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精神还是有点不正常。在场的人一致说,不管怎么说,先送医院去作检查,万一脑袋让哪块碎砖砸着了呢。这么一说,红袖箍那厮却犯了难,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也是干活儿的——我们,都是干活儿的,一个月也就拿一千来块钱,比交通协管员多不了多少……”
姚睫突然一个健步跨到他面前,当胸推了这厮一把:“那你们就敢拆房!”
我看到红袖箍坐在砖头堆上,哭丧着脸,无奈的样子,只好摇摇头对姚睫说:“算了,把他宰了也派不上用场。”
然后我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也就几百块,好在几个仗义的租户你凑点儿,我凑点儿,攒齐了一千多块,大家一齐把那姑娘搬上我的车,姚睫扶着她的脑袋坐在后座,先送医院。
到了医院一拍片子,还真是有点脑震荡。不过总算也是万幸。我们安排她住院监护两天,姚睫又从她兜里掏出手机来,找出她山东家里的电话,通知了她妈妈。完成这些工作之后,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我问姚睫:“饿不饿?”
她撇撇嘴说:“饿倒是不饿,就是怕困——我无家可归了。”
我想了想,说:“总会有办法么。偌大一个北京,收容个把迷失少女还是有能力的。”
然后我找了个提款机,把前两天刚存进去的、从b哥那儿骂骂咧咧地要来的“策划费”提出来,硬拽着她去了五道口那边的“熊家”烧烤店,要了一桌子韩国人过年才吃得上的五花肉、小牛排,勒令她:“吃,越不容易越不能亏待自己。”
尽管我做出表率,吧唧吧唧地大嚼,但姚睫仍是没胃口。我看着她捏着勺子,若有所思地搅和酱汤,不知该怎么劝她。
而吃完饭后,我又能把这姑娘带去哪儿呢?我有两个选择:第一,给她点儿钱,让她找个宾馆先凑合,过两天再去租一间房子;第二,把她领到我家去。第一个选择是不是显得太“生分”了呢?我想到她揪着我的衣领,在脸上蹭着寻找安慰的样子:那是怎样的一种信赖的姿态啊。
那么第二个选择呢?是不是又太“熟”了一些?我住的那套房子,邻居都是院儿里的长辈,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要是贸然带个妞儿回去,他们一定会挤眉弄眼、扒墙根,过够了瘾之后还得找我妈妈去嚼舌头。且不说这个了,就是我愿意带,姚睫愿意去么?她明明是喜欢着董东风的啊,怎么可能跟我挤在一套一居室里过起日子来?
就算她愿意,我能管住自己么?
这么想着,局面竟变成了我们饭桌上拖延时间了。我无助地看着姚睫,指望她说出个办法来,但她却只是发愣。
直到牛肉凉了炉火灭了,我们还是干坐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这个饭馆的生意特别好,晚上九十点钟了,门外还挤满了等座儿的韩国留学生。那些饼脸的女生瞪着小眯缝眼,以他们民族特有的、自以为正义的粗鄙眼神谴责我们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为。而对于那些不是饼脸的韩国女生,我反而很担心她们:炉火一烤,把她们鼻子底下和乳房里的硅胶烤化了可怎么办?
这么说来,烤肉对于今天的韩国人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很不合适的吃法了。特别不环保。
这儿的领班是位东北延边来的“双语人才”,他先倾听了朝鲜语的抗议,又朝我们走来,用东北话不好意思地说:“哥,要不我给你们打个折……”
我叹口气:“我们走,我们走。”
姚睫木木地站起来,也同意把茅坑让给韩国人。
我索性问她:“去哪儿?”
“还去前八家吧。”她说。
“你的房子不是已经——”
姚睫看了我一眼:“我得从废墟里找点东西呀——别的都没什么,关键是书。”
抱着“能拖一步是一步”的心态,我又把她带回了“家”。巷口的路灯照不到里面,墙倒屋塌的砖瓦堆如同一座小山,黑漆漆地立在四周的院墙之间。院儿门也倒了,空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来的租户大概都找到了暂时落脚的地方。我们到一个“一律两元”的五金店买了个粗制滥造的小手电,走到废墟之上,扒着砖瓦的缝隙往里看着。
幸亏抢救那个考研爱好者的时候,把许多大块的建筑残骸都清除了,隔壁姚睫的“房间”也得以露出一块地面来。想想前些天,我还在这块空间昏睡、痴痴地看她昏睡呢,今天竟只剩了一地被风吹出呛人尘土的破烂,这不免给人以今夕何夕之感。也是在这里,我对姚睫说了“我喜欢你”,但当时她睡着,现在房都塌了,那些话还能在世界上留下证据吗?
我的鼻子竟是一酸,看着姚睫小心翼翼地扒着砖头和碎玻璃,也无动于衷。而姚睫此刻则像恢复了精神,她在黑暗中招呼我:“给点儿亮啊,我都看见书桌腿儿了。”
我循声把手电照过去,她像灵巧的穴居动物一样翻腾了一会儿,哗啦哗啦一阵,居然真从砖瓦底下拽出几本书来。
“好了,这几本就足够了。”她满意地看看封皮,“别的都是闲书了。”
我想:那些书里除了考研的专业课用书,大概还有董东风的著作吧。而姚睫的情绪却真的高昂了起来,她踩着碎砖,奋力攀登了两下,爬上了“小山”的山顶上,然后又朝我招手:“上来坐会儿。”
我踉跄了一下,也爬了上去,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放下屁股。
夜空却是如此晴好。春天风大,虽然卷起了一地土,却也吹散了天上的阴云和化学污染。大片璀璨的星星钉在头顶的天幕之上,近在咫尺而又无限高远,密密麻麻的,竟像小时候、北京还没变得这么脏时的星空。我们就在风里默默地坐着,看着脚下的断壁残垣。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情就像那天晚上在圆明园时一样了。那时我们看的是历史的残迹,现在看的,则是现实的残迹。虽然残迹不可复原,但我身边的这个姑娘却是如此鲜活。
“得了,扫地出门了。”姚睫轻松愉快地说,“还得找地儿住。”
“没事儿。”我安慰她,“对于家不在这儿的人来说,安个家再容易不过了。”
“就是。”她也给自己鼓劲儿,“大不了找一暖和点儿的水泥管子去。”
我笑道:“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旁边有一地方叫‘管儿厂’,就是专门生产水泥管子的,密密麻麻的摆了一大片,你要住那儿去,水泥管子可管够,一根儿当卧室,一根儿当厨房,一根儿当厕所……”
“切,幸灾乐祸吧你就。”她又踢踢脚下的一块砖,“在这儿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呢,突然就拆了,连房主都觉得无所谓,只有我们这样的人舍不得。”
“所以你得加把劲儿嘛,好好努力,将来当个有出息的人。”我笑嘻嘻地说,“万一成了女总理女企业家女艺术大师什么的呢,国家会掏钱把这地方恢复原貌,上书几个大字:姚睫同志故居。”
她哈、哈、哈,大笑一阵,笑声像手电的光一样,直传到天上去。然后,她用肩膀顶了我一下:“你就扯吧你,你们北京人就爱扯。”
“我们北京人没出息,也不证明你就没出息呀。”我说,“事儿都是人干的,要是这儿都是没出息的人,你来这儿干吗了?”
“我也不知道。”她忽然“呸”了一声,转瞬之间,眉眼里都是激愤之色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干嘛呢!北京?北京有什么好的?你看看,北京就给我这个,这就是我的北京!”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我——的——北京!”姚睫说着,竟像拖出了哭腔。刚才还是那么无所谓,现在怎么就像和全世界有仇似的?她的情绪变得也太快了。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的精神都是不正常的吗?
我劝她:“这地方又没招你……”
她终于哭了:“怎么没招我了?我自从来这儿,就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应该干什么了——我想干的事儿没一件干成的,我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我连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都不知道了——”
我陡然紧张起来,攥了攥她的胳膊。好在她没甩手给我一嘴巴。而看到她稍稍安稳下来一点,我问她:
“看来你是特迷惘吧?”
“对,迷惘,怎么啦?”
“不怎么,谁没迷惘过呀。”我继续劝她:“北京这操蛋地方,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我们过日子的地方……当然,你要不喜欢这儿的话,也就跟你毫无关系了。你们羡慕我们这些家在北京的人能无所事事饱食终日,我还羡慕你们呢,你们好歹还有一个家乡,只要家里还有一口锅一张床,在外面怎么折腾,心里都是踏实的。混好了接着混,混不好回家又是一番天地。所以说,你还怕什么呀?没什么好怕的更没什么好迷惘的——趁着年轻,多干点儿正事儿,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好了,别老为那些个没用的事儿犯愁,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同时惊异于自己怎么那么象一个淳淳善诱的老家伙了——党支部书记或者连指导员什么的。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人人都有变成话痨的那一天。而姚睫呢,居然被我唠叨得阴转晴了,她揉着泪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那你说说,什么叫‘那些个没用的事儿’啊?”
“这你自己应该知道……”我一时语塞,赶紧转开话题,继续晓以大义,“我就不说得太具象了。总之,年轻的时候可以挥霍时间、精力乃至情感,但也别仗着年轻就无所顾忌,真挥霍光了后悔都来不及——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一个搞思想政治的老师是这么劝男同学戒手淫的:你们射出的那点儿东西,看起来是无限的,其实很有限啊,很有限——我的话你懂吧?青春跟戒手淫,这两个事儿说来也是一个道理,很有限啊很有限!当然了,说虚的也没用,对于你来说,当务之急,还是想好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为它上窜下跳那么几年——甭管能不能成事儿,反正最后不后悔就行。”
看到她不说话,我又问:“我说得对吧?”
她弯了眼睛,点点头:“都对。说到底还是努力了就不后悔么,整个儿一个《读者文摘》的低俗版。”
“那就行。有的时候看似套话的东西,只要你一琢磨,还是有它的道理——要不怎么会成为套话呢……”
我又罗罗嗦嗦地说了好多,总之都是些劝人向上的主流价值观。要是放在几年前,我可不会对年轻人说这样的东西,因为我知道,这很可能会招人看不起,而且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但是现在,我却希望姚睫能听进去,哪怕先好好过一段儿,将来再慢慢领悟呢。我们这些独生子女都没有兄弟姐妹,而此时此刻,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盼着她好。
最后,我是这么结束自己当晚的说教的:“可别搞得像我一样,那就操蛋到家了。”
其间的诚恳和真挚,可谓语重心长。说得我自己都脸红了。
姚睫静默了很久,也没说话。我以为这轮谈话就此结束了,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她却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在说,我应该先从董东风的事儿里跳出来?”
她问得这么直接,反倒让我慌乱。我心怀鬼胎地看了会儿别处,后来又想,逃也逃不过去,索性同样直接地说:“我不是让你不喜欢他。喜欢上谁,这个事儿没人能控制得了。我只是说,假如你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就得学会保护自己,别毁了自己……董东风这么多年也没跟别人好,同样也就不可能跟你好,你没必要抱着非试不可的态度把自己碰得焦头烂额……喜欢是喜欢,生活是生活,人必须得学会把这二者区别对待。”
“我忘了他最好?”
“不忘也无所谓,我说过,区别对待。”
“也就是我不能接近他?”
“最好别。”
我说得这么绝,不免担心姚睫会生气、会哭、会再发一轮神经质。但是她却扭过头去,脸枕在胳膊上,发了会子呆。
然后,她攥住我的手指,摇了摇,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