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宁所在的康奈尔医学院的大型生物药理实验室,在南南出生的那个春天里空有了两个实验员的空缺。沛宁建议南雁去试试申请。南雁开始不大愿意,说还是想专心学习英文,争取考下TOEFL,好去上学念书。沛宁就说,我就是想让你换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学习英文啊。你一直上那种学生全是外国移民的英文班,是很难学成的。班上没一个母语是英文的同学,程度参差不齐,老师没法教得好的。要学好语言,了解这个社会的文化,你得到真实的语境中去,到真正的美国社会里去。做这份工作,赚多少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通过这个工作你就走进这个社会去了。你就会亲眼看到这个社会里的职业人士如何跟人交往,亲耳听到美国人如何说没油没盐的闲话,说笑话,谈正经事情,传谣言说八卦,搞办公室政治,又如何穿衣吃饭,人情往来,可有意思着呢。这些是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呀。对你英文程度的提高,一份工作所能起的作用,比光上语言班或埋头在家里死读书,可有效多了。南雁听了先是不响,隔了一天,就表示她愿意试一试申请那份实验室的工作。
苦读英文多年,药学专科学校毕业的南雁,在寻得沛宁博士后导师费里博士的力荐,在专业上又得获沛宁的捕帮忙恶补,通过层层面试,顺利进入实验室担任细胞培养方面的实验员。在生命科学领域,这类实验员的需求量很大,工资水准也不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沛宁想,南雁那样执着地要考托福,念学位,到底还不就是要在这个国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有自食其力的体面工作? 他觉得她会欢喜的,他也为她的欢喜而欢喜起来。只是那日,当他走进南雁所在的实验室,看到她穿着雪白的大褂,在那儿熟炼地摇着试管,从容地往试管架里的试管,细胞培养皿里加滴化学事剂时,一边应着他的话,沛宁忽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南雁说到她在药检所里的工作时,说的竟是实验室里的那点破事,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南雁盯着他问。沛宁看到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手里仍不忘摇晃着试管,就想,这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生了孩子的南雁更丰腴起来,让沛宁想起她由母亲领着,到南宁见他的样子。只是她脸上的轮廓线硬了些。没什么,他笑着说。肯定有什么!你说!南雁凑上前,伸出空着的手,要去掐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我想起你很早的时候说过的,你在药检所做的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南雁的晃着试管的手停了下来,很短暂的一个停顿,马上又恢复了晃动。沛宁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有点走神。我说过吗?南雁似乎在自问,然后苦笑了一下。沛宁转过身去,手指划过阔大的实验室,那些大大小小的器皿仪器排出的浩大的阵仗,各人风格各异的实验台站,说,这是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室啊,哪里会是破事?南雁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望向那些仪表仪器,说,真没想到,在这里,很多实验器皿都是一次性的了,好是好在不再用洗刷了,但实在是太浪费了,看着让人心疼,对环境也是污染的呀。说着说着,南雁的表情由空茫变成了畏缩。沛宁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实验室,居里夫妇四个字,已经跳到唇边,却硬是生吞了回去。那是王镭的梦话,不是南雁的。王镭在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后,已进入布朗大学任教,她总是跑在他的前面。他已经放弃了追赶她的妄想。两人一时怀着各自的感伤,沉默下来。
沛宁后来回想,南雁的的工作,应该是带给过她快乐的。在作为康奈尔大学的职工,第一次领到康奈尔大学开出的工资时,南雁将淡绿的工资单副联,插进一个细长的枫木相框,和在处理过的那张在哥大大学生食堂沙拉吧里打工挣下的第一张美国支票一起拿过来,让大家看。南雁的爸爸妈妈带上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对支票上的内容一一问过来,最后都说,噢,你看,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呀,很好,真的很好!
第一次领工资的夜晚,南雁请全家去往中城的五粮液川菜馆吃饭。晚春的傍晚时分,特意穿上浅桃红短裙的南雁抱着刚刚可以直起腰的南南,走在沛宁身边,身后跟着的是她优雅地老去的母亲搀扶着她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家人说笑着一同去往地铁站。街道上有很多的鸽子。他们走过,鸽子就飞起来,啪啦啪啦地,此起彼伏,越飞越高。沛宁的眼睛有些发热,他装着去追视那些鸽子,看到的是华灯初上的高楼,一幢接一幢,将天际线堵上,他们像是深陷在楼群隔出的深谷里。南雁将脸贴到南南的小脸上,轻声说:有孩子真好啊,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想到这样的夜晚,人生还是很美好的。沛宁听到她在说孩子,用的是他们,有点吃惊。在他们双双年过三十后决定生育计划的时候,南雁很肯定地说过,她只想生一个孩子。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了,这是她给出的理由。沛宁是由着她的,没有异议,他愿意她是开心的。而在这个时刻,沛宁并不能肯定南雁真实的意思,却是欢喜的。他轻揽过南雁,说,如果你觉得好,我带你来美国,我们熬过的这些日子,就都值了。
当然好,我要谢谢你的,南雁很轻地说。沛宁接过南南,南雁挽住了他的手臂,顺着移动电梯,降到地铁站深处。
四
儿子宁宁在南南近三岁的时候,不期而至。
那时,沛宁刚离开工作了两年的一所维吉尼亚州小学校,来到西海岸的俄勒冈大学,开始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跑。南雁的TOEFL成绩终于在他们去维吉尼亚之前过了550分。到了维州后,在沛宁的建议下,她写信回国办妥了大专期间的成绩单,进入学校的生化系念读本科课程。南雁大专气间所学的专业课程折算过来,可抵掉拿本科学位所需的近半学分。两年间,南雁一边在系里的实验室工作,一边在沛宁的帮助下修课,终于拿到了生化本科的本科学位,升任资深生化分析技师。
南雁拿到本科学位证书后,将学位证书的彩色复印件寄去给在北海的父母。南雁说,我妈妈会高兴的,我没考上大学,她一直都很遗憾的。沛宁心里对这学历是不在意的,但他看到它给南雁和她的母亲带来如此的快乐,他也跟着高兴起来。南雁在估算着母亲该收到毕业证书的那个周末,给北海家里挂去了电话。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南雁咯咯咯地在那儿笑,声音那么响,那么无所顾忌。沛宁不记得她以前曾这样活泼地笑过,暗暗吃惊。南雁最后将电话递给他,说妈要和你讲两句。沛宁接过电话,跟他的岳母黄阿姨寒暄过后,就听黄阿姨在那头说,我和你爸都要专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南雁都那么支持和培养。我这个当妈的晓得的,南雁跟南鹭是不同的。但南雁肯用功,有志气的,又肯拼。她走到这步不容易,美国真是没有白去了。我们老了,看孩子们肯上进,有出息,真的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沛宁应着,想,原来黄阿姨这么看重南雁拿个一个本科学历啊,而南雁对母亲的这个看重,也是很在意的。他放下电话,一时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沛宁的博士论文和后续的研究,在顶尖的《自然》,《细胞》等杂志发表后,反响很不错。他的研究方向开始涉及基因映射的领域,顺利地同时从世界卫生组织,美国国家键康研究院和私人基金会拿到数目可观的三笔研究基金。俄大为他提供了配套的启动基金,让他筹建实验室。在最后一次到俄大面试时,学校请南雁和沛宁同行,让她也看看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尤金。他们顺便沿俄勒冈海岸跑了几天。南雁对这儿的森林和海岸线一见倾心。险峻优美的海岸线风光,没有让南雁拿来比照她的故乡北海,但是她一再说,她很喜欢这太平洋上吹来的风,那海的味道,也跟东部的大西洋海岸是不同的,是她更熟悉的那种海的味道。虽然尤金不在海边,但开车几十份就可以见到太平洋啊,南雁很兴奋。
沛宁一到俄大所在地尤金,行李还都堆在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就开始组团队,招研究生。南雁挺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安静地出出入入,帮忙着处理新建实验室的各种琐事。到了宁宁出生的时候,南雁的父亲已在北海中风,卧床不起;南雁的母亲不再可能前来帮助。而沛宁自己的父母也因沛宁祖辈的健康不佳而无法离开。维持这个四口之家生活正常运转的重担,无可商量地落到了南雁的肩上。
沛宁感觉自又回到了在哥大读博士的那些日子。他每天至少得在办公室,实验室要待十四到十六小时。看资料,定研究方向,指导或校正学生的研究,上课,写论文,处理实验室的事务和人事安排。不同的是,深夜归时,他连细看南雁静卧的背影的心情都不再有。宁宁的婴儿床直抵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而南南常常因为怕黑而哭醒,由南雁抱了过来,横在他们中间。宁宁还睡不过夜,一哭,两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先踢一下对方。在沛宁的意识完全恢复之前,南雁就已经爬起,下床去冲奶热奶。在沛宁的眼皮终于再也强撑不住耷拉合上之前,他总是看到南雁穿着那件绒面的浴袍,弯着腰在小床前的那团黑黑的身型。他心里会有点难过,却来不及消化那难过,就再一次陷入沉睡。第二天清晨起来,南雁总是已在厅里忙碌。他看到搭在婴儿床头的那件粉橘浴袍,会有点恍惚,不知夜里看到的那团黝黑是真是假。
那浴袍是沛宁在南南出生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送给南雁的礼物。那时南雁心疼母亲,南南夜里便自己带睡的。沛宁怕她夜里起身弄孩子会着凉,就去维多利亚的秘密女性内衣店挑了这样一件厚实的浴袍。记得在情人节的夜里将那深桃红的缎带扯开,南雁兴奋地揭开那层层粉红桃红的软纱纸,翘着好看的手指拎出那件袍子时,笑得有些勉强的。这可是你给我送的第一件维多利亚的秘密,她说着,脸色就黯了。沛宁赶紧说,你夜里老是起身,穿上它不会着凉了。南雁轻笑了点头,说,你情人节去买这个,人家没夸你啊!沛宁一愣,说,她们说我是,好儿子三个字,一下给他含在口中,将自己给噎住了,在那儿傻笑。他那夜才想起来,在那店里出入的男士,买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睡衣和内衣,有些看着甚至是《花花公子》封面女郎才会穿的那种黑色吊带连丁字裤的风格,难怪他捧出这么个浴袍去交钱,人家会认为他是去孝敬母亲呢。心里就更是亏疚。虽然在南雁接着到来的生日前,沛宁又专门去维多利亚的秘密买了件豹纹的丝绸超短吊带睡裙,却从未见南雁穿过。等他问起,南雁笑笑,说,那是要穿了早晨等在床头等着吃甜心端来的早餐的呢。而这件橘色的绣花浴袍,却从给南南起夜喂奶,到给宁宁喂奶起夜,都一直用着,让沛宁叹气。当日和学生小组开完午餐会,沛宁又专门跑了趟购物中心,到维多利亚的秘密,挑了一件水蓝绣花的新浴袍。当他将包着浴袍的礼盒双手递到南雁手里时,故作俏皮地说,如今我们儿女双全,美国人讲的就是粉红粉蓝,配了个正好。南雁将它展开,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路水蓝了。沛宁没有应声,但他记得的,那个剪着一头男孩子式的短发,张着一双迷离走神的大眼,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的南雁,就是淹在一片水蓝里。这是海的颜色,我喜欢的,南雁说着,小心地将新浴袍折起,倾过身来,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