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一条无声的皮鞭,随着它不知从哪个时间,哪个角度冷冷地抽下,我开始触摸到一种惶恐,捉摸无形却又挥之不去。
早晨六点四十多,我正着急赶忙地洗漱,一抬头,看见了浴镜中的一张脸,忽然,我和那张脸有了一种强烈的恍若隔世的感觉:上眼皮肿胀发亮,犹如被马蜂蛰过,下眼皮透着青黑,一抹眼袋也老气横秋地挂了出来,眼白里的血丝曲折蜿蜒;脸颊瘦削,面皮是秋风霜降过后,在树干上绷得紧紧的但还没有皲裂的葡萄老藤上的一层皮。我皱皱眉头,忽然可怜起那隔世而来的自己,像心痛自己楚楚动人的情人。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还要赶七点半上班的时间。拧开水龙头,我用手掌拍了一些凉水在我的脸上,也不擦干,就扭头出了洗手间的门。
一切都怨不得旁人!焦虑只是一种衍生物,罪魁祸首是——我失眠了。
这种让我懊恼,把我一步步逼到墙角的失眠,沉重地打击着我。我曾一度想请个假,让这种失眠彻底俘虏我,看看到底出来个什么结果!但我很倔强,自信我还能驾驭它,将自己拉回正常生活的轨道,所以,我总提醒自己:你会慢慢调整好的,你的生活不会就这样糟下去,马上,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我有意延迟上床睡觉的时间。十一点不行,那就十一点半;十一点半不行,那就延迟到十二点;十二点不行……但我发现这种做法是徒劳的,无异于饮鸩止渴:无论我感觉多么困,甚至哈欠连连,连眼泪都哈欠出来了,可是只要一躺上床,闭上眼,到呼吸均匀而缓慢,感觉到天地安静了,这个时候,冥想的种子就不可遏制地发了芽;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忽然有我,忽然无我,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潜意识所牵引,在梦中,无一例外地,每晚会出现一种海洋生物——鳐鱼!
这几晚,菲桐都不在我身边。张远志出差,秦悦琳拉她回宿舍做伴去了。
我的脑海里盛满了湛蓝而透明的海水,鳐鱼,这种优雅的海洋动物,在我头顶的海水里,优雅地飞翔,飞翔……她如团扇般巨大的身影,她以儒雅的波形从容扇动的胸鳍,无一不在展示她动人的美。有时候,不止一只,而是两只,甚至一群,在我的头顶翩翩起舞;晴朗的一线一线阳光,摇曳着,穿透荡漾的海水,穿过她们身影之间的间隙,消失在我脚下的深蓝里,有着浑然天成的旋律。
有一只白色的,哦,或者甚至是透明的鳐鱼吧,在我每晚的梦海里都有她!如果是在夜晚,她的身体会发出幽蓝的光,她身体的轮廓,她大约柔软的骨骼,连细腻、繁复、奇妙的天蓝色血管都清晰可辨。我像在X光里透视她,但这是贬损她神秘的美。她像一团柔波,在温暖的轻风里起舞,但融进了相隔三万光年的闪烁的星光。她修长的尾巴,微微向上翘起,让我想起了一种毒蛇——烙铁头,三角形的蛇头在她尾部的最末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啊,带刺的玫瑰,还是《红楼梦》里的晴雯?有时候,她还跃出海面,一刹那,我眼前的幽蓝消失了,海水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看不见。当她重新又切进海水里面的时候,她幽蓝的身影瞬时呈现,她滑翔过的海水里也跳跃着点点幽蓝的碎光,那是一道绝美的弧线!当海水恢复夜的宁静时,又只剩下了她的幽蓝,仿佛那些遗落在海水里的光的元素,都奇妙地被她无形地吸收了回去。我猜想是这样的,但在前面的梦里,我还看得不很确切。这个悬念留给了下一晚,下一晚……
这是怎样的冥想?这是怎样怪异的梦?!为了我的身体,为了我现实生活的考虑,我一次次地希望我能安然入睡。但从梦开始的那一晚开始,从梦继续的那几晚开始,我渐渐不能控制。我一度开始害怕睡觉,但那神秘的美吸引着我,那个悬念也诱惑着我。我在白天失神的时候,她圆圆的黑色的双眼也在看着我,那是一种毫无敌意,仿佛直透我内心深处的眼神。我确信,晚上她仍然会来到我的身边,在我身边优雅地飞翔,舞蹈。
我曾试图用手去触碰她的身体,在她离我很近,触手可及的时候。但她似乎洞察了我的企图,总是及时地游开了,像一只试图亲近我但还腼腆胆小、心存戒备的小兔子。她收回打量我的眼光,游开了。我相信,我们似乎都在试探彼此,了解彼此;我相信,她一定能允许我触碰她美妙而神秘的身体,如果不能在今晚,也许就在明晚……
我在这种两难的境遇里,进退维谷。
很奇怪,我在海水里面呼吸,就好像在清新的空气里呼吸一般。
我仿佛是海里的一条鱼。
早晨七点多的风有些闷热,空气中有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人的前胸和后背,使呼吸变得有点短。阳光耀眼。一走进办公室,空调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如果你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是不太以为忧,也不太以为喜的,就像你习惯了无处不在的空气,尽管有时候里面裹着令人讨厌的气味,你除了皱皱眉头,心里还能生出多大的不快?
走进办公室,手头要抓紧完成的工作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七点二十五分钟过了一点。我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前面墙上的挂钟,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
昨晚在宿舍的突击,让我自觉今天早上的工作从容了不少。我甚至还带着昨晚的“宿梦”,意识那样朦胧。
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调出文件包,我用U盘把昨晚写好的Word文档复制在办公电脑的桌面上。鼠标清脆的咔咔声,打印机如蜂鸣般嗡嗡的出纸声,一切听起来那样干脆利落,而又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在时针指向八点钟之前,我已经把打印好的文稿交到了袁经理的手里。我很清楚,袁经理交待的事情,第一紧要的就是要准时。当我的臀部和背部今早第一次同时挤压在办公椅上的时候,刚才我在经理办公室时,清晰而略微紧张的思维像决了堤的河水,一下子不知恣肆到哪里去了。
没过十分钟,电话铃声响起。我条件反射地跑去抓起话筒。
“您好。”
“小叶吗?”
“是的——袁经理?”
“你马上过来一下。”袁经理声音不高,但我脖颈后已经掠过一袭冷风。
那边“嘀嘀”的挂断音持续了半秒,我才赶紧扔回话筒,向经理室疾步走去。在曲折的楼道里,许多忐忑不安的猜测“秒闪”而过。来到门前,我握住门柄的右手停住了,顿一顿,终于积累了些勇气,推门,轻抬脚步,进去。
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一只扑楞着羽翎的麻雀看见我,从玻璃窗后面的不锈钢护窗栏上飞走了。麻雀?真是稀罕!我以为在这边,它们早绝迹了哩。这一只,从哪里来,要飞到哪里去?我何以会在这刻碰到这稀罕物?真奇怪,不就是一只麻雀吗?小时候,家乡的打谷场上,像下豆子一样,会砸下来一大群,怎么撵也撵不走,何以今天看见这只贱雀,我便生出许多无端的想法?
善于自省的人,一定很懂得自律。这不,我小心翼翼地又让自己毫无幻想地站在了袁经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但,刹那间,我犹豫了,是就这样站着,还是坐到一侧靠墙的会客沙发上去?这时候,袁经理帮我解决了这点小小的困惑——他推开门,进来了,我当然无须坐下去了。他直接走向办公桌,从桌上拿起我刚刚不久给他的文件,不容置疑地径直递向我。
“给你四十五分钟时间,马上定稿后给我!”经理的脸颊似乎紧了紧,“年轻人,要有上进心。”
我也不容置疑地赶紧接过文稿。
做事情一年多,我还从来没有挨过任何一位上司的骂,其实,这“任何一位”多就是指袁经理。袁经理是一个含蓄的人,但此时,我的脸上像被他带着阴的狠劲用巴掌轻轻扇了两下。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文案,我最头疼的就是核稿,就好像自己高中时写作文,写了错别字或句法不通顺的句子,自己检查时,不太容易发现,最有效的途径是让水平高的同学来挑刺,如此修改作文,效果便要好得多。不过,袁经理审稿的习惯,是将他认为需要修改的地方用铅笔划下来,这很让我省点心,少挠多少头皮啊。
首先,自然地,我要改正袁经理指出来的错误,哪怕我认为“应该也可以”的地方,也要换一种表达方式,这是“潜规则”。短短的四页A4纸文稿,被枪毙的有十多处。我边检查,边在办公电脑桌面上修改。这样改下去,连我自己都直摇头,心里苦笑不已。都是些什么样的问题啊:“销售曲线”成了“消瘦曲线”,连公司的名字“华悦有限责任公司”,有一处也写成了“华悦有线责任工资”;有两处地方,错得连原先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难怪这些地方,袁经理无一例外地都画上了粗重的问号。文稿末尾的空白处,赫然写着:认真核对原始数据!
我甚至怀疑,袁经理当看到这些错误的时候,是否会想:这小子工作时间在干嘛,聊天,还是忙着网游,然后着急上火地赶工?难道我能对经理说,我仅仅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工作不在状态。不能!这只是个错误的辩解,暴露出来的将是另一个错误。
将近四十分钟,我像在长头发丝里找虱子一样,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地逐词逐句地检查文稿,唯恐一个虱子漏网!
修改后的文稿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我提起精神读了一遍,赶在九点前,惴惴不安地将文件送到了袁经理手上。
“嗯,这还可以。年轻人,工作要用心做啊。”后半句,袁经理应该觉得自己说得语重心长。
“我九点半的业务会议,你十点半过来拿会议纪要,下午整理出来。”
当袁经理转入下一话题的时候,我如释重负。
我坐在办公桌前装着看文件,但已然昏昏欲睡:我开始体验“装醒哥”的痛苦。那双黑黑的圆眼睛那样怜惜地望着我,忽远又忽近,时而清晰,时而又隐藏进了意识的黑暗里面,然后替换成隐隐的不安。我感觉经理会突然用两个手指节清脆地敲击着办公桌面,把我惊醒,双眼如刀般逼视我,问:“你在做什么?”我无言以对,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我忽然清醒,但只听到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同事清脆地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任何上司进到这个办公室。我的眼睑挣扎着,但不久又陷入不能克制的恍恍惚惚中。
午餐时间快点来吧。吃完午餐,我就可以带着肚肠饱足的熏熏睡意,无所顾忌地安心午睡一会,缓解这无奈并且让人疲累的“精神博弈”。
这个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我的大脑才像死了一般的干净!当然,闹铃是我的“麦田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