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在内陆城市长大的女孩,却喜欢吃海鲜。我和她相遇在北京。北京并不靠海,却有数不清的粤菜馆——用玻璃水柜饲养着空运来的生猛海鲜,供顾客挑选。那段时间我经济状况还凑合,写文章很顺手,汇款单也纷至沓来。有一次从邮局里刚取到钱,便乘兴领她拐进隔壁的“万家灯火”,点了青蟹、基围虾、炒蛏子等几道特色菜。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还在念大学,我想学生食堂的伙食应该挺糟糕吧?于是又添加了两杯鱼翅汤——不顾她的制止。
青蟹上来了,还附带有一套小巧玲珑的工具。她首先用钳子敲裂一只丰硕的蟹螯,搁在我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才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的那一只。小女孩,还挺懂礼貌的。
剥基围虾时,她的动作也很熟练。我心弦一颤:经常有人这样请她吃饭吧?这也难怪,谁让她长得如花似玉、引人注目呢。在灯火通明的酒楼里,她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微服私访。她羞答答地冲我一笑:“我遇到自己爱吃的东西,就变得忘乎所以了。请原谅。”我也乐了:“我就喜欢你这副旁若无人的架式。”
结帐的时候,帐单上的数字令她咂舌,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般疚愧:“都怪我,让你至少有几千字白写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让你写成小说,弥补弥补损失。可好?”
“你坐在我面前,就是故事了。”
话题旋即转移到海鲜的价格上。她说北京的海鲜咋这么贵呀,要是在沿海城市吃,肯定便宜不少。我说这价钱不只是海鲜的价值,还代付了空运海鲜的机票钱。她作异想天开状:“那还不如我们自己买张机票去海边,大吃特吃,过足了瘾再回来。会更划算一些。”
我把她的玩笑当真了:“可以呀。青岛就离北京挺近的。”
她考虑了一下:“那我们还是坐火车去吧,把机票钱省下来,多吃点海鲜。”
不知属于一时冲动还是期待已久,第二天我们就出发去青岛了。住在靠近栈桥的一家叫海湾风的旅馆里,门前就有叫卖新捕捞上来的海鲜的大排档。她告诉我,其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海。她之所以爽快地同意了我旅行的方案,与其说是海鲜的诱惑,莫如说是大海的诱惑。她不会忘记一生中是谁最先陪伴她见到大海的,谁促成了一个女孩与大海的约会。凡是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人,都会像初恋一样激动——我是她的证人。凡是初恋的人,都会像涓涓细流融入大海一样激动——大海是我们的证人。我和大海,使她体会到双重的激动。
游泳的人,终将从海水里回到陆地上。像一个短促的梦境——我们很快就远离了大海,恢复了平静。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因为什么原因,我们又彼此远离了对方。一片记忆中的海,使我们会合了,又最终把我们隔开了。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我又出差去过青岛,发现我们共住过的那家海湾风旅馆,已装修一新,变作歌舞厅了——店名也改叫金芙蓉了。这使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在门前卖海鲜的大排档仍在。我点了一盘炒牡蛎,不知为什么,吃不出当年的滋味。是我的味觉失灵了,还是海鲜不鲜了?赫赫有名的青岛啤酒,也变得有点苦了,有点涩了。
这或许就是五年前在北京的一家海鲜酒楼里,她跟我讲述的故事——我们并未真的结伴去过青岛。她那时已经见过大海了,是由另一个男人陪伴的。她给我回忆的是一个男人带领她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往事。自始至终我仅仅是个听众而已。这并不是什么惊险的小说素材——我当时听完也就完了。今天忽然想起来了。还是把这个内陆城市长大的女孩的故事写出来吧——以不辜负她的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