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的少女,在等待恩人的归来;这样的景象,平淡而祥和。只是此刻在另一个奇异的空间里,却正进行着一场诡秘血腥的大鏖战。
这里是人类无法想象的空间;被称为“魔族”和“冥族”的种族在这里生息繁衍,他们的疆域被称为魔界与冥界。很不幸的是,这两个种族天生同时拥有着狂暴的性情和好战的基因。他们相互间鏖战了上亿年,互有胜负,始终僵持。
可是最近这种平衡,似有被打破的趋势。出自日烈火原的魔界强者焰魔族,悍然突袭冥界疆土,初时似有斩获,谁知却落入冥族的圈套。冥军精锐在诱敌深入后,于灼热石峡斩杀十万焰魔!那一战之后,焰魔特有的火焰血液如同流淌的赤红岩浆,涂满了整个灼热峡谷。
强悍炽烈的焰魔向来是魔族的生力军。当他们损失了十万经验丰富的精锐战士后,战争的天平逐渐倒向了冥族。本来两族互相侵入对方疆域,犬牙交错,但是这一战之后,蓄谋已久的冥族大军倾巢而出,不到半月时间里,将原本他们失陷于魔族之手的血光城、白骨山、沸魂湖、鬼叉林悉数夺回。幽冥军团士气前所未有地昂扬,他们攻入魔界腹地,势如破竹。冥、魔间持续亿年的纷争,似乎即将就此终结。
这时候,冥界女王的狂牙幽灵虎奔腾在魔界山丘,深渊暝光龙翱翔于黑魔海疆,毒舌鬼车鸟在魔族居民区飞掠捕食,从仙界抢夺来的七彩霓翅琼仙鸾也对魔族的战将发出致命的霞光。
面临灭顶之灾的魔界,人心惶惶。在冥族大军一路凯歌猛进之时,所有魔界的魔灵、魔将、魔帅、魔君、天魔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之法。
在所有魔界精英中,有一个身高二丈、体态妖娆、满覆黑纹战甲的妖媚女魔战将,这时也在血色魔殿的阴影中,凝眉沉思对策。这位女魔将,来历不凡,正是魔界顶尖的寥寥几位天魔之一。她号为魅惑天魔,魔族语名字叫“赫拉瑞斯”。赫拉瑞斯静思之时,无翼而飞,悬浮在魔殿半空;她的周围缭绕着无数道血色光环,明灭不定,圆转不绝。被血色圆光映照,整个魔殿有如血窟。
“到底该怎么办?”冥魔二族纠缠至今,双方知根知底,到得今日,对魔族来说实在大势已去。大局如此,纵然赫拉瑞斯号称魔界最富智慧的天魔,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解救方略。
不过,当魅惑天魔独自关在血窟魔殿中三天后,突然像被一道魔霆疾电打中了一般,振动血翼从魔殿穹顶飞出。飞在魔界的血月阴云下,她那妖媚无比的紫蓝眼眸,已然超越了魔界、超越了冥界,投注到一个杳远缥缈的时空。如果熟知这世界七界地理之人,就会知道,智谋深沉的魅惑天魔,目光投注之处,正是人间……
冥魔的世界暗流涌动,就在与罗州城张家村近在咫尺的洞庭湖底,却忽然好似得到了感应,也发生了一场奇特的波动。君山岛犹如一颗碧珠,镶嵌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岛上有七十二座小山峰,平时看起来它们只是寻常湖岛,谁能想到在君山之下,还有个幽谧阴冷、终年冰雪覆盖的地窟?这里不仅仅有天然形成的万古溶洞,在到处堆积的冰雪中,竟还建筑着花纹古老神秘的宫殿!
当魅惑天魔将目光投注到人间时,湖底地宫中许多看似雕像的巨人,竟一时间都活动起来。仿佛已经沉静了千万年的眼神,在一刹那忽然闪过一丝惊恐。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头顶的天空,在那里仿佛回荡着一阵凄厉的风声,正传递着恐怖和压迫的讯息。这种感觉,勾起了他们内心深处一个已经沉寂了千万年的可怕回忆。但当他们想要细细体会,再去搜寻那诡异神秘的讯息时,却发现已然一切如故。
“是自己的错觉吗?”很多地窟的巨灵都在这么想。可是这些传自远古的智慧巨人,却隐隐地知道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欺骗自己。
“那一个时刻,终究要到来了啊……”冰雪覆盖的地窟中,回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略去神幻幽冥之事,再说张牧云。当然,无论是奇异空间的诡计,还是洞庭湖底的心悸,都影响不到汨罗江畔张家村中这个少年。当提着野菜溪鱼赶回来时,他可没想到这早上救回来的少女,竟转过那么多的婉转心思。张牧云兴冲冲回到自己家门小院前,透过柴门看到那少女已穿了他衣服,正巴巴地朝这边望,他便在心中赞了一声:
“这丫头倒不太蠢!”
等回到屋里,那少女便红了脸,告诉他已借了他衣柜,将自己那身衣服暂时存在他柜子里。张牧云一听,顿时心中如雪亮一般,明白这少女已听懂了他暗示,知道这华贵异常的衬衣是个祸患。从她这言语举动里,张牧云也晓得这女孩虽然失忆,脑子却还灵光,便也真心替她高兴。
既已将中午下饭菜弄回来,张牧云便开始去屋后那条小溪边洗洗弄弄。开始时,他还想让女孩儿帮忙,结果到溪边一瞧,也不用等她正式开始捡菜杀鱼,一看她那手势,张牧云便立时明白这女子对厨房活儿一窍不通!
“看来这是个房里的丫鬟。”
得出这结论,张牧云便有些郁闷。不过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过惯了,这些拾掇洗弄都是小菜一碟。他便让少女只管看看自己家房后这溪水小山的风景,准备午饭的琐碎活儿不用她操心。
多年的独立生活,已让张牧云对灶台间的活儿无比熟悉;屋后溪山前的少女没等多久,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好饿啊……”
忍了这多时的少女,闻了这饭菜香味儿,肚子便不听使唤地“咕咕”叫了几声,幸亏少年不在旁边,否则真是羞死。又过了一小会儿,便见那少年从西山墙外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喊她过去吃饭。这会儿再看着这张横七竖八抹着几条烟灰黑道的脸,真觉得它无比可爱。当即少女也不扭捏,便飞也似的跑过去,用力跃过那低矮的竹篱,跟着少年到厨房中准备开饭。
少女流落洞庭的第一顿餐饭,便在这简陋的厨房里开吃。粗瓷碗盛着的黄粟饭,粗瓷盘盛着的炒荠菜,还有阔口粗陶罐盛着的鲜鱼汤,摆列在那张不大的矮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等张牧云招呼一声,女孩便袅袅娜娜地坐到那张小凳子上,开始享用这美餐。
本来,这样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已经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一看就觉着像硬石砾一般的粗黄米粒儿,入口后竟软滑无比。盘中那些碧油油缠在一起的据说叫“荠菜”的细长蔬菜,虽然入口嚼着有些苦涩,但和那软和的黄粟米粒儿在口中搅在一起,却生出一种极为香醇的美味,带着些咸味儿,让人爱不释口。
那罐作为主菜的鱼汤,更是极为甜美。虽然看起来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鱼儿身子头尾都囫囵搅在一块儿,半沉在飘着几点油花的清汤里,卖相实在不好,但等舀着汤喝到嘴中,却觉一线极鲜美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向唇齿口舌四边扩散,一直鲜到骨子里!
“真好吃!”
本来还有点羞怯的少女这时已完全抛开所有谨慎拘束,就在这简陋厨房桌边吃喝起来。
“慢慢吃。”看着她这样子,张牧云心中高兴,提醒道,“别噎着!”
在少女大快朵颐时,张牧云倒不那么着急用食;和以往一样,对他而言,无论是给贫困的孤儿食物,还是给这位偶然救来的少女做饭,只要他们喜欢,都比吃到自己肚里更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女孩用饭速度慢了下来,接近尾声,张牧云便放下自己碗筷,跟她说起另一件事。
“姑娘——”他道,“听你口音,却也不像是汨罗江上游人氏。我仔细想了几次,倒觉得你和罗州城里有些北地来的客人说话有点相像,但味儿又不同。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一时倒不用着急离开,留在这儿反倒安全……”
“嗯。”
听张牧云说起这话茬,那女孩儿也放下碗来,认真地听着。自然,张
牧云最后这句话,她听懂了。只听少年又说道:“姑娘,我看你在本地也是举目无亲,要是看得起我,就在我家住
下。等过了这一阵,我再替你去四处打听,看看能不能寻出你来历。”“嗯……谢谢!”乡村少年的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挚,虽然没有什么动听的言语,
却让少女十分感动。她此刻流落江湖,孤身漂泊,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去路,茫茫然无所依存。并且,似乎自己那落水原因并不十分光彩,自己又笨手笨脚,身无长技,这样情形下少年还肯收留,真是十分难得。
想到这些,少女便放下碗筷,低着头,站起来,也不抬头看少年的脸,便在桌边敛衽拜了一拜:“谢谢大哥收留。”至此,这位流落洞庭的少女便在张牧云家中正式住了下来。
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吃过饭,做完洗锅刷碗这些琐事,张牧云想到不能总让这女孩儿穿自己短衫,便招呼一声,让她先待在房中,自己去相熟的人家看能不能借几件衣服。
“谢谢大哥。”文静的女孩儿依旧这般彬彬有礼。“嗯!”张牧云也不多说,便出了院子。本来,他家院子这芦秸秆编成的门扉
从不关上,这时出门,他却将它带上了。
再次出了家门,转过几个路口,张牧云便走到村南一户青砖瓦房的人家。他从半人多高的酸枣枝子篱笆墙外一张望,见到院子里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摆弄耙子农具,便隔着篱笆冲那汉子喊道:“张大哥在家啊!”
听他招呼,院子里那张姓汉子一抬头,看见他,便笑道:“是牧云啊。快进来。怎么今儿个有空串门?”“大哥,也不是有空,其实今天忙得邪乎!”张牧云听那汉子请他进门,便一边绕过篱墙穿过木门,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到哥哥家串门,只是有事相求!”
“哦?”长相朴实的庄家汉子听牧云这么一说,便将手中修着的木耙放到一边,认真地问道,“有啥事,说。”
“张青大哥,是这样——”这时张牧云也已收了嬉皮笑脸,把今天这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他这同村大哥。只听他道:“不瞒大哥,今早我去汨罗河那边戳鱼,可巧救得个女子。听女子说,是她家父母双亡,落难逃荒来的,不巧在客船上落水。”
虽然这张青大哥十分可信,但这年头收藏逃奴可算罪过,张牧云也不敢乱说,于是便把女孩儿来历编了个话儿遮掩过去。这话说完,见张青听得认真,也没起疑心,他便继续说道:“我瞧这女孩儿无家可归,着实可怜,便将她收留。不曾想家中没有女人衣服,没法换洗,便想到哥哥,来哥哥家叨扰,看看嫂子有没有什么不穿的旧衣裳先借来换洗几天,等过一些时买了衣服再还。大哥你看……”
张牧云说到这儿,还待再说,却见那张青已变了颜色,打断他话,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原来就这事?牧云你也真小心眼!你不想想,大哥可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平时没能多少看顾,现在有了这等小事,还费得你这么一说!你且等等!”
热心肠的庄家汉子朝张牧云一摆手,便扭头朝后院叫道:“二姐,二姐!”
“来了来了!”张青没嚷几声,便从后院匆匆跑来一位妇人,身穿着蓝地白花的布衫裙,头戴着黑丝线的髻网儿,正是典型的农村婆娘打扮。
“当家的,叫我做啥?”
这位妇人正是张青的婆娘,姓赵,也是同村人,因为排行第二,当姑娘时被“二姐二姐”地叫惯了,嫁过来后这称呼也没变,反正小村小户不讲究,她丈夫平时还是叫她二姐。话说这赵二姐,听了丈夫召唤,忙不迭地来到前院,这时手里还端着个木瓢,里面装着些碎米粒,显见刚刚正在喂鸡。来到前院中一见张牧云,嘴快的二姐儿便叫道:“原来是牧云啊,是不是你有事?”
“是啊!”也不用张牧云开口,那张青便接口说道,“二姐啊,牧云
兄弟家来了女客,一时没衣服换洗,你赶紧去屋里瞅瞅,在你那堆裳子里挑几件好的给牧云拿上!”
“喔!”听了丈夫的话,那赵二姐却站着没动。见她这样,张青顿时便有些红脸,正要喝叱,却听二姐问道:“牧云小兄弟,敢问你家女客大约多大年纪?”
“呃,看样子十三四岁吧……”“噢!”听了回答,赵二姐便转向丈夫道,“当家的,那我得回趟娘
家。我屋里那几套你给我置的衣裳,都老气,牧云屋里的穿不得。”“呃……回娘家就回娘家,哪那么多废话!”听了妻子的话,张青心里赞她心细,却恼她埋怨自己眼光,便也没什
么好声气。
“嗯呐!”那赵二姐倒是顺从惯了,被丈夫这么一喝,也不觉着生气,顺手把手里的木瓢递给丈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拢了拢耳边的发髻,便待要走。这时张牧云说道:“嫂子,我也跟你一块儿去吧;那女娃在家等着,我拿到衣服便早点回去,不来跟哥哥家道谢了!”
“嗯,这样也好!”张青点头称是。又想了想,便叫住二姐,着她拿篮子去里屋装上二十个鸡蛋,十个带给老丈人,十个送给张牧云家,当作给新客的见面礼。见他如此盛情,张牧云推脱一阵见推不掉,便也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工夫后,那赵二姐便一人回来,跟张青说事儿都已办妥。交代完,这妇人正要回后院去,却又被丈夫叫住。
“牧云他也不小了吧?”张青道,“没记错的话,他过年就十五了?当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娶媳妇了。我是想着,这娃儿命苦,看他家那光景,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
正待张青说下去,却不防被他那低眉顺眼的媳妇给打断:“我说当家
的,你这么说,我可要说你一句白操心。”“嗯?怎么白操心?你倒说给我听听。”“当家的你不记得了?我可听说了,当初张叔张婶过世前,可是给牧
云这孩子定下了亲事的……”
“闭嘴!”听婆娘这么一说,张青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叫道,“说你笨就是笨!上回我没跟你说过张叔订下的那门亲家?邻村的李叔可是跟我说过,他上回去湖西辰州帮人送货,听说牧云那头的亲家现在富得邪乎!”
本来说话和缓的庄家汉子现在说得如竹筒倒豆一般:
“那王家,不仅那个大王庄地面儿全成了他家的,听说还在辰州城里开了不下四五家米铺绸缎庄,正是富得流油!你看,这样贫富悬殊……现在可不是古时候,人情真真比纸薄。就不说这个,那当年张叔在的时候还是个秀才,跟王家主人订下娃娃亲,一个有功名一个只是商家,两下凑凑还好说;可是现在你看看,张叔坟头上长着的红茅草都烧过十几茬了,这亲事还能作数?”
“唉!”
愤愤说了一通,虽然朴实却洞悉世情的庄家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恰在这时候,那晴天中洒下几滴雨来,不一会儿工夫便落下绵绵的雨丝。于是这对夫妇顾不得再说话,赶紧把院里晒的那两筛黄玉米粒儿往家里收……
天上下起春雨这阵,寄住在张牧云家中的少女已换上一套淡绿的衫裙,坐在堂屋一条春凳上发呆。屋外,正是斜风细雨,整个村落沉浸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格外静谧。日光隐去,坐在屋里便觉得四周幽暗;从门中看去,那屋外的雨丝、绿树、黄花、竹篱、远山,恍惚间好像以门廓为框,构成一幅错落有致的图画,亮堂堂地挂在那里。有了这新奇的发现,少女欢欣不已,静静地凝视,全然忘记了自己。
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住。天光已不早,张牧云刷锅做饭,烧了碗鸡蛋汤,就着它和少女一起将中午的剩饭吃掉,便算用过晚饭。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张牧云便领着少女到屋后不远的北山上看景打发时光。
从他家到北山,中间隔着一条北溪。溪上无桥,只有几块青石突兀溪上,形成一个天然的过道。牧云和少女从溪石上跨过,小心地走到溪对岸;因为刚下雨,溪水微涨,那少女小心翼翼走过时裙裾下摆仍然微微溅湿。过了北溪,沿着一条斜斜的石径向上行走,穿过那片青翠的竹林,便到了小山丘的顶上。
攀上这座小山顶后,有些落寞的少女便忽然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小小的村子还有这般恢宏视野!
伫立山丘,看近处,杂花生树,碧草菲菲。向远望,落日余晖中西北边一派烟水苍茫,辽阔的湖泽烟光浩渺,一碧万顷。极目远眺,那湖波最远处与天相接,白茫茫的水光与红澄澄的霞彩混色,正是水地霞天,无限壮丽!
不用说,这般壮阔的烟波正是洞庭湖云梦大泽!乍望见这样雄大的湖景,抑郁了一天的少女还是吃了一惊,恰如醍醐灌顶,浑身毛孔一瞬张开,整个身心都似要飞起!
俩人并肩立在小山顶,当少女观望湖光时,少年却在看她的容光。少女震惊于湖光浩荡,少年却惊艳于她绝色容颜。“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戴巫山一段云”,之前穿少年那身宽大的衣服还不觉得,现在少女换上合身的衫裙,飘摇立于潇湘洞庭之前,正显得纤秾合度,风致嫣然;沐浴着明丽的夕阳余晖,张牧云望着她,虽然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赞美,却知道她和春天的肥鱼、夏天的嫩藕、秋天的山鸡、冬天的火炉一样让自己心情格外舒畅!惊艳之时,他也曾想过用画里的天仙比喻;可是努力回想一下,那集市上见过的画中仙子非胖即瘦,举止呆滞,哪比得上眼前之人万一!
于是,一时间他和少女都沉默下来,沉浸在各自刚发现的美景中,都忘了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少年先清醒过来。望了望眼前容光焕发的女孩儿,见她看湖景看得出神,张牧云便想说几句有关洞庭湖的趣事。谁知刚张了张口,他却一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便打断沉迷美景中的女孩儿,说道:“这位姑娘……还不知道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这般相问,若放在之前,少女定然是神色黯然,又想起遭难失忆之事。不过现在正见着眼前雄大巨丽的洞庭湖景,这心胸豁然宽广,听了也不难过,当即她便展颜一笑,转过身正对着张牧云敛衽一礼,柔声说道:
“牧云大哥,小妹暂忘了名姓,不得告知,还请见谅。关于名姓,小妹觉得,名字受之父母,无名多有不便,还是该有一个;如今牧云大哥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正如再生父母一般,便请大哥给我想个名字!”
张牧云听了,稍一犹豫,不过转念一想,确是此理,便也不推脱,爽快说道:“好啊!也不瞒妹子,其实哥哥也是个读书人。你别急,且待我慢慢想来!”
说着话,少年便学着以前见过的教书先生派头,背着手在少女面前走来走去。行步之间,他还时而仰天,时而俯地,目光好像深邃,思绪似乎深沉,若这会儿有不明底细的在旁边一看,还真以为他学富五车,不禁心生崇拜,就如此刻少女一样呢!
话说在少女崇敬的注目下,张牧云就快冒汗时,却忽然一眼瞥见东天上那弯挂着的淡月,便灵机一动,他清咳一声,抬手一指东天,缓缓说道:“妹子,你知道那月亮的别名又叫什么?它叫……”
张牧云只觉得少女失忆,应该答不出这问题,虽然问出,其实便要自问自答。谁知恰在这时,却听那少女脱口答道:“月亮又叫……想起来了,又叫夜光、玉轮、冰轮、宝镜、桂魄、婵娟、素娥、玉兔、玉蟾、蟾蜍——”一口气说到这儿,知识丰富的少女突然大惊失色,“大哥,您准备给小妹取的名字不会是‘蟾蜍’吧?”
“咳!”
张牧云终于插上话,却已是气焰全无,有些憋气地说道:“不是蟾蜍……我想的名字和婵娟有关。”
“那叫‘婵娟’?”
“也不是。直接用典多俗气!大哥我把它变化一下,叫你‘月婵’如何?”
到这时张牧云再也不敢卖弄,老老实实地征求少女的意见。
“好啊好啊!”提心吊胆半天的少女,到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展开笑靥,真心谢道,“‘月婵’真好听!谢谢大哥!”
当少女有了新名,那湖西的日头也渐渐坠下水去。不久,那东天的新月渐显分明,如一道金钩般挂在暗蓝天上。张牧云便拉月婵坐到一截断木上,看烟霞西沉,望水月湖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起自己过去的经历。虽然讲得随意,又多挑少年最得意的往事回忆,但市井乡村中的生计毕竟艰难,就是美事中也包含着酸辛。少女聪慧,听得出个中三昧,便在那少年讲述之时,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抹泪,彻底地沉浸到少年描绘的苦乐年华里。
说者兴起,听者投入,到最后玉兔光明,夜色浓重,遭逢磨难的少女终于神思困顿,抵不住如潮的睡意,渐渐便倚在了身畔少年的身上。最后如何下山,少女已大抵不晓得,只记得在那一抹飘摇如梦的白月光中,自己脚不沾地,如仙人般飘飘下了山顶,穿过竹林,飞越小溪,带着些颠簸一直回到那温暖的屋里……
自从月婵到来,张牧云越发感觉家中存粮不足。眼见坐吃山空,他只好重操旧业,开始忙活着赚钱找食。这回他也拉上了少女,毕竟大家都是穷苦人,一起讨生活也是天经地义。
大约就在月婵来张家村的第七天头晌,还在她酣睡之时,那临时睡在堂屋一块门板上的张牧云便早早起来,挑上个挑子,一前一后担着两只大竹篮,在依稀的晨雾中吆吆喝喝地走遍整个村子。一路上,那家里有了多余的鸡蛋、新割了韭菜的大妈大婶,听到张牧云的吆喝,便走出院门将它们交给少年,请他帮忙拿到城中卖掉。村人们的这些土货都不成规模,零零碎碎地都往篮子里放,也亏得张牧云记性强,张家两捆菜李家仨鸡蛋,桩桩件件记得无比分明。一路收货,到了东南村口时他也记得去南溪畔那些溪坎里检查一下那些鱼窠瓦片。只可惜今日似乎运气并不太好,只逮住三条小白鳊,看了看便又放掉了。
经过这一番马不停蹄的忙碌,那天空中灰白的早云终于焕发出红亮的霞彩,张牧云已集满两大篮菜蔬,前面那只篮子提把上还倒系了两只芦花大公鸡,一路上扑腾着翅膀打着鸣,真是好不热闹;颤悠悠地挑着这样满担走回家,等到了村西头自家小院前,便见那位少女已梳洗完毕,正立在院中朝这边不停张望。
少女穿了一套乡村女子常见的蓝印花布衣,头上还缠着块布头巾,
黑地白花,将满头秀发包住。她现在这装束,正是一身地道的农村女子打扮,看来是真准备帮忙干活了。
少女这一身打扮,她自个儿似乎自得其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神飞,似觉得十分合意,但张牧云将她打量一番,却总觉得有些别扭怪异,不过具体哪处也说不上来。
当然,今天是她第一次帮自己上工,张牧云也不便打击,便忍住乐,也不放下担子,便在院篱外朝她喊了一声:“要走咯!你把昨晚烙的饼子带上,我们到集上再吃!”
“嗯!”少女应了一声,扭过身子飞快地跑到西屋里,把锅里那两块软塌塌的葱油饼拿油纸包好,系上麻绳捆作一包,提在手中跑到少年身边。
“走吧!”随后张牧云一声令下,也不用关院门,他二人便沿着村路,在一片晨曦霞光中向西边罗州城赶去。
汨罗河下游的罗州城,离张牧云家大约七八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又因为罗州城的地势比张家村要高,这村里人每次去罗州都说成“上城里”。上城里这七八里地儿,要是赶得快了,半个时辰便也能到;若脚力不快,那简直越走路越长,恐怕一个多时辰还没走完。临出发前,张牧云也有点担心看起来有点娇滴滴的月婵姑娘走不了这么长的路程,不过走了一段路后,他发现自己这担心完全多余。
也不知是否忘了前事的缘故,现在这少女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张牧云咯吱咯吱地挑着担儿往前赶,见她为些平淡无奇的事儿激动莫名:若是看到路边树枝上有只黄鹂,她便傻呵呵乐半天,走出多远还不住回头;又或是两三只蝴蝶缠缠绕绕地飞过,甚至是健步如飞的农人挑夫们超过他们前面去,这少女都好像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眼光紧紧随着盯半天。张牧云暗自嗤笑少女的举动时,目光早已越过路旁的树丛,落在那些半盖了绿萍的小河池塘中,看着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若有所思。
他俩这般留意各自关心的事物,约莫半个多时辰的工夫,那罗州城便也到了。
说起这汨罗河下游的罗州,它只是气象万千的云梦洞庭周围众多城镇中的一员。相比岳阳、湘阴那些名城,它并没什么名气。罗州城城池并不大,城中街道并不怎样繁华。当少女跟着张牧云从低矮的东城门洞中穿过,到了城里,看到除了那些疏疏落落的瓦房,那景致和城外也差不多。
在东城里,离城门不远,月婵看到片二三十亩大小的湖塘,湖塘边种着许多柳树。映着晨光,湖中水波细细,湖岸杨柳依依,风景倒也宜人。不过,湖边这些成片的柳荫中并没什么游客,倒是摆着许多小摊;细看看,其中胭脂水粉、肉案布摊、农具铁器,卖什么的都有。不用说,这便该是牧云大哥口中的罗州东湖集了。据他说,到了罗州,要真正看那城市风光,还得走过这片东湖集,绕过了东汀街,才能走进那些店铺鳞次栉比的繁华街道里。
张牧云带着少女来到这东湖集上,经过一番辛苦寻找,终于在那湖边密集的摊铺中寻到一个向阳的柳荫空地,便随便拿脚将地面清扫清扫,然后把篮中农货菜蔬一一摆出,自己和少女往后一坐,这买卖便算正式开张。
刚开始摆摊时,张牧云倒也不着急叫卖。歇了一小会儿,他便起身到那片横七竖八的摊铺中寻到一个粥摊,跟相熟的摊主讨了碗不要钱的米汤,一手托着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行云流水般走回来,跟少女俩人蹲在地上,咬一口烙饼,就一口稀米汤,没多会儿就将带来的两张烙饼吃光了。
等填饱肚子,还了粥碗,张牧云回来便盘腿坐在自己摊后,亮开嗓子,在周围那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开始吆喝起自己的生意来。
见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吆喝,那少女也对他十分有信心。毕竟有那么多村民托付,之前他又对自己多有吹嘘,想必他于商贾一途有过人之处。只可惜,满怀信心耐着性子看着,都小半晌工夫过去了,月婵却只看到少年卖出去两小捆韭菜,拢共只得了一文铜钱,显然这生意十分冷清惨淡。
这时候,太阳已渐渐升高,这市集中特有的混杂着各样气味的烟尘也越来越浓。当有几匹驮着货物搭子的骡马从面前的街道中走过,百无聊赖的少女顺着马队的方向眯着眼朝东边望望,发现那日头已升过了城墙,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显然时候不太早了。于是,少女先焦急起来。那少年却还安之若素,盘腿坐在地上,端着身子,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嗓子没一嗓子地吆喝着,竟似是毫不着急。
“要是卖不完,该怎么办?”这几天里,少女也尽力帮着做饭,家中那景况也大抵清楚。这时候,她也知原来世事艰难,要是再赚不到钱,可能连下顿饭都吃不上。于是,她看着自己的摊子少人问津,竟眼圈泛红,就快哭出声来!
不过,正在这会儿工夫,忽然从那嘈杂的集市西边传来一阵喧嚷。细听听,似乎正有一群女孩儿结伴而来,叽叽喳喳声一直传到这里。就在这时,那位懒洋洋的少年,竟忽然精神一振,犹如一头刚睡醒的猛虎,两眼放着光,昂起头横眉立目地紧盯西方,脱口叫得一声:“哈!我的生意终于来了!”
说到底,街头设摊卖菜只是小事,但月婵头一回来,不免便把这寻常事儿也看得惊心动魄,等月婵听见西街那一片莺声燕语响起时,整个东湖集才真正顾客络绎而来。到这时,先前节省体力的张牧云也不再吝惜,放开嗓子吆喝道:“走过路过的大人小姐们看一看啦,我这有西乡来的水灵灵小白菜,东郊摘的香喷喷早芹菜,南村北甸刚捉的芦花大庭鸡,和它刚下的蛋啦!”
乡村少年虚张声势胡乱报着产地,不管那拴在篮筐旁的是公鸡还是母鸡,使劲儿地和旁边商贩们比着嗓门;吆喝之时,又因他音量实在优异,从一片喧闹之中脱颖而出,响遏行云,便让他身后的少女只觉有无数道目光朝这边射来,只羞得她霎时满面通红。
不过这时张牧云一心照顾生意,也不管她难堪。这般放开嗓门一吆喝,还真管用,没多会儿就有不少买菜的女人朝他这边走来。
“张家小哥儿,起得真早啊!”第一位上门的,也不知谁家女子,竟是熟人。听她招呼,张牧云笑脸相迎,亲热应道:“是啊,不似姐姐,我这等劳碌命,不起早不行啊!姐姐今天起得也不晚啊。我瞧这几只红皮鸡卵还不错,昨天刚生下来,姐姐不买回去补补身子?”
“嘻,是吗?我看看!”那妇人便蹲下来仔细检看那些鸡子。
其实,这位被张牧云叫作姐姐的妇人,看样子二十五六岁光景,那时已算中年;被张牧云这青皮小厮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正乐得眉开眼笑,一时也忘了自己家中鸡子儿正多,翻检一会儿,便听她道:“这鸡子儿是不错,给姐姐拿六个吧!”
“好嘞!这便给您——喏,您拿好了。盛惠五文!”
本来,六个鸡蛋的市价开价五文,还一还三四文也可,但那妇人二话不说便从荷包中数出五枚制钱来,放到少年手中,然后提篮安心去一旁摊上跟人泼命砍价去了。
待她走后,月婵便问道:“大哥,你认识她?”
“不认识。”张牧云扭头朝那边正在砍价的妇人看了看,回道,“这姐姐却有些面生。”然后便继续高声吆喝叫卖。
自打这一开张,生意便源源不断而来。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会到少年摊前停留一阵,离去时总会捎上点东西。又是不到小半晌的工夫,本来面前堆积的蔬菜鸡蛋,便卖出一大半。虽然月婵也被拖来,其实没多少用场;张牧云独当一面,根本不用她帮忙。
张牧云忙着吆喝生意,月婵在一旁观看,准备也学学他的经商之术,日后帮忙。不过,等用心看了一阵,她却发现少年这经商法儿,她可能学不来。也不知以前他怎么经营,这位牧云大哥在市集上人缘竟是出奇的好,尤其跟那些买菜主妇们更是混得溜熟。说话间,他那张嘴便如抹了蜜糖,妹妹长姐姐短,直哄得那些丫鬟婆子乐不可支,掏钱不迭。比如,刚才明明是一位貌寝痴肥的丫鬟走过来,他却大老远亲热喊道:“小桃妹妹,好久不见啊!”
等那丫鬟小桃闻声走过来,他便一脸谄媚地说道:“小桃妹妹,平日你也别太操劳呀!瞧瞧,这几天不见,就清瘦了。这鸡不错,不买回去补补?”
话音未落,那小桃便掷下几十文钱,提起只鸡,扭着身子含羞带喜地跑开了!
看着这姑娘含着指头跑开的神情,多次欲言又止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地说道:“牧云大哥——”
“嗯,什么事?”
“你不怕……她们真要嫁给你么?”
“哈!”听得月婵好心提醒,正专心数钱的少年哈哈一笑,头也不抬地说道,“不怕!怕啥?月婵呀,这婚姻之事哪这般简单!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这家景儿你也见了,你觉得她们父母会同意么?”
正好此时钱也数完,张牧云又转过头来,对着女孩儿笑道:“月婵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地儿,谁家人丁单薄就没势力。你来之前,我家是一人吃饭全家饱,单薄得不能再单薄。哪家长辈看得上我?”
说着这般丧气话时,张牧云面上却一直笑嘻嘻的,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自嘲这几句,他忽然挤挤眼睛,倾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要说起来,咱和别人家一比,倒有一样蛮好。”
“哪样?”
看他这般庄重,月婵也赶紧屏气凝神地听着——只听少年说道:“没老鼠啊!家里太穷,老鼠见了都落泪,赶紧连夜搬走!”
本性矜持的少女,到这时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过脱口笑后,却觉得有些歉意。但那少年毫不介意,陪着少女一起乐了一会儿,才渐渐敛了笑容,有些认真地说道:“月婵,说正经的,我看这婚姻都是天定。三生结缘,偕老百世,这佳偶良缘都是一生下来就注定的。”
“是么?”忽见卖菜少年这般文雅说话,月婵有些惊讶,便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脸上洋溢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幸福神色。
这一番闲话之后,他们生意继续红火,只有中间一小段时候忽然又少人问津。那会儿,刚刚只顾说话的少女不知不觉侧坐到一边,暴露于少年身旁,便让许多女主顾绕道而走。有此异状,那少年何等机灵,转脸一瞥便察觉症结所在,赶紧便叫这青春婉丽的少女藏在自己身后。于是,那生意便又重新好转。这般苦心经营,等到了日上三竿时,柳荫里他们原本摆得遍地的农产便卖得差不离了。
这时,正当张牧云暗自发狠要把剩下的那点菜蔬一口气卖掉时,却忽觉身后少女扯了他一下,跟自己小声说道:“你看那边那人!”
听月婵一说,张牧云赶忙回头看去,恰见身后不远处那湖畔杨柳下系着只小船,船上一人,看年纪不小,穿着身青色布袍,正低着头看舱里。
“他怎么了?”张牧云注目看了一会儿,没见什么出奇,便听月婵说道:“他……那位老先生,刚才一直在盯我。现在不看了……”
可以说,被张牧云前些天一提醒,少女便心怀鬼胎,有点似惊弓之鸟,不免格外谨慎。刚才,虽然她一直看张牧云卖菜,但女孩儿的直觉端的厉害,端坐之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看。于是几次悄悄回头,便见那边湖畔船中之人目光闪烁,一见自己视线看去便低下头,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听月婵这么一说,张牧云当即也不做声,转过脸继续吆喝了几声,却冷不丁地突然站起来,转过身便朝那小船急奔过去。穿过几处摊贩,还未到近前,他便撸起袖子虎起脸,恶形恶相地叫道:“好个贼贱才,一把年纪,却偷觑良家少女,打的什么主意?”
原来少年身形长大,性子爽直,在这罗州城也算一号泼皮;听有人偷觑,他便暴跳起来奔过去理论。
谁知还没到近前,他却已认出那人。
“柳老夫子?”看清那低头老儿的模样,张牧云有些讶然,便放缓了脚步,对那位正忙不迭地往船舱躲的老者说道,“老先生,原来是你!啧啧,平素见你道貌岸然,谁知还有这春心!”
听他这么一说,那闪避不迭的老文士也不再躲,伸出头来正色说道:“小子休得胡言!老朽只不过一时见了美人,起兴临摹而已!”
原来这少年认识的柳老夫子,正是城中一位私塾先生。以前家中青黄不接的那会儿,张牧云也曾临时当过他几回书童,彼此相识。本来,一见原来只是柳老先生,张牧云便觉无事,但一听他说临摹少女,顿时又急了起来,叫道:“你说刚才绘我身旁女孩儿?”
“是啊。”
“那赶紧拿给我看看!”
“好!”
柳夫子也不推辞,便把那完成一大半的画纸连下面的衬板一起递给牧云。
等张牧云接过来一看,却顿时放下心来。原来那画纸上,老先生用淡墨描着几枝疏柳,柳中一只春燕飞过;柳下则坐着一个女子,看装束正是月婵,不过只是背影。见没画少女正面,张牧云顿时转忧为喜,心里鄙薄着老夫子画得寒碜简淡,口中却道:
“果然精妙!逸丽无比呀!老夫子出手果然不凡。”
这般虚情假意地称赞,那老先生果然十分受用,手拈着山羊胡哈哈大笑,飘飘然十分得意。不过,才笑得一半,却见这从前的书童神色一变,忽然语气不善地说道:
“好是好,可是老先生您是做道德文章的,是上等之人,怎么不晓得‘非礼勿视’的道理?我妹子可是正经人家女子,冰清玉洁,还没嫁人,难不成被你白看白画了?其实画了也就画了,万一被你和什么辰州巫婆神汉相勾结,拿我妹子画像去下咒作符,生起病来又怎地?”
“我怎会……”
少年这番雷烟火炮般的抢白,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子听了顿时急眼,扯白了脸便要辩解。张牧云才不听他闲话,一番恐吓之后,终于切入正题:
“老夫子,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咱们毕竟熟人,以前你也照顾过我活计,便不跟你细计较。我卖菜也正忙得紧,不耐烦细追究,你给我十文钱便罢了;要不肯时,嚷起来只恐于你颜面有损!”
听他这么一说,老夫子当即便被呛了两口咳嗽。又想起这位当年书童的禀性脾气,便不多言,从怀中摸出十枚铜板递给少年,送瘟神般说道:“拿去,拿去!”
等他这十文铜板全部递到,张牧云这时才把手中画幅还给他。成交之时,张牧云又仿佛没看见他这副晦气嘴脸,只管眉开眼笑地殷勤说道:“老夫子,承照顾,您尽管画,尽管画!老夫子画画一绝,今日有幸见到这幅大作,这趟罗州也算没白来!”
张牧云谀辞如涌,和刚才判若两人;那老先生却充耳不闻,哼了一声,也不再搭理。柳夫子这般不耐烦,张牧云只作不见,嬉皮笑脸继续讨好:“老夫子,要不要我让舍妹再坐近一点?”
“不用!”
“那好,那好,老夫子您慢慢画,学生我这便告辞!”
说罢张牧云朝船中夫子躬身作了个揖,唱了个肥喏,这才转身走回自己菜摊那里。他一边走时,一边还暗自得意:“哈哈!古人诚不我欺,果然这行动便有三分财气!”
和老夫子一番接谈,他连心中想法措辞也变得文气许多!
且不提他回到摊中和少女夸耀,再说那柳老先生。等张牧云走远,绷着脸的柳老先生却忽然开怀笑了起来。
“哈哈……”看着自己手中的画卷,老先生自得其乐,自言自语地说道,“别看这小厮混赖,却颇有几分眼力。这女子图虽然才是背影,却神韵极具,竟是我生平罕见的得意画作!”
老先生越看越欢喜,不由摇头晃脑,刚才那破财的不快早被抛到脑后。在湖畔微微飘浮的轻舟中,他抬眼见到那边柳下的少女依然恬娴端坐,便又拈起紫毫,蘸上彩墨,专心致志地继续作起这幅未竟的“柳下少女背影图”来!
听说那边的老先生是在画自己画像,月婵还有些担心,生怕这肖像万一被官府见了,惹出事来。张牧云笑她胆小,说毕竟那画上画的只是她背影。
经了这一遭儿,日头就渐渐往天空正中去了。原本人声鼎沸的罗州东湖集,这时也渐渐冷清了。见时候不早,张牧云也不贪着把那几扎小白菜全卖掉,便跟月婵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去。
说来也怪,仿佛俩人同来便招财,到最后收拾点检时,张牧云一盘算今天收入,竟发现出奇地丰厚。算足要交回的本钱,他还能落下九十多文的佣钱。于是,临回去时他也放开襟怀,去旁边肉摊上照顾了一下那王屠夫的生意,割了半斤多零碎瘦猪肉喜滋滋地挂上扁担头,准备回去打打牙祭。
望着扁担头那一串晃悠悠的鲜猪肉,张牧云乐不可支:“哈,好运好运!照这势头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该买得起肥肉了吧?”
原来那时穷苦人多,买肉时多贪肥腻;像张牧云这种景况的,自然是只买得起瘦肉了。
此后的日子,就在这些琐碎的营生中渐渐流逝。半个多月中,僻静乡村里这位来历不明的落水少女,已渐渐适应这样清苦而平凡的日子。不管她以前如何,现在也和张牧云一样,会为了多收入几文钱而不顾风吹日晒,一起去村陌街巷中奔走。她习惯了粗茶淡饭,不再像开始有几回那样如欲作呕;偶尔一餐有肉吃,她便欢欣鼓舞,一整天都脚步轻快,心情激动。她也习惯了房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每晚上床后很快便能入眠。自然,她为自己能睡这样的木床而少年只能睡隔壁门板而感到歉意。许是女子本来便有做家务的天赋,又出于感恩之心,她很快学会了洗衣做饭,揽起了全部的家务。
在这样辛劳却又安乐的日子里,她只有一天晚上失眠。那一天外出的少年归来,出乎意料地带给她一段嫩黄色的头绳,说是从邻村回来的路上在一个货郎担子上看到,觉得挺漂亮,又想到她还没首饰,便买来送给她。收到这个头饰,听说只花了一文钱,她觉得很高兴,以至于忙碌了一天,晚上上床后还是难以入睡。她把那段头绳捂在心口,直等到鸡鸣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就这般清贫而又快乐地过活,日子转眼便到了四月,春光明媚,草木葱翠,洞庭湖畔的乡间到处烟笼绿罩,姹紫嫣红。而四月初二正是逝去双亲的祭日,张牧云也准备了果品酒水,带着月婵去西南野地里的父母坟头拜祭。野草萋萋的坟前,他匍匐跪拜,虔诚祷祝双亲泉下安息,并请他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自己发财大吉。
祭祖完毕,他们二人并未着急回去。他们在长满青草野花的原野游逛,学足了城里人游春的气派,游逛嬉玩了一个多时辰,看遍了春光。等到归时,那天上的云边忽飘起如丝的细雨,淡淡的雨雾笼罩了罗州大地。张牧云便除下自己的外衫,覆在挎着空篮的少女头上,拉起她手儿一起往家奔去。青葱的乡野中,无边的丝雨里,奔跑着这两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偶尔并肩,脸上沾满雨珠,睫毛都是雨水,似乎睁不开眼,却是一脸的无忧无虑。
云天飞雨,阡陌雾蒙,也许小小的罗州乡野这般无拘无束的嬉戏,与那浩大辽阔的天地九州中正发生的事情相比,不过是微如芥子不值一提。但此刻对那正在雨中奔跑追逐的两位少年男女来说,这样的自由时光已抵得上世上所有的欢愉。
普通乡村来了这么个姿容出众的女子,自然会引起轰动。月婵刚开始抛头露面的那几天,几乎吸引了所有村民的目光。虽然平日她只是一身朴素打扮,包头巾,陋纱裙,窄弓的黑布鞋,装束即使过誉也不过是小家碧玉,但所到之处仍然人人驻足,个个观瞧。
不过,这样情形与其说是惊艳,不如称作惊奇。惊奇了没几天,大家也就恢复了常态。月婵的到来,就如在静潭中丢入一粒石子,除去开始荡起几圈涟漪,不久便又重归平静。
有这样局面,倒不是村人不晓得审美,或是月婵姿容简陋。细究其因,与坊间评判货品相似,论及世间女子的容色,若想推许嘉赏,便需对比帮衬。比如,若中人之姿想获美名,便寻一陋者,一起招摇过市,见者或称貌美。稍有姿色者,则可与前者二人为伍,定称妍丽。如此类推,即使那貌比无盐丑似嫫母者,只要能觅到丑更甚者,便也能称有二分姿色。
不过这只是一般常理。若到了人间绝色、天下无双之时,却不是貌不如者便能映衬。此时须与姿容端丽风格秀曼者为群,种种出尘意、风流意、妙曼意、清绝意、灵慧意,只有和相差仿佛的美人于幽微处细细对比,这才能月旦妍媸,将种种只有人间罕伦的绝色才有的胜处靡察无遗。倾城在侧,佳丽失色;灵葩发蕊,万花无颜。到了绝代风华的程度,不单是“美丑”二字能够区别。
月婵便属这样情形。她须丽色衬托,方显出万中无一的风致;而乡野之间,何尝真有美人!乡民们整日所见,尽皆高声大嗓、面黑肤黄的健妇;看看月婵,再和她们对比,便只知这姑娘生得好看,模样儿俊。到底如何好看?她比东街杀猪大嫂温柔,她比北村制陶媳妇白净,她比二丫高,比胖婶瘦,还比王三奶奶年轻——所以大伙儿惊奇了几天,也渐渐安之若素,种种议论自然寝息。
当然,即便如此,村民们也知这女娃儿确实很美。特别是那位张青的媳妇赵二姐,其后几天真个秉着丈夫之命,借着将一罐自己酿制的蚕豆酱送给张牧云之际,跟月婵张家长李家短七只碟子八只碗地好一顿闲唠叨,暗自将少女容貌身段瞅了个饱。结果,等回去之后,二姐便跟她那位一心撮合好事的丈夫说,这回事儿还是不成。据她打探,那月婵姑娘如花美貌、身段风流,绝不是头无片瓦的穷乡少年所能匹敌。
二姐说出结论,开始那汉子张青还有些不信。等后来月婵跟张牧云出没村中次数多了,他也偶尔瞧见,结果一看便是一声叹气,后来再没跟媳妇提起这事。
叙到这里,倒有一事须说明。其实人生天地间,皮相外貌如何,只是天生,不必纠结。外相妍丽俊雅者固能让人赏心悦目,世间绣花枕头也实在很多。天道公平,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高矮肥瘦不论,只要有志有气节,照样顶天立地受人尊敬。女子姿色平常者亦各有缘法,所谓红颜祸水,红颜薄命,色相往往自迷,美丑孰良孰劣,孰胜孰败,到底是何下场,还属未定之数。
略去闲言,再说这流落民间的少女。来到张家村中短短一个多月,月婵已仿佛在小村中生活了很久。为了掩人耳目,张牧云后来对外宣称,她其实是自己远来投靠的远房表妹。结果现在有些弄假成真,月婵越来越觉得自己确和牧云大哥如一家人一样,也把这暂住的小院当成自己的家。她悉心打理内外,将三间茅屋收拾得整洁干净,又将小院的菜畦瓜棚整理得像模像样。张牧云再去戳鱼,她也同去;他执叉,她提篓;他起鱼窠,她满地捉鱼;以前少年走街串巷帮人贩卖农产,最多不过挑一对箩筐,现在娇滴滴的女子竟也挎着装满的大篮,快步如飞,几乎赶得上壮健男子。原本紧巴巴的日子越过越宽松,本来寂寞的小院现在也多闻笑语。
乡村的春日就这般生动而平和地流逝,直到将近月中的一天,就在傍晚掌灯时分,黄昏月色里忽从村西小路行来一位黄裟老僧,策杖托钵,悠悠走到张牧云家门前时,忽然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