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熊先生开的课是2个学分,也就是每次2节课。但熊先生讲起来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每会讲课都不下三、四个小时,而且中间不休息。熊先生冬天室内不生炉火,听课的学生全副冬装,坐着听讲。他站在屋子中间,从不坐着讲。他喜欢在听讲者面前指指划划,讲到高兴时,或者认为重要的地方,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声振堂宇。
有一次熊先生和张东荪谈哲学。张在熊先生面前也成了学生,熊一巴掌拍在张的肩上,张东荪不得不眨眨眼,逡巡后退,以避其锋芒。
抗战时,听郑昕先生说,他在天津南开中学求学时期就听过熊先生讲课。他怕熊先生的棒喝,故每次早点到场,找一个离老师远一点的位子坐下。原来,熊先生这种讲课方式由来已久。
初登北大讲堂
自1920年秋至1922年秋,熊氏在内学院打下了坚实的唯识学和因明学的基础,接受了哲学思维的严格训练。1922年,梁漱溟征得蔡元培同意,请欧阳门下弟子来北大,顶替自己讲授佛教唯识学。梁先生说:“我入北大开讲印度哲学始于1917年,后来增讲佛家唯识之学,写出《唯识述义》第一、第二两小册。因顾虑自已有无知妄谈之处,未敢续出第三册。夙仰内学院擅讲法相唯识之学,征得蔡校长同意,我特赴内学院要延聘一位讲师北来。初意在聘请吕秋逸君,惜欧阳先生以吕为他最得力助手而不肯放。此时熊先生住内学院约计首尾有3年,度必饫闻此学,我遂改计邀熊先生来北大主讲唯识。”
借此机缘,熊十力得以受聘为北京大学的特约讲师。当时北大的规矩,讲3门课为教授;讲1门课者,本校教师称为专任讲师,外校兼课者则称兼任讲师。熊为专任讲师,月薪120块大洋,一直到抗战南迁。
梁先生谦逊,自谓“不敢讲”;熊先生倒是敢讲,但自一开始,熊的新唯识学说便一步步背弃师说,逐渐离开佛教唯识学,从而形成自己的一套观点。“我自己小心谨慎,唯恐讲错了古人学问,乃去聘请内行专家;不料想熊医生是才气横溢的豪杰,虽从学于内学院而思想却不因袭之。一到北大讲课就标出《新唯识论》来,不守故常,恰恰大反乎我的本意。事情到此地步,我束手无计。好在蔡校长从来是兼容并包的,亦就相安下去。”
然而,熊先生的讲课效果似乎不太妙。据他自己说:“忆一二年间,选课最多,及阅试卷,仅有某生文辞稍为简适,亦无当于题旨。自昔迄今,从未得一可共学者。吾总觉教书之无趣,每对人言,为吃饭故,方做是事;若不尔者,吾不教书。虽属愤辞,亦是事实。”他将北大授课视为“阚饭”之谋,“支生无术,只好腆颜其间”。而不能得英才而教之,更让他觉得气馁。后来,他干脆向学校当局提出,“师生蚁聚一处,究竟有何益处?”要自己在家授徒。虽不能得天下英才,但能有“二三子”聚而教之,也是惬意,“而不相干之学子,亦不愿其与于斯课”。学校当局竟也同意了他的要求。据他当时的学生讲,熊似乎并不长于讲课,有教无术。因此,只讲过一次,便不再上讲台。凡选他课的,便到他家里谈。
真正的性情中人
梁、熊二位因缘不浅。1924年夏,梁先生辞去北大教职,应邀去山东曹州讲学,熊亦辞北大同往;翌年,梁氏偕诸友回京,熊也同回,“居处每有转移,先生与我等均相从不离,其事例不必悉数。”
两人均个性十足,我行我素;但彼此却性格不同,“虽同一倾心东方古人之学,而在治学、谈学上却难契合无间”。梁先生宅心宽厚,常存衿怜之意;而熊则师风陡峻,责人以善,不惜骂詈,情急处甚至会饱以老拳。熊口无遮拦,曾放言:胡适提倡科学,科学知识却不如他;冯友兰不认识字,金岳霖的学说是“我论”。
有一次,梁漱溟为学问方面的事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熊十力脾气大,喜欢骂人、打人。争完了,熊十力乘梁漱溟转身的机会,跑上去朝梁就是三拳头,口里还骂他是“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个性,没加理会就走了。
殷海光有一次问金岳霖对熊十力的看法。金肯定地说:“据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国研究佛学最深刻的一个人。”殷说:“先生好打人、骂人。我亲眼看见他在梁漱溟背后打三拳,还骂他是一个笨蛋。”对此,金岳霖说:“呃!人总是有情绪的动物。是人,就难免打人、骂人的。”
熊氏此类“轶事状”甚多。写小说的废名很佩服同乡熊十力,常跟熊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研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氏意见不合,且多有不满之意。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讨论僧肇,一言不合,大声争论。外人在外听得酣处中突然静止,原来两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很快,废名拍拍土,离开了熊家。但到第二天,废名又到熊家,跟熊讨论起另外的问题了。
熊虽学问精湛,但日常糊涂,学生中常流传他的笑话。据李渊庭讲,1926年到1927年间,梁漱溟在北京西北郊大有庄租了几间平房,熊和十几个青年学生搬去同住。当时梁、熊两人都没有固定收入,靠稿费维持简单生活,大家基本上跟梁先生一起吃素。可是熊爱吃肉。学生薄蓬山管理伙食。有一天,熊问薄:“给我买了多少肉?”“半斤。”当时是16两一斤。熊一听是半斤,骂道:“王八蛋!给我买那么点儿!”过了两三天,熊又问:“今天给我买了多少肉?”“今天买了8两。”熊一听哈哈大笑:“这还差不多!”
牟宗三是熊十力在北大时期的学生。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熊先生时的情景时说:“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一件大事。”
有一次,林宰平、汤用彤、邓高镜、李证刚诸位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吃茶,“不一会看见一位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风瑟宿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时身体不好,常有病。他们在那里闲谈,我在旁边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们谈些什么。忽然听见他先生把桌子一拍,很严肃地叫了起来:‘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当时耳目一振,心中想到,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的不客气,凶猛得很。我便注意起来,见他眼睛也瞪起来了,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我们在学校中,个个自命不凡,实则憧憧往来,昏沉无觉,实无所知。一般名流教授随风气、趋时式,恭维青年,笑面相迎。以为学人标格直如此耳。今见熊先生,正不复尔,显然凸现出一鲜明之颜色,反照出那名流教授皆是卑陋庸俗,始知人间尚有更高者、更大者。我在这里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反观平日心思所存,只是些浮薄杂乱、矜夸邀誉之知解,全说不上是学问。真性情、真生命都还没有透出来,只是在昏沉的习气中滚。我当时好像直从熊先生的狮子吼里得到了一个当头棒喝,使我的眼睛、心里在浮泛地向外追逐中回光反照:照到了自己的‘现实’之何所是,停滞在何层面,这是打落到‘存在的’领域中之开始机缘。此后我常往晤熊先生。”
这真是一个不简单的“第一印象”。熊门三大弟子(另二位是徐复观、唐君毅)中,牟宗三跟随熊的时间最久,受教也最多。牟先生曾跟自己的弟子讲起老师的事情,说:“侍师亦不简单,既要有诚意,又不能太矜持。当年我服侍熊先生……那时没有一个人能服侍他,只有我……他脾气那么大,许多学生都怕他,唐(君毅)先生也不敢亲近他……其实,我并不聪明伶俐,也不会讨巧……”
熊氏也深知自己修养不足,缺少一份儒者的典雅,说自己“求人也殷、责人也切,而原人、容人、因势顺诱之荃,确无所有”,“吾之情且急,而无以自安,有时甚失慈祥之意。此则余之所有智及,而不能仁守,是余所长负疚于先圣贤也。”
但“检讨”归“检讨”,他决计不去改正,任谁劝告也是“不欲改”。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力所以说话便好骂人,全是悲心行乎不容己,……然力亦只是口头便及之,却绝不于文字上批评时贤,此正不敢不自重之意,贤者察之。”
正因为熊氏待人出自本心、心无城府,虽门风陡峻、口无遮拦,也颇有些青年才俊前来相随。除了“常往晤熊先生”的牟宗三外,罗常培、郑天挺等也向熊十力执弟子礼。罗当时已是教授、系主任,却对狂傲不知收束的熊讲师毕恭毕敬。熊喜欢吃鸡,学生们来看他时,知道老师癖好,身后总夹只鸡来。熊也从不跟学生客气。有一段时间,他干脆搬去与学生住在了一起。人说梁先生多是学生住老师家,熊则多是老师住学生家,信哉斯言。
重返北大
江南养疴6年之后,1932年11月,熊十力重返北大。
熊氏一生居无定所,四处飘零。他住在庙里的时间,比住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再加上他自幼在长江边养成的生活习性,一到冬天便思南归,因此从进北大以来,他真正教书的时间大概不足2年。他在《答赖生》信中说:“自计足迹所经,唯北都荒廓,南京广漠,最宜修学(自注:南京今不可居),不得已而求其次。杭州秀丽,差可怀也。”
是年冬,熊氏返回北大后,日与汤用彤、钱穆、张东荪、张申府、林宰平、梁漱溟、蒙文通、李证刚、邓高镜、冯友兰、贺麟、张岱年、金岳霖、沈有鼎、冯文炳、黄艮庸等逍遥谈坐。
据钱穆回忆说,有一次与熊、蒙、汤四人同宿清华大学西郊一农场,“此处以多白杨名,全园数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厅上,厅内无灯光,厅外即白杨,叶声萧萧,凄凉动人……余等坐至深夜始散……至今追忆,诚不失为生平难得之夜。”
钱、熊二人虽交往不少,但二人性情却大不相同,治学路数也各异。钱治史学,性情温文尔雅,自幼知书达理;熊由佛入儒,性情狂放,通脱旷达,不喜雕饰,其行事风格让文雅之士很难接受。
钱后来谈及熊,颇有些冷言冷语的笔致。他说,熊十力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家吃饭,一个小孩子要吃桌上的一块肉,熊十力抢了过来说,我身上负有传道的责任,不可不吃,你吃了何用?于是坦然吃下。
其实熊对钱也并不恭维。据说有一次熊在某人家里见到钱著《先秦诸子系年》,看得心头火起,不禁在书上打叉子;还不解气,干脆扔在地上,边踏边骂。
熊跟另一大儒冯友兰也有过节。某次,冯氏携其《中国哲学史》来访,两人多有争论。冯欲合璧中西;而熊以西哲为肤浅,如唯心唯物之论实无精彩。话不投机,难免脸红脖子粗。
1937年,日寇侵入华北。熊十力化装成商人,坐煤车逃离北京城。路上遇雨,衣履尽湿,仓皇狼狈之状难以言表。辗转返回湖北家乡后,有乡里青年问起国事,熊不禁大哭失声,大骂国民政府不抵抗;并让青年们去找共产党,拿起枪打日本。
熊先生接着来到西南大后方。当时,北大与清华、南开等校已南迁昆明,联合办学。南迁的北大只收留教授级的人物;熊仅为讲师,联大不收。他似乎也不以为意,专心著述,将《新唯识论》译为语体文,凡6年方成。(1942年,由老友居正募集经费,以勉仁书院名义出版。)
颠沛流离而不废讲学
有一段时间,熊先生住在四川壁山县中学里,校长钟芳铭欢迎熊先生住下。熊先生的学生钱学熙夫妇、刘公纯,也随熊先生留在那里。熊先生没有闲着,写他的《中国历史讲话》。贺麟先生等人从重庆南温泉去壁山看望他。熊先生兴致勃勃地谈他的《中国历史讲话》的内容梗概,大意是讲“五族同源”说。在民族危急存亡的关头,对中华民族的热爱,促使他不知疲倦地撰写这一部重要著作。客人去时,熊先生很得意地讲述他是如何解决了回族的起源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使他苦苦思考了很久,才解决的。这时,他已同时着手写他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由钱学熙译为英文,刘公纯代他抄写。
在四川8年,熊先生的生活很不安定,颠沛流离,生活尤为拮据。国难时期物价飞涨,大后方民不聊生。熊先生只好投靠老朋友、老学生,艰难度日。其弟子牟宗三曾前去探望,他回忆说:“吾即由重庆往拜。薄暮始达。至则见师母补缀衣裳,并告以先生在屋里,余即趋入,时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灯如豆,状至凄凉,问安毕,相对而泣。并告人情之险。”
虽家贫国难,熊先生却自甘寂寞,乐以忘忧,没有一天不讲学,没有一天不修改他的《新唯识论》。他依然坚持每日清晨4点即起床读书、写作,中午亦只闭目坐上片刻。写起来只需一纸一笔;最穷困时,用秃笔写,以碗为砚,一盛墨汁,一盛朱红。因长期流离失所,身边并无藏书,他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藏书的学者。他看到国民党当局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便还是指名道姓地骂蒋介石;却从不显得灰心丧气,给人的印象是勇猛精进、自强不息。
熊先生在1939年离开壁山中学,住到南温泉鹿角场的学生周鹏初家。期间,他到过嘉定(今乐山)乌尤寺,与马一浮主持复性书院。不久,书院遭到日寇轰炸,熊先生膝部中弹片受伤,又同马一浮先生还发生过小的不愉快,后来就离开了复性书院。
(另据史料说,原是马让熊去,熊起初并不愿去。一来两人性情各异,对书院之办学思路不同,马重德行、兴趣、精读;而熊重学识、体系、博读。二来两人也不好安排,马是山长,熊算什么呢?两个教席难免会起轩轾。但马执意要熊来。马知道,对古儒之“天道性命”的理解与阐发,除己与熊之外,当世再无人可与比肩。9月开学,熊便前往。此前8月,日寇轰炸乐山,熊伤左膝,他是带伤上阵。来了之后,也不客气,不做推让,便演讲起来,滔滔万言。然马一浮视书院为养“大德”的清静寺院;熊则视之为育“通材”的大学,两张教席之间渐成对台戏,合作已无法继续。是年11月,熊乃去。)
(徐复观后来对比马、熊、梁三大儒时说:“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在学术上,熊、梁是陆王新学的继承和发扬;马既有陆王又有程朱气象。性情上,马温存高迈如隐士;梁摩踵放顶如墨子;熊则抉发痛快,无可无不可。在讲课上,马言辞洗练,是著名书家;梁准确、遒劲;熊则滔滔,信笔拈来,随意圈点,还经常加上诸如“吃紧”、“此处吃紧”等自注,往往弄得一塌糊涂。)
熊先生回到壁山来凤驿,与梁漱溟先生住在一起,借住在一所古庙西寿寺。贺麟先生等人同去看过他。那天晚上,梁先生还讲述了他到延安,和毛泽东同志住在一个大炕上,连续谈过8个通宵的事。
期间,熊先生还到梁先生所创办的重庆勉仁书院讲过学。因院中弟子辈皆亲梁远熊,熊故常詈骂。
熊先生这时还没有忘了讲学。韩裕文从复性书院退出后,随同熊先生。熊先对韩裕文也分外关心。按通常习惯,大家对熊先生自称学生,而熊先生命韩裕文称“弟子”。“弟子”,大概有及门或入室的意思吧。韩裕文为人笃实,学问也朴实,对中国的理学、西方的古典哲学有很深厚的基础。他在熊先生那边学了一两年,因为生活无法维持,不得不离开,到了昆明贺麟先生主持的西方哲学名著编译会当专职翻译,每月有了固定收入,略相当于大学讲师。1947年间赴美留学,因肺癌不治,半年后病逝于美国。熊先生为此十分伤痛。如果天假以年,韩裕文在哲学上的成就必有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