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该进屋了,那个被煤油灯照亮的人头攒动的正房一楼是当前,是她必须适应的现在的生活。吊脚楼、篝火晚会、能歌善舞的家乡人、异常恐怖的赶尸故事、以歌为媒、曾经让她费解且不可接受的哭嫁婚姻、姜糖、熏肉、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七月七等等等等都成了云烟般的过往。母亲还好吗?那个和她淡漠但必须是自己母亲的苦命女人此刻如何?做年糕了没有?今冬会不会有熏肉?会为她失联的女儿担心吗?
她好忧伤?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这样的父亲,这样的母亲——一个至自己的妻女于家乡独自远走他乡,一个将丈夫的远走迁怒于女儿,进而淡漠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即便是有怎么就硬生生的碰巧让她遇见呢!
“唉。”她叹了口气,出口的热气迅疾在面前冰冷的夜空中冷却了下来,就如同无数个被拐卖前和被拐卖后她的冰冷的心情一般。恍然之间,那个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女子从遗忘的记忆深处迸溅了出来:一个浅浅的笑容、一张纯净而无辜的脸,她在向她笑,在向她召唤!她还好吗?
活着?
还是死了?
那是多么幽暗、绝望与罪恶的年月,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那张蓝眼睛、如果没有那张白皮肤,如果没有那莫名其妙的短暂的温存,她会不会活下来?这些谁又能知道吗?偌大的世界里,她居然如此渺小,他们居然如此渺小,宛若一粒尘埃,只要清风一吹,便散落在了各地,甚至于阴阳两相隔……
“舅妈,快点回来。”再次叫她的依然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大家就等你和姐姐了。”
“奥。”她走向了灯火通明的屋子,幽暗的、黑色的、无法摆脱的回忆似乎远去了。
真的远去了吗?
她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屋子的时候,另一个女人从西厢房二楼的房间走了出来,抱着和她一样的疑问,看着冷艳的月色和噼里啪啦的篝火。很多年前,她曾经是“东施”“丑八怪”“黑怪物”,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总得躲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头。那些日子以及之后不断变瘦、日渐漂白的日子里,唯有冷艳的凄美的月色作伴,就如同眼前的月色一般。那些日子,她曾盲目的自信,盲目的自信的认为将来的自己肯定会嫁给沟里最最优秀的男人,可之后发生的现实却将那个男人变成了自己的舅舅,她能够做的,现实给予她最大的奖励也就是,十二岁那年春节夜里在同样的篝火旁她靠在了他的肩头,如同实际的生活中一个女人靠在自己心爱的男人的肩头一般……对了,还有那长达两年的望眼欲穿的四处飘荡和飘荡过程中单纯的不能再单纯的温暖的同床共枕……可是,这些都远去了,这些美好的故事伴随着那个鹅毛大雪夜里那泛滥的情欲远去了。那一夜,当他把她从杏树上劝说下来,内心动荡不安、身体干柴烈火的初始,她明知那样罪恶、明知那可能将对方永远的丧失,可她还是那样做了,就如同沾染了毒品一般,让欲望掩埋了理智。身体上,她占有了他,或者说他占有了她,可心理上,那份淡淡的纯真的亲情、友情、爱情已经被丧失的理智掩埋了。掩埋的那么突然,那么不知所错,那么果敢决绝。虽则偶然,但内心中的专属于理性的那一面却在告诫着她:情随事迁休言万般皆是命——万般皆是宿命,爱他的宿命……
她缓缓的走下楼梯。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踩得那么有力。
踩得那么无力。
可终究还是下来了,没有拖沓,没有迟疑……
她深爱的男人从哪个灯火通明的房子刚好走出来,看到一身红装的她先是一惊(她能够觉察到对方脸上的错乱与惊慌,她太了解他了:他的狂野,他的传统;他的果敢;他的怯懦,他的无奈,他的心伤……),继而迅速恢复了平静。
“进去吧!”他平静的说了一句,“就等你了。”
她凑近他的身子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站定,她朝他笑了笑,吻了吻满是酒气的熟悉的对方,说了句,“好。”然后走了进去。
她走进去的时候,他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香烟。
不一会,浓浓的烟草味夹着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股冷气随着浓烟窜进胃里……抽到一半的时候,他丢掉烟头,再次走向了灯火通明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