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颖没有睡着的时候,明枫没有睡着,李世颖数着绵阳睡着以后明枫依然没有睡着。有些东西沉淀在心里、卡在喉咙里,不管之前、现在还是今后,终将是不能说的秘密。这个侄女,漫长的岁月里在别人面前如同鬼魅,在自己面前却古灵精怪的侄女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了自己对梦中的面黄肌瘦的少女(即他的三姐)的幻想,又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了他对童真时代的静琴的怀念呢!严格意义上来说,睡在身边隔着被子抱着自己的侄女在他心里已经不是完完整整的侄女。在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诡秘的角落面黄肌瘦的少女、静琴和身边熟睡的侄女已经三合为一。她代表的不仅仅是伦理关系上的侄女,更是自己对过往的怀念、对现实的或多或少的逃避、对未来的某种程度的期许。不过这个时候,这种念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明白或是心存质疑,直到许多年后儿子在闲暇之余给他讲述那本叫《南音》的书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一直以为他生活在自我构建的空幻中。
那本书是多年以后,已经进入大学的儿子在某次假期中(那个时候他们全家早已不在常水沟)给他讲述的——那是一个叫笛安的龙城女作家写的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的最后一本——书中的男主人公,家族中用女孩换来的唯一的男丁西决在一次次失恋之后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了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学生昭昭身上,女学生爱着自己的主治医师陈宇呈,陈宇呈医师在昭昭弥留之际见死不救,于是西决在愤怒、绝望和偶发性的情绪失控下(用世人的眼光来看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吧),开车将陈宇呈撞成了终身残废。那时,在听了儿子对《南音》中的西决的描述之后,他才完全明白,在漫长的年代里,他一直把侄女李世颖当成了“昭昭”。
生活已经将他心底的侄女(可以说“昭昭”)浇灭的所剩无几。中年即将走到尽头的他看着已经成年的子女一个个离开自己和妻子流落他乡,才发现,一直以来需要帮助和关爱的不是那些他所关爱的人,而是自己。而这一切在多年前初恋静琴递给自己那份分手信的时候,侄女在春节夜靠在自己肩头的时候,妻儿在村口日日望着自己期盼自己快点回家的时候,他却浑然不觉。
即便是此刻,侄女躺在自己身边,紧紧搂着自己悄然入梦的时候,他都认为保护他们——这些他所关爱着的人们——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神圣的职责。这是一个慢长的夜晚,在异乡的床上,看着窗外流星划过的星星点点的天空,那种人生短暂、弹指一挥的思绪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她到底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种种迷茫的思绪在侄女温热的呼吸中一点一点的侵蚀着他原本就担心受怕、忧心匆匆的迷茫且脆弱的内心。是的,他们此行要去新疆、西藏,可去那么干什么呢?许多天之前在回常水沟的山路上做的那个梦,那个面黄肌瘦的少女所传达的梦,还是漫无目的的流离失所?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