话没有说到,就顾不得办公室里的同事在场,哑声说:我要见你,下班后就见。这话说到后面,听着已是哭腔,一时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伙儿大眼瞪小眼,他们还真没有见过骄傲的钱大美人小姐如此失态。
你没事吧?勤威在那头犹豫着问,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迷惑。钱莹咬了咬嘴唇,说,没事儿。那我们到哪里去吃个晚饭?勤威在电话那头又说。钱莹说,就是见你,哪里都行呀。那边就停了一下,有点试探性地说,那就先到我那里?钱莹不假思索地说,好。
钱莹如今一改往时几可及地的长裙装束,天天都是活泼的短裙,让单位里的人们见了就要说上一句耳目一新。她那天身上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深蓝色的厚毛衣,那毛衣是那种两针上针、两针下针的织法,很弹性地勾出她上身的曲曲直直,下身是一条黑色短裙,头发用一个原木色的桃木发卡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这样的装扮,看上去非常本色自然,活泼里,又有几分清雅。那一身的暗色,以一种弱对比的效果,竟将她因血色略显不足而总是偏白的脸色,衬出几分的鲜活。她因心情不安,不时下意识地咬咬嘴唇,使得她色泽呈天然的浅茶红的双唇,一直带有湿润的光泽;而她那双眼珠所带的极其特别的浅浅的蓝灰色,也在这样厚重的色彩铺垫下,显得幽深迷人,让她看上去出众又高级。
她一下班就往勤威的住处没命地赶。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脚下车轮磨擦着干冷的风声,吹出一股末日般的悲凉气息。她急急地前行,连通往勤威住的小楼的那条巷子所弥漫的诗意,也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接近勤威住的那旧楼时,钱莹一眼就看到站在中厅后门外的勤威。勤威一只手反搭着在胸前,扯着搭在背后的军用书包的带子,另一只手插在半旧的藏蓝色卡叽布的裤子口袋里,上身是一件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织针花案简约的高领毛衣,这样简朴的衣着,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效果,将勤威托出了最本色的帅气,很有几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钱莹下了车,一看到勤威,脚步就停了一下,她真是看不得勤威这个样子。勤威的容貌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只要她与他直面相向,它就会伸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心,紧紧地,不肯放松。而且,这个勤威,如今对她而言已不是以前那个有点水中月镜中花意味的男子了。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些亲密的联系,使得钱莹对勤威有了一种拥有、同时又是归属的感觉,这使得她觉得自己这样理直气壮地找来,实在是有据可依的。
勤威站在有点发暗的天光里,看着步态犹犹豫豫的钱莹,作出很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抿了嘴很温和地笑起来,那样的笑容里,明显地有一种诚恳而友好的邀约。钱莹就跟着微笑了一下,她用这样的笑,充满诚意地回馈了一份心甘情愿的前嫌尽释。
勤威很自然地搭手过来,知心知肺的老朋友似地拍拍钱莹的肩头,一边上下打量着钱莹,说,好有味儿,真漂亮,你越来越会打扮了。这些话说得钱莹心里甜滋滋的,就咧了嘴笑。他们拐过回廊时,彼此似乎有一种默契,步子都特别快,有点偷偷摸摸似的,一闪身,就进了勤威的屋子。钱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竟是如此娴熟,心下暗暗一惊。
一进房间,在勤威将台灯拧亮的瞬间,钱莹生出时光倒流的错觉。在一种幻听的情景里,她的耳里灌满了滴滴嗒嗒的雨声,那些雨滴的声音由弱渐强,仿佛哪里还飘来了一股桉树叶浸在水里般的药香气。一瞬间,钱莹觉得自己已经遍体通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靠着门,抬手摁着胸口,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钱莹的眼睛飞快地在屋子里四下扫过,如果说这里是一个舞台剧的剧场,那个雨夜里他们在这里上演过的那台情景剧的道具布景,可谓是丝毫未改,就连那小台子上,还是摊开着一个围棋的残局。看到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和那张竹躺椅,钱莹的呼吸难以克制地急促起来,身体里有一阵隐密的惊挛,心里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又来到这个地方,感觉是一不留神,就一脚踏到危机四伏的雷区里,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勤威将工作服脱下,搭到书桌边那张椅子的椅背上,转过脸见到钱莹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他慢慢走过来,说,真是很想你呀,很高兴你来,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搂钱莹的腰。钱莹的眼帘快速地扑哧了几下,好像有一口气堵上来,鼻子有点发酸。她扭了扭身子,有点拒绝的意思。勤威收回手,轻轻地拉过钱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两下,头微低下来,直盯着钱莹的眼睛,那表情里,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的恳切,声音腻腻黏黏地说,还生我的气呀?钱莹将手抽回来,很生硬地咬着嘴唇说,勤威,你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吗?勤威松开手,往后退一步,歪着头微皱了眉,好像一时判断不出钱莹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片刻的停顿,眼睛突然眯了一下,很肯定地回说,我是一直就很想去美国的呀。这句话答得拐弯抹角,可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他这样聪明的人,这时显然已经明白钱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他上前一把拥住钱莹,扶着她往屋子深处靠书架边的那张椅子走去。走到椅边,他按着钱莹的肩让她坐下,自己又拉过一张凳子,靠近钱莹坐下,低着腰凑过来,贴心地拉过钱莹的手,很轻地说,钱莹,你也许永远也。没法了解去美国对我有多么重要。说起来,我并不知道到美国去,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但我根本不在乎。我小时候吃过好多苦,你没法想象的苦。有时乐观点想,我或许可以到那里学做时装设计,那是我很喜欢做的事情,当然那很不容易的。不过,总还是年轻,不会没有希望的,最关键的是,我渴望自由。说到这里,勤威停下来。钱莹的眉头紧锁,将信将疑,好像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勤威就又说,你不能相信,在这里的日子,让我有多么绝望。工作就不去说它了,虽说在电视台技术部做事,真的不是什么有创造性的工作,但我本身就不是个对技术感兴趣的人,也就还凑合了。很多复杂的个人因素,很难一下子跟你说明白,它们让人很绝望,真的很绝望,有时我想到我要这样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真的要发疯,我希望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勤威说到这里停下来,直起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钱莹意识到他在这短短的一段话里,连着用了这么多的绝望,心里更感到压抑,由不得也重重地一声长叹,听起来也染上了一股绝望的悲情。这时,勤威轻轻地抚摸着钱莹的手,低着声,但是一字一句地说,钱莹,你不要灰心,你也一定要去美国。他的话一出口,钱莹看到他的眼睛有点发红,自己的嘴唇就有点发颤。一时两相无言,场面有点感伤起来。
勤威最后的这几句话听起来非常突兀,钱莹听不出这前后的逻辑关系,而且在这之前,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或说从来就没有机会谈过这个问题。勤威那样充满真诚地解释了他自己的理由之后,还给了一个充满暗示的结语,让钱莹心里生出了感动。她侧脸过去,盯着勤威的眼睛,一脸狐疑地说,这又是为什么?这句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忽然还想到咪咪嘲笑她口是心非的话,觉得实在是有点窝囊。她这时有了豁出去的念头,就低下头来,大胆地一把搂住勤威的腰,呜咽着,说,勤威,我真的很喜欢你,好舍不得你走,我没有什么希望的,去美国,在我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的事情。说到这里,她觉得这情景真有点像是在谈生离死别了,难过得抽泣起来。勤威也伸过手来拥抱她,他的手在她背后安抚地拍着,一直拍一直拍,拍到她慢慢静下来。
等钱莹渐渐安静下来,勤威突然地到她耳边,非常坚决地说,等我出去站稳了脚跟,我就一定帮助你。去了美国就好了,去了美国,事情都是会有转机的。钱莹听到这里,一下松开搂着勤威的手,直起身子去看他的脸。勤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钱莹从未看到过的严肃的表情。他伸手过来轻轻摸着钱莹的脸,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钱莹,不骗你,我真是喜欢你的。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到四个字:兰心蕙质。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字眼啊。在你之前,还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给过我这样的感觉,你真的好特别。钱莹听着勤威的话,身子就有点发软,她抬起左手,抓住勤威那只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着的手,靠到勤威的肩头。她真切地感受到勤威的鼻息热热地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就有点把持不住了。她想到应该谈完玉了,可想到完玉,又想到勤威刚刚说的那些充满暗示却又明明白白的话,她心里难免有了点阴谋的感觉。她觉到了负罪感。后来钱莹才知道,要对付罪恶感,除了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还有一条路就是人仰马翻坠入深渊。孽海沉浮万劫不复的痛苦,就像是鸵鸟埋头用的沙土,一样让你对你的挣扎感觉麻痹。
钱莹没有选择迷途知返。她开始相信,她对勤威来说真是非常特别的,这种相信使得她生出了贪婪。她意识到,她和勤威之间除了来回说过几次我喜欢你之外,再没有什么是实质的、看得见摸着的了。心?她的心在那里,可勤威呢?勤威的心,按咪咪的说法,那真是海底的针呢。这让钱莹心里对勤威和她的前程毫无信心,她隐隐地想,勤威就要走了,她这样喜欢他,要留住他的心,她应当把握比语言更实在的东西。她又想到,以勤威对自己的这份特别的感情,他要是对自己负上了责任,就不会辜负自己的。这个想法里的算计的色彩,让钱莹在心里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一不留神,竟然已经走出了这么远。那颇有点震撼感的心理波澜使她有点破罐破摔般地大胆起来。她冲动地抬起双臂,勾紧勤威的脖子。
因为有过几天前雨夜里那激动人心的一场缠绵,两个人之间情绪的铺垫,就显得非常简略,竟带点干柴烈火的味道了。勤威一下就解开了钱莹的发卡。他的十指时轻时重地在钱莹的头发里来回揉搓着。他真的非常会利用头发来提起气氛和情绪。他的嘴唇吻过钱莹的额头,眼睛,鼻子,然后狠狠地一下就吸牢了钱莹的嘴唇。他们两人在这接吻的回合里,相互已经配合得非常默契,很快就开始扭动着身子,呻吟起来。他们的手急速地在对方的身上四处移动着,很有几分暴力感。钱莹头脑里隐隐约约有种一战定乾坤的意识,就舍了命似的,心里觉到了一点悲壮。她的动作非常主动,后来竟然大胆到示意勤威到床上去。勤威呜呜地应着,敏捷地一跃而起,急急地过去将自己床上的塑料布一掀,然后到窗前将书桌上的台灯拧灭了。这时,钱莹也起身了,在那个极短的间隙,她脑子里想到了她曾经非常喜欢和熟悉的一句话: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在黑暗里极其诡密地笑了笑,有些浪荡地在心里对了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一下,就被勤威拽到床上了。
灯虽然黑了,天却没有完全黑下来。屋外暗暗的天光,透过窗帘投到屋子里来,让他们彼此还是能看到对方的容颜体态。勤威躺到钱莹的身边,双眼带着动人心魄的醉色,让钱莹激动得浑身一阵阵发热。他们这时都变了声调,一人说,你让我发疯,另一个就说,疯了,真疯了;一人说,你哪里是人啊;另一个就接上去,你简直就是仙呀;这些语意夸张声调呢喃的话,将他们的情绪高高挑起,床架四周那几根支撑蚊帐的竹竿,就给摇得发响。勤威的手在钱莹身上轻重有致地抚摸着。他的动作非常本能自私,每一个触摸,都是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的。钱莹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跟男人如此亲密过的女孩子,所有的防线已经崩溃。她一直要叫,勤威就一直要捂低她的声音。这种被压抑了的欲望,满满充盈着,继而变成一股急需释放的能量。钱莹浑身上下都有被点燃的感觉,她在勤威的床上让勤威主宰着,在勤威时快时慢,时轻时重的抚摸、亲吻下,身子像蛇一样曲曲直直地扭动着。勤威像一个技艺纯熟的驯蛇人,分寸感极强地一步步将她的情绪向高峰推进。钱莹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意识到,如果他们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她自己都要发疯了。这时,勤威开始扯她的裤袜,她昏沉到不自觉地回手自己去脱衣裳,勤威腾过手来帮她。勤威男性的动作果敢利落,势如破竹,三下两下,钱莹已一丝不挂。
在暗暗的光线里,她身体的线条、皮肤显现出完美的形态和色泽。她自己眯着眼看看自己的身体,也让自己给激动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在欲海的波涛里下沉,一直沉,就要没顶窒息。她开始喘气,下意识地高高抬起一只手,好像在找一只能搭救自己的救生圈,脑子里仿佛还伴有一阵阵的雷声滚过,烘托着什么划时代的大事件一般,这让她觉得无比的悲壮。爱情、忘我、献身、赌注、阴谋等等词汇气泡一样咕咕地在脑子里冒着,让她的神情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一种舍身前的悲绝。她的表情因染上了这凝重深沉的悲绝,在黑暗里竟显得有些骇人。
勤威也开始脱毛衣了。他脱得却有点犹犹豫豫。钱莹眯了眼睛在那里呻吟,后来就用脚去踢他。这一踢,让勤威更慢了下来,她就再踢。勤威突然伏到她的耳边,低低地、但是清楚地说,你太认真了,我做不出来,你不要这样认真,你说你不是认真的,不是,啊,啊……这些声音慢慢由高到低,落下来,最后变成了非常压抑的呻吟,勤威就自己在一边扭动着身子,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钱莹全身的肌肉,此时瘫软如泥。她一转身,侧过脸去,手急急地在被子里摸索着找寻衣裳。勤威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真的是喜欢你呀,想要你。钱莹听到这里,眼泪就雨一般地下来了,她用被子捂着头,压着声悲痛地哭。这哭声,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己都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累了,就声息越来越小地停下来。
勤威隔着被子,伏到她身上,一声不响。
钱莹终于完全停下来,却一时没有气力动弹。躺在那里,任勤威隔着被子搂着。好久,勤威才说,钱莹,对不起,真的好对不起。钱莹看着蚊帐顶,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沙了声说,勤威,我是认真的,我总是这样的。停了片刻,接着又说,你如果不说话,做了就做了,你就是将来辜负了我,我也不会怨恨你的。因为我--她犹豫了一下,借着屋里的光线已经黑下来,壮了胆说,因为我爱你,我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你这样让我说自己不是认真的,我不能自欺欺人的。勤威一声不响,在黑暗里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两人就这样躺着,又过了好久,钱莹说,勤威,你跟完玉,只是为了去美国,是吧?勤威在暗里,没有回答。勤威,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真是不值,钱莹说。见勤威还是不响,她知道他在听,又说,要去美国,有很多的路子,不用这样作贱自己的。勤威这时将手移到钱莹的脸上,慢慢摸着,好一会儿,才说,我和完玉,不全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钱莹的心就堵了上来,她说,那又是怎样?勤威说,完玉是真的爱我,我辜负不起的。钱莹借着黑暗,鼓了气说,我也是的,勤威。说到这里,她噙了泪水,转过头来,一把抱住勤威的脖子。勤威颤着声回道:我知道,所以也是辜负不起的。
听到这里,钱莹心情复杂地又流下了泪水。她在潜意识里,是希望勤威承认他只是利用完玉的,她可以包容勤威对女孩子的随便,因为她相信那些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在那样的关系里,没有触及灵魂的东西,而没有触及灵魂的东西,总是没有根基的,风吹过来,水漫过去,霎时便会了无痕迹,无足挂齿。可转念又想,如果勤威承认了是利用完玉,钱莹知道自己也会失望的,甚至是更为失望,因为那是另一个层次的东西了,到了人品的范畴了。钱莹一时不知要如何思想,流了一会儿的眼泪,就有点没趣地停了下来。
勤威这时慢慢地开了腔,说,钱莹,你知道吗?我经历过那么多的女孩子,可是在人家堵在门外敲门的情形下,只有你和完玉是不会追问的。你们其实是最在乎的,就凭这一点,我懂你们。我心存感激和敬意的。
你爱完玉吗?钱莹打断他的话,问。
黑暗里,勤威沉默着。许久,才叹了气说,我最不喜欢说爱,你知道吗?爱是要能力的,我觉得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喜欢你,在乎你,会为你着想,知道好歹,这在我,已经是很高的境界了。钱莹,好姑娘,你不要恨我,我跟你是说了实话的。
钱莹呜咽起来。勤威趴上来,说,我真的不能骗你。说实话,我真的喜欢死你了。我一看到你,就喜欢得很,没有理由地喜欢。其实,你真不是我一直着迷的那种类型。我并不喜欢认真的女人,她们会让我窒息,你若是咪咪她们那样的女孩子,我们现在都上天了。说到这里,还笑了一声,听起来很有点轻浮。钱莹憋了气,反身推开勤威,坐起来背对着他开始穿衣裳,心里一片黑暗。
勤威躺在那里,一言不发。突然,他从后面揽住钱莹的腰,也在起身,用手很快地撩开钱莹的长发,伸了舌头在钱莹的脖子上舔,很快就发出迷糊的呻吟声,说,钱莹,你就不能随便点?将来好长,为什么偏要现在来谈什么将来?啊?啊?一边说,手又上来摸她的身体。钱莹挣扎着,用手打开他。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勤威喃喃地说,开始粗鲁地扯钱莹的衣裳。钱莹这时脑子变得异常清醒,下死劲跟他拉扯起来。他的手到那里,她的手就跟到哪里。在黑暗中,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发红,异常的兽性本能。勤威那年轻男人的力气,真是生猛,加上欲火攻心,就生出了双倍的疯狂。钱莹明显地感到力不能敌,她开始虚弱下去,给勤威一下就压到了身下。她疲惫地喘着大气。勤威这时已经光了膀子,开始解皮带。她逮了个空子,一缩身子,从勤威身下蹭出来,跳起来就去扯勤威的头发,她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了双手上。勤威压着声叫。钱莹就狠狠地说,你要敢强奸,我就叫了!这一招很灵,勤威立马就停下来,一个翻身,跳下床,说,这就是淑女了吧?连强奸都出来了!你这样的女人,真是要让人想不阳萎也难!然后就呼啦啦穿衣穿鞋。
钱莹的话一出口,便马上感到了后悔,可是勤威回应的话,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堪入耳,这使得她对勤威生出了愤恨。她也跟着跳下床,追到勤威身后朝他的背一阵狠捶。勤威无动于衷地让她捶着。直到累了,她才停下来,回到床边穿好衣服,摸索着找鞋子。勤威就过去开了灯,然后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她,一声不响。
钱莹将鞋子穿好,找到发卡将头发扎起来,开了门要走。勤威这时飞快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住,在她的背后,压着声呜呜地哭起来。钱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出奇地凉。过了一阵,她才说,勤威,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没有意思,太没有意思了。然后摔门而去。
钱莹强忍着泪水,反反复复地自煎自熬了一个多星期,刚开始能够平静些下来的了,一天大早,却给勤威堵在了单位的大门口。
那天又开始飘雨,钱莹穿着单车雨衣骑车而来,在要进单位大门时,按规定下车对门卫表示礼貌。一下,车后架就给从大门边一个箭步冲上来的勤威拉住。
是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跑来这里?钱莹看到一脸哀戚、蓬头垢面的勤威,非常吃惊。有事跟你讲。勤威将钱莹引到大门外街道边的一棵蒲葵树下,哭丧着脸说,完玉的奶奶在广州中风了,发了病危通知。
钱莹想到那个经历坎坷而信仰坚定、衣着得体又慈眉善目的老人,心里有些难过,就说,我能做些什么呢?勤威扬扬脸,说,没什么,只是刚接到消息,要赶今晚的火车去广州,心里乱到得很。
钱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应当怎样安慰他。你知道吗,在这个城市里,我这么难过的时候,唯一想见的人就是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知道你也不能做什么,你也不需要做什么的。
钱莹的眼睛微微湿了。他们站在雨中,无奈地对视着。好久,钱莹才说,谢谢,不过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你到广州见到完玉,代我问好,好好安慰她吧。愿老人家能康复,你也好自为之吧。
看着勤威转身离,钱莹的泪水才落下来。她目送勤威低着头的背影在雨中渐渐消失,好久,才想起来去擦自己一脸的泪水和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