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在三里屯度过多少个夜晚?无法统计了,我记住的永远只是离我最近的一个——或许就是昨夜。
幸福花园酒吧座落在较偏僻的胡同里,推门而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用个通俗的比喻)。我一下子又看见了那么多张熟悉的老面孔,像葵花向太阳一样转向了我。但我并不感到骄傲。我知道,这幅欣喜的场面会为每位新来的客人而出现。室内的光线仿佛更亮了一点。
我赶赴的是老乡陈永春的约会,他招呼我坐下,给我介绍新朋友——来自福建的女画家小蝉,看来今天的主题将由诗歌转向绘画了。方文正跟她聊天呢,扮出一股对花鸟画很内行的样子(小蝉是画花鸟的)。见其谈锋甚健,我只好跟永春频频碰杯,顺便看一眼女画家美丽的脸——作为下酒菜。这样的喝法倒也不错:美酒佳人全有了。
邻桌坐着艾丹、龙冬、张弛等人。每次看见艾丹,我总会联想:艾青怎么有这么个络腮胡子、像大货司机一样粗犷的儿子?幸好艾丹的小说写得很细腻,隐约可见诗人的遗传。张弛转移战场,到我们这桌坐下了,却拒绝干杯——他端着的杯子里盛的是牛奶。他神秘兮兮地透露:“戒酒了,改喝奶了。”这几年来,他的胃早已经在酒吧里泡坏了。就像他写的畅销小说的书名所云:“北京病人。”胃病已成了这一帮酒徒的流行病。
酒吧是个新时代的大染缸,泡坏了我们的胃,还泡坏了我们的心。心太软,几乎承受不了得不了生命之轻。
有人跟张弛开玩笑:“张弛现在真行啊,吃的是草,喝的是奶。”张弛连忙更正:“喝的是奶,挤的还是奶。”嘿,整个一哺乳动物。
接着走进酒吧的,是两位写小说的女明星:尹丽川和阿美。尹丽川估计学过表演,浓妆艳抹,叼着烟卷——颇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她游刃有余地来往于几个酒桌之间,边吐着烟圈边和各位熟人打招呼。当了二十多年编辑的永春直咂嘴:“新人类,真厉害!”
后来的情节变得模糊,因为我喝得有点多了。后来又有谁出场或离席,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在酒吧里,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容易醉。每次都这样。每次站在三里屯的路口招手打车,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望一望天。我看见了旋转的星空。但是它对于我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它早已经在梵高的绘画里出现过。
三里屯酒吧,有一点商业气息,有一点艺术气息。这是在北京城里调试出的一杯鸡尾酒。难怪有那么多人要披星戴月地赶赴三里屯呢——这是一个从不延误的公开的约会。大家不请自来,又不约而同,聚集在城市的壁炉边取暖。
假如你怕黑暗、怕寂寞抑或怕梦想,就去三里屯泡吧。带着你苦涩的胃、干瘪的心。我周围有一些朋友,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比上班还要准时。老板跟他们已熟稔如兄弟。他们属于猫头鹰一族。没谁逼着呀,可他们天天都要加夜班——莫非这里有他们精神上的工资等待领取?他们是北京城里最闲的忙人,最忙的闲人。三里屯,就是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每次歪歪倒倒地离去,我都想向三里屯告别:这是最后一次,再不能这么下去了——虚度光阴,浪掷青春。可第二天夜色阑珊,华灯初上,我就会感受到三里屯在远处呼唤我——于是就像铁屑一样,被磁铁吸纳而去。
我们是铁屑,但不是渣滓。
我们是灯蛾,但不是害虫。
同样,三里屯的魅力不在于酒精,而在于诗意。所以,它成了一批落伍的艺术家的收容所。在这里我们才能获得安全感与幸福感。
还有更好的去处吗?
我们只能永远地穿梭于书房与酒吧之间。
并且尽可能地省略两者之间的距离,乃至中途的记忆。
B
路过三里屯酒吧,隔着落地玻璃窗,能看见那些像标本一样静静地坐着的男男女女。姿态那么优雅,服饰那么鲜艳,仿佛在为全世界表演——表演自己的闲适与富有。
我并没有羡慕他们的富有,却羡慕他们的闲适。在喧嚣的都市里以及漫长的一生中,如果能那么静静地坐一会儿,该有多好。哪怕没有酒,没有背景音乐,没有伙伴。仅隔着一层玻璃,我和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们放慢了心跳,我却加快了步伐。这典型是忙人对闲人的羡慕:他们在我眼中就像水族馆里的鱼,飘摇着裙裾,不时透出几串散漫的气泡。我不敢贴在玻璃上看,怕他们发现我,发现我的羡慕。
如果仅仅偷偷地羡慕一会儿,也好。哪怕没有真正地享受那份轻松。我忍不住走进去了,为了体验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这时我才发现,我被他们欺骗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被自己欺骗了。他们虽然三五成群地正襟危坐,可嘴唇在嚅动——原来他们并不是完全静止的,而是在聊天、调情、谈判甚至争吵。嘈杂的说话声把音乐都给破坏了。我之所以误以为酒吧里很安静,只是因为隔着一层玻璃。我被隔音玻璃欺骗了。我之所以误认为里面是一群度假的天使,只是因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口型。事实教育了我:永远只有一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第二种人。人间的酒吧,不可能比天堂更好,也不可能比地狱更糟。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羡慕,终究会落空的。
三里屯酒吧,名不虚传。但绝不是隐士的宿营地。隐士若是来这儿沽酒,也会被浓郁的人间烟火吓跑的。那么我们该去哪里休闲呢?到哪里才能找到隐士的感觉?
做个现代人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