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婆杜子鹃最近有点期期艾艾,她买了一件皮草毛茸茸的,帽子、袖口和下摆上还各有一大圈毛,我老婆穿着这件衣服从梳妆台的镜前踱到洗手间的镜前,表情是相当地满意。她情不自禁夸完领子又夸料子,夸完里子又夸面子,尤其腰身有一根带子束着,没有一般冬季服装的臃肿,下摆却蓬蓬松松的,像是在冬天也穿了一件拉风的公主裙。我老婆和天下女人一样,不单自己合意了事,还非得听听别人的赞美,我不得不从《仙剑奇侠》里抬起头来瞟了她一眼,这一瞟我吐槽了一句话把她气个七窍生烟。按她的话讲,我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没好话听。骂我是狗,她还是狗婆娘呢。狗婆娘狗婆娘我就这么叫她,叫了二十年冷不丁有了一个新称谓。当我从唐雪见的云鬓凤钗移目到穿着皮草摇摆着蓬松臀部喜气洋洋的老婆时灵光闪现的第一感觉:真像一只爆鸡婆!
我老婆的脸当时就垮了,阴沉沉的,像乌云压城城欲摧。但是在我们家,我这座城是巍然不倒的。于是她识时务地浮现出一种受伤的神色,像将放出来的剑收回去扎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依然不理她,我还要看《仙剑奇侠》呢。她便又起了攻城之心,冲上来擂了我两拳,换一副呜咽的腔调说,有这样羞辱自己老婆的吗?
哦我明白了,我老婆一定把某个字眼当成了市面上不雅的说法,难怪她会柳眉倒竖,难怪她会杏眼圆睁。这天我心情不错,哈哈笑着跟她解释下,在四川老家,爆鸡婆只是一句乡里话,指正要孵化小鸡的母鸡,咯咯咯咋咋乎乎的模样;也指手工做的一款棉鞋,在“小姐”和“鸡”的喻意出现之前早已流传百年。
我老婆听完解释才破涕为笑,既然棉鞋可以叫爆鸡婆,那这件皮草配上一双雪地靴是更加的爆鸡婆,这身爆鸡婆行头是否美观见仁见智,但是十分御寒保暖没错。把帽子戴上拉紧,老婆的小脑袋在毛圈里摇晃着自拟小企鹅,感觉像披着羽毛上街,又说像躺在袋鼠妈妈的口袋里。我坚定地说:你就是一只爆鸡婆。
我老婆不再和我纠缠,由衷地抒发着关于爆鸡婆的美好想象。她说再也不怕冷了,再也不怕冬天,哪怕08年的冬天来了也不怕。可想而知08年的冬天把她冻坏了。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虽然08年的冬天大都猫在暖气房里,但走出房间踩在雪地里三五分钟,皮棉鞋里的脚板就没知觉了,毛线手套里的手指头也僵硬了。由此可想我老婆的棉皮鞋质量不怎么样,不怎么样的原因是她从来没有正视过南方冬天的寒冷,没有给自己买一双货真价实的棉皮鞋。我老婆其实是个节俭的人,不太舍得给自己花钱,当然她不舍得花钱也有我一方面的原因,我不遗余力地向她灌输着“以艰苦朴素为荣,以骄奢浪费为耻”的荣辱观。我老婆也不算是一个叽叽歪歪的人,时常闷声不吭搞出一点惊人之举,比如说网购这件皮草,肯定要花好多钱,她把标价藏起来,仰着脸说划得来,性价比很高。这点我相信,我相信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老婆不会拿着血汗钱当柴烧,但是仍然要狠狠遏制这种行为和苗头,把欲望的火焰掐死在萌芽状态。鸡婆长了翅膀想飞,你把她从枝头扔下去几次,看她还敢飞不。
说到这儿,还没有说到我老婆期期艾艾的缘由上。买了皮草满心欢喜,但是我老婆杜子鹃有一项天赋禀异,能把好事变成不好的事。真的,有时候我怀疑她故意这么干。我的老婆杜子鹃推崇老聃学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享乐不要太过。祸兮福所至,福兮祸所至。她总能居安思危,及时地找出一些缺憾来为自己明亮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我的老婆首先是忆苦思甜回味了若干个寒冷的冬天,思维飘得很远,一下子想起怀孕临盆时一个人顶风冒雪去妇幼医院。妇幼医院离我家两站路远,杜子鹃徐徐走着一边张望着的士,走了一站路也没打着的,走过一站路的时候的士来了,但杜子鹃想已经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起步价有点划不来,在她犹豫的霎间的士擦肩而过,杜子鹃只好继续走完了下一站路。为节约的三块钱杜子鹃耿耿于怀,十几年间常常以此例教育女儿汴心怡: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胡说八道的时候我在一旁冷笑,那天雪后初晴微风轻拂发梢,杜子鹃只是微微落红还没有发作,走到医院顶多是为之后的阵痛作一次热身运动。待我和丈母娘分头赶到后她的腹痛才明显了一点,护士说还早呢,才开了一指。当晚我俩蜷在一个床位,迷迷糊糊中她老在踢腿,因为痛啊。她痛也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大呼小叫,还生怕呻吟声吵着了我睡觉,整晚上不断和衣起身去门廊和厕所里蹲着。这是第二天早上同房间的产妇告诉我的,她说,你老婆真能忍。我老婆在孕期看了不少保健书,显得很有主见,天一亮便抱着肚子去找护士说差不多了,然后我们呆在待产室里,直到护士把她推进产房。
接下来的一段便来自杜子鹃的自述了。产房高踞十楼无需挂窗帘,杜子鹃上了产床面对蓝天叉开双腿,这感觉有点奇妙,有点天人合一的交付感。上了产床听护士的号令:一二用力,这样子起码是有了主心骨。护士说看见头了,加把劲啊!又说咦,脐带缠脖子。杜子鹃心便抽紧了,颤音问怎么办?人家并不理她,一拖一拽,把个孩子扯出来。杜子鹃等了两三秒,怎么还不哭啊?护士拎起小家伙拍拍屁股,哇哇洪亮的哭声中,杜子鹃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杜子鹃以为自己该推出产房,护士忙着包裹孩子,被告知:在等胎盘落下来。杜子鹃想起胎盘的事,弱弱地鼓足勇气开口:这个胎盘,可以自己保存吗?她是多么希望听到一声行,好哇,但是没有人理她。杜子鹃这一刻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要回胎盘的希望渺茫,另一方面新生命的诞生又让她充满了感恩,后者释放的正能量让她选择了妥协:算了,送给需要她的人,权当回报吧。
注意到吗?杜子鹃用的是“她”而不是“它”,说明在我老婆杜子鹃心里已经把胎盘拟人化了,视之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是她的第二个女儿。谁愿意拿自己的肉给人咬一口?医方说胎盘需要进行细菌处理,但广为流传的描述是,不少医院的熟人鬼鬼祟祟来到妇产科,得到大夫护士拿报纸包好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这让杜子鹃做姑娘时听到就不愉快,使她对生育这个本来就很恐惧的环节又多了一层疑虑。在当姑娘时无数个畅想未来的晚上,飞翔的喜悦每到鬼门关时便会踉跄个大跟斗,因为怕,因为痛,因为可能出现的不测,杜子鹃滋生出一层烦躁,信誓旦旦决不让自己身上的肉旁落虎口。
但在我女儿汴心怡出生的那个冬日的上午,所有的思量稍纵即逝,可以说,我老婆的种种浮想被现实速冻,在被推回病房以后即刻投入到了迎接新生命的手足无措中。孩子脸上的淤青、新生儿黄疸、不出奶、脐带消炎……那坨肉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无比盼望每一天护士推车来收取婴儿洗澡,在难得半个小时的清宁中,有那么一两回,杜子鹃脸上挂出一丝惦量:哎,那个,已经被切片炒丝、炖汤锅去了罢。
我早该了解杜子鹃的胎盘情结,这在汴心怡的成长过程中数度流露。有一回网上披露了哈尔滨市一家饭店将胎盘端上餐桌引来食客芸芸,杜子鹃得知后便大为光火。她在论坛上冲锋陷阵,对食文化挑战的伦理道德底线进行口诛笔伐。这些人想钱想疯了,她愤愤地说,一个胎盘卖80到150元不等,呸。杜子鹃不说话了。她气着了。难道孕妇身体的一部分就值这几个钱?在杜子鹃的概念里应该是无价的。她享受的一家老小、出行搭公交车乃至整个社会“关爱孕妇”的氛围,都让她产生了“无价”的错觉,所以杜子鹃一下子接受不了被贱卖的事实,虽然对于被吃的结局已然心知肚明。照她先前想的,需要的人找门路到医院偷偷摸摸搞一个,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传统古国的特色文化,虽然可憎却也是无奈何的潜规则。如今却赤祼祼地视同猪肉牛肉羊肉一样零售和批发,食客说,来个胎盘大补汤,跟说来盘炒腰花红烧个蹄膀有啥区别?想想都觉得恶心,不晓得这些人怎么吃得下去!
我说这有啥,还有人吃猴脑呢,他们把猴牵到堂上……杜子鹃抱着脑袋尖叫,不要说不要说。她把头深深埋下去,好像她面前就是一只猴子,而她不愿意目睹这一切。但我不依她,谁让她惹起话头?他们先在猴子头上剃个半圆……杜子鹃猛地抬头瞪着我,虽然预知了反应,但我还是被她眼中的怒火给惊了一下,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家的母老虎其实是只纸老虎,她想把眼睛睁成张飞的气势,却顶多是梨花带雨的还珠格格而已。我哈哈地笑着,她仓皇而逃、夺门而出。如果正是衣冠不整,来不及在我简明扼要的叙述时换衣服出门,她就只好换个方向往卧室里钻,怦地一声把门关上,像躲避炸雷一样说时迟那时快地扑倒在床上,拉过一床被子蒙住脑袋,以躲避我滔滔不绝的惨烈故事。
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对付我老婆杜子鹃的。女人嘴碎,如果姑息她们唠叨真会把自己烦死。婚姻中难免会有矛盾,一开始我们势均力敌互不相让,但很快我捏到了她的七寸,砸下一只杯子,她就受伤了,你怎么拿东西出气呢?我不拿东西出气还拿她出气么,她提醒了我,我又拿东西出气又拿她出气。一只杯子才值几个钱?几个钱的小成本却能让胶着的争吵发生微妙变化,继而形势明朗,我认为很划算。陆陆续续我把家里不值钱的杯子碟子烟灰缸都砸了,这些东东大都是超市的赠品,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只是我老婆和天下女人一样,见到有促销便欢喜地凑过去,殊不知她弄来的这些东东却是给我扬须眉之威风提供了顺手的道具。但是杜子鹃没有意识到,没多久又会抱回个买一送一的果盆,或是买方便面送的水晶碗,为她日后的伤心欲碎埋下伏笔。所以说我老婆真是一个蠢女人,觉悟低,对物品的小贪小占蒙蔽了大智慧。
这样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缺心眼,钻进牛角尖也是了不得。隔两年拿回一张《长江都市报》,关于胎盘的归属问题,有产妇将医院告上了法庭。终于有人反抗了!杜子鹃像见到了一丝曙光,隔着千重山万重水欢喜雀跃,向先行者致敬,并为争论的不了了之而深感不屑。照杜子鹃看来,报纸上贴出来的争议更像一场PS,有一个正方就有一个反方,拉拉锯唱唱反调,居然总夹杂一个声音,说产妇没所谓,一些产妇认为自己留着也没用,何必劳神去处理?还有一种意见说胎盘未必真的大补,好像否掉它的基本价值,大家就稍安勿躁不必争了。什么逻辑!杜子鹃愤愤道。有用没有爱留不留,这都就是产妇的权利,卫生部早在2005年下文,申明分娩后胎盘归产妇所有,产妇放弃或者捐献胎盘的,可以由医疗机构处置,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买卖胎盘。这么简单的一说,还摆什么争议双方?报纸没事瞎扯蛋吧。
杜子鹃说着说着语调渐升,又开始语出铮铮,我忍不住在她胀得微红的圆润的脸上拧了一把。我老婆像一个皮球,只要一弹起来我就想拍她两下。我喜欢批评教育她,别看她学历比我高。我说留着有啥用嘛?谁吃那玩意儿嘛?请我吃我都不吃,恶心。杜子鹃说我也不吃,我要把她埋在河边,或者一棵果树下。我马上笑了,我老婆有时真的蛮好玩,这也是我喜欢跟她抬杠的原因。她争不过我就经常恨恨地说:跟我抬杠是你平生一大乐趣是吧?嘿嘿,她说对了,我这人本来没有什么太执着,反正她说白的我偏说黑,她说香的我偏说辣,横竖跟她过不去就对了。两人逗逗嘴家里才有生气嘛,我这样想的自然精力旺盛百折不挠,杜子鹃从来斗不过我,经常气得七窍生烟指尖颤抖嘴唇发绿,甚至扯着嗓门叫,这一叫唤性质变了,大老爷们岂能被一个娘们压倒?所以我们的抬杠原本为逗趣开始,却因为她涵养不够往往滑向暴力的边缘。
终于说到我老婆最近期期艾艾的缘由上。杜子鹃穿上爆鸡婆想起08年的冬天,继而想到生孩子的那个冬天,真冷啊。杜子鹃哆哆嗦嗦走了两站路,要是有一件爆鸡婆捂着多好,凉风寒气不会往已经开胀的骨盆缝子里钻,月子里闹下的病也会弱一点。生产的过程是女人永不褪色的回忆,惹起胎盘的心结,杜子鹃再次跌入谷底。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杜子鹃不敢在我面前直抒胸意,她期期艾艾得有些别别扭扭,耗了很久我才发现,杜子鹃已经不行了,她望着外面蓝蓝的天,目光呆滞。搞清楚还是那个十八年前消失的胎盘惹得祸,我不禁哈哈大笑,杜子鹃太搞了,她无聊得诗意甚浓,忧伤得荒谬不堪,她真是神经病!这一回我的戏谑没有收到任何疗效,杜子鹃悲戚而憔悴,无力进行任何还击。大好的日子家里像躺着个死人,我说外面天气这么好,公园里人很多,穿上你的爆鸡婆去放放风筝呗。杜子鹃倚在床头喉咙里呜咽有声:冬天里也有阳光,可是阳光是别人的阳光,只有冬天属于我。
这时候“抑郁症”三个字飘入脑海,但我不愿意承认,我们平民百姓不该和这样时髦的词挂上钩。乡下讲中邪、鬼上身,是要请巫师来驱邪的,厉害点的是剥光了给一顿竹条抽。杜子鹃小资,肯定不能接受封建迷信,但也不至于娇贵到西施捧心。催眠疗法、看心理医生那要花好多钱,都是骗钱的,女人发神经吼吼就好了。吼吼是驱邪,跟大过年放鞭炮噼哩啪啦一个道理。吼完她我卧在沙发上玩三国杀感觉有点累,有点烦,杜子鹃在卧室里辗转反侧悉悉索索,一丝酒气钻进了鼻子,娘的像什么样子!我顿时火冒三丈,冲进去抓起她床头柜上的二锅头往地上一扳,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老婆抑郁了。抑郁症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老婆身上这要从我老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起。杜子鹃是顶着光环出现在我视野里的。说是光环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环,她男朋友在我们分公司,患了癌症,而作为女朋友的杜子鹃没有弃之而去,像家人一样陪着求医问药,就冲这一点公司里无人不竖起大拇指,都夸杜子鹃是个不离不弃重情重义的好女子。
那时哥们在一起喝酒,扯到分分合合时,都说要有一个像杜子鹃那样的女朋友,文文秀秀知冷知热的,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杜子鹃的男朋友在她的伺候下又顽强地生存了一段时间,这样把杜子鹃的年龄也拖大了。待他撒手人寰而去时,不但耗尽了父母的家当,当初扬言要等杜子鹃的男同事也都牵着各自的新娘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条件差一点,家里农村的,但这并不表示我会饥不择食,相反还很有自己的想法,其中坚定的一点是绝对不找农村的。当介绍人说合杜子鹃时我有点心动。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在别人的描述中品貌不差,男人嘛都挺注重口碑。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唯一有点顾虑的是,杜子鹃和前男友感情很好,这使我颇感到压力。
但爱情这个东西,见面后一切犹豫都抛弃了。不能说我和杜子鹃之间缺少花前月下,虽然我们的婚姻看起来快了点,好像绕过爱情的主题直奔围城去了。在我的想象中,杜子鹃陪伴病房多年,一定是苍白和疲倦的,但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水红真丝连衣裙,好像重新燃起生活的热情。我们并肩坐着的时候,真丝裙飘到我腿上,使我感觉她的肌肤也一定这么丝滑柔顺。她腼腆的神色、林中小鹿般的眼睛,在那么一霎,我有一种想要照顾她一生的愿望。
结婚后套用一句俗话,杜子鹃头上的光环褪去了,她根本不是人们传诵的那般贤良,既不会剖鱼也不敢杀鸡,伺弄一桌菜都很困难。她说她根本不会做饭。陪前男友时是经常送饭,但是癌症病人胃口不佳,煲点瘦肉粥便可应付。她不会按摩甚至不会叠衣服,衣柜里塞得乱七八糟。她说要衣柜干什么,把衣服都挂起来呗。于是我家的衣帽间板材拆了一半,固定了几根杆,挂着她五颜六色的衣服。杜子鹃的衣服也不是很多,有一扇小窗户的衣帽间显得明净敞亮,于是她突发奇想在窗前搁了一张小书桌,贴墙立了个小书架,杜子鹃没事就躲在衣帽间里看书,她说她毕生的愿望就是衣柜里有新衣服穿,书架上有新书可以读,这样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兼顾了。
我来自农村,虽然没有实打实地干过农活,而且发誓不找农村人,但这并不妨碍我把美丽的农村挂在嘴边,对杜子鹃随时进行乡土情怀的教育。尤其是当她的小资作风偶露马脚,坚定立场和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是十分必要的。杜子鹃为《兄弟》而哭泣,为汤唯而抱不平,这点事扔进农村,那算什么事?农村地大物博,农村无奇不有。我尾随她走进衣帽间,在万国旗下继续呱啦。农村哺育了人杰地灵,红高梁成就了张艺谋,白桦林唱出了朴树心声,我奶奶、秋菊,这些个丰乳肥臀的女性,走进了莫言的小说走上了国际电影节。杜子鹃只好钻出衣帽间跑到卫生间,我贴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说话。她说你烦不烦?不烦。在我的描述中,农村女人的形象生动起来,她左手颠着簸箕右手撒着米粒,春能下田插秧秋收果园满筐,晨披霞光喂猪暮烧炉火吊锅,将屋里屋外操持得清爽利落,将一家老小伺候得舒心满怀。如果找个农村女人我就享福了,我越说越痛心疾首,越说越悔不当初。我说得唾沫直飞,杜子鹃的脸色逐渐暗淡下去。
这时你听出来了,杜子鹃并不擅于叽叽喳喳,相反在我们家,我的话语要多一点。有时我说得口干舌燥突然又兴致勃勃地想捏她一把咬她一口,她便漠然地偏过脸去,摆出一副无动于衷。我不确定在这僵硬的背后,爱情是否消失殆尽。好像一件花布衣裳,一次次洗白,到后来哪怕用皂液细心揉搓,也洗不回当初艳丽的色泽。可谁家不是这样的呢?我在婚姻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有点小资小清新杜子鹃来不及开放,华发已生。
结婚二十年了,这可能是她抑郁的原因之一。女儿上大学走了,自己也到了更年期。岳母娘让她去医院看看。围绝经期。她领了一个新名词和一提袋中药回来。检查有点附件炎,又决定住院打吊针,但其实,杜子鹃是去当卧底的。
杜子鹃深入妇产科,躺在床上老老实实打吊针,每当护士来换瓶时便陪着笑:工作忙不忙啊?最近接生了几个?男孩女孩?产妇叫唤不叫唤?顺产多还是剖腹产?胎盘,还有胎盘,这个横竖要点到,如今的胎盘咋样处理?
哦,如果产妇要的话,交二十块钱。护士小姐捏着棉棒取下空瓶急急走了。
猪肉都要八块五一斤,杜子鹃喃喃道。打针打得一手乌青,心情也是一团乌青。靠近心中盘桓的问题,却不知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让自己心安,才能将过往拂袖而去?领取胎盘的记账本就放在护士办公桌左边第二层抽屉里,未必她亲自去翻一翻查一查?上面能有二十年前汴心怡的胎盘记录吗?杜子鹃打残了一双手回家,淤则不通,手残加脑残。
之安来看望杜子鹃,贴心话儿说了不少,朋友有很多种,有的吃喝玩乐,有的专属垃圾筒,有的于琴瑟在御中拔弹出几分和谐音。之安信佛,那种信不是口里说说的信仰,好比一个孤儿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她相信自己肯定是有一个父亲的。这种强大的气场才能传递到杜子鹃。她说你别过不去,万物都有一个缘,你的胎盘被人吃了,因果还缘,自己留着作什么用呢?埋在土里还不被蚂蚁吃,被田鼠吃?换成被人吃,施福于人,于孩子于你都是积德的。杜子鹃消解几分。话虽不错,庄周也这么说,只是知易行难,终究心里郁积有不爽。你呀,莫被繁琐蒙蔽了惠根,多看看佛学,读不懂?没关系的,佛学深奥却有浅出的一面,适合不同层次的人。高深之士能从中领悟哲学的要义,普通老百姓也能读出平易的道理,佛学是多元化的,这正是她流传千古雨打风吹不去,反而越来越蓬勃、越来越广泛的原因。现在大都市白领阶层时兴去佛院避暑消夏,进修做义工,诵经打坐,洗涤被尘世污浊的心灵,各大寺院纷纷开展面对普通民众的禅修夏令营活动,不收费,食宿全免,我正有意报名参加,你可愿同行前往?
夏令营这个好听的名字,仿若夏夜的莹火虫在杜子鹃漆黑的夜空闪出一缕光亮。她找之安借了几本佛学小册子,话说这些小册子都是之安从寺院取回的。之安说,有品的庙宇才不乱收费,甚至门票也不要。她去的柏林禅寺,外面是嘈杂的街市,兜售香烛的大婶跟着进了庙,一层一层地教她跪拜,感恩菩萨。庙里也有零售部,绝无广告叫卖,未见捏骨抽签。在“游人止步”的侧厢房,灰布袈裟的和尚眼神宁静、往来从容。在流通处索要经书读本,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不仅仅是因为免费。之安在那儿受度,皈依佛门成为俗家弟子,在“生活禅”夏令营静修,禅茶有真味。
杜子鹃听得入了神,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修行不是一蹴而就的,之安这个夏天的愿望是成都文殊院,顺便看看那里灾后重建的情况。杜子鹃心头的隐痛,一旦跌入08国民灾难的记忆,便如眼里的沙子给飓风吹到了撒哈拉,一滴水融到了海里。她没有即刻表态,而是收回狐疑的眼光,在夜灯下翻读小册子。出乎意料之外,这些书文字清雅,散发着幽谷兰香,比知音体强多了,比那个全国销量最大的知音体杂志的水平还要高。如果说,杜子鹃原以为是佛门弟子递上的一碗粗茶淡饭,没料想有好滋味,接过来却发现是一笼别致营养的素食锦,有绿茶点心蒜蓉煎包孜然茄片,令味蕾发酵。杜子鹃平时爱翻翻书,有点语言的触感,轻轻一触便可感知,这些字的背后是一颗宁静的心,有才华支撑。佛门亦是藏龙卧虎之地,显然把她迷上了。杜子鹃倚着床头掩卷思:五千年华夏文明,佛学是绕不开的一笔,不了解佛文化谈何传承文明?依了这一点,也该去那个夏令营看看情况。
瞧,这就是我的老婆,在做一件事之前未免瞻前顾后,为自己找一个充足的理由,一旦踏上征程便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她嘟哝着:要去夏令营喽!一面爬下床来找旅行箱。旅行箱张开大口杜子鹃隔天扔件衣服进去,渐渐的病去如抽丝。她的脸上泛起红润,脚步轻盈地走过长廊,像怀揣着一个大喜悦。日子推进到与之安讨论购买某日某次的火车票,在QQ上贴出路线图,我才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这婆娘是要出远门了。赶巧那天有点气不顺,便恶拽拽地找岔子:不在家好好呆着管孩子,东奔西跑像什么样!我的话一开口便注定了结局,一般来说杜子鹃的抗争软弱无力,很多时候她不作任何抵抗便丢盔弃甲,但这一回不同,她没法打消愿望,喉咙里咕咙咕咙着冒泡:其实也不要花好多钱。是的我说到钱,在公费出游时一概大力支持的,掏自己腰包傻不傻?人家就是瞄准了你这些傻子的钱!话既到此,再糊涂的女人也该警醒了,她不开窍还负隅顽抗、矢口狡辩真真气煞我也!多少个她这个年纪的中年妇女,被人牵根线拢一把,鬼迷心窍走上迷途抛夫弃子,真不是危言耸听。我惊出一身冷汗,差点让歪门邪道钻了空子!家有憨婆娘不让人省心,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
当杜子鹃认识到她可能真的去不成了时,开始面如土灰,继而演变到外围求助。当她拨打闺蜜的手机时,我直接把电话打给了丈母娘。平时的我多少有点爷们气,不屑于跟妇人扯些芝麻烂谷子事,我的来电使丈母娘受之若宠、闻之若惊,连连夸我觉悟高,完全赞成我的处理与决定,我们之间史无前例达成旗帜鲜明的一致意见,受到她的鼓舞,我又一鼓作气向杜子鹃单位书记汇报。杜子鹃在一家国企上班,书记这个职务不全是虚的,酱油瓶倒了还是要扶一下。杜子鹃是先进,是五好女工,头上顶着一大圈光环,立场问题一摆出来,是体现书记水平的时候了。
杜子鹃很快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悲悲戚戚失魂落魄的,像三月的梅雨天给日子的每个角落镀上一层霉,惹人烦躁。我不喜欢这个样子,铜香炉里一柱烟终日缭绕,杜子鹃对着一尊硫璃观音喃喃自语,像是念经又像是祷告。我喜欢她陪我吃喝玩乐,做些浅浅的蠢事供我调笑,圆圆的小肚子给我当枕头,如今这模样令我恼怒。我一把抓住硫璃观音向地上砸去,在那一霎间不能说我是丧失理智的,我想到不能把家里一百多元一块的萨米特瓷砖砸坏了,而是拧开门摔到外面去。这个动作虽然失之连贯,但也很好解释,就像我气势汹汹叫嚣的那样: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到家里来!
随着怦的一声杜子鹃尖叫乍起,当我扭回头来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嘴唇哆哆嗦嗦的,手也哆哆嗦嗦的,跌到门外去捧硫璃碎片。指尖溢出血她不痛不呼,我的呵斥她不理不睬,样子着实吓人,我有一丝后悔是不是有些过。她在楼道里呜咽良久而后销声匿迹,我坐立不安去丈母娘家找,去之安家找,又去湖边绕了一圈,一切风平浪静。回到家里她已经在给汴心怡煎蛋炒饭,不过事情没完,我的老婆没有跳楼的勇气没有投湖的悲壮但有本事把她的忧郁拉长,拉成像山西人穿针的拉面,拉成像蚕丝一样绵长而坚韧。
她颤栗着说:你得罪菩萨了。她哭泣着说:你好大胆。她呆呆地说:完了,全完了。杜子鹃于悲呜中自觉采用重复、强调的修辞手法,层层推进这一语境,无非是说:你完了。我们一家全完了。我们一家全被你害了。好像我铸成大祸,即将迎来灭门之灾。听她叨着,我心里也有点发毛,但是我嘴硬:你再说,你再说,再说我再砸!她怕我再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来才停止了控诉,但是她眼里的惊惧再没有消失过,杜子鹃眼中蓝色的忧郁又加上了一层白色恐惧。
之安一人踏上了文殊院之行,我老婆尚算能够认清形势,该干嘛干嘛去。但微词是有的,不时咕哝着:唉,为什么一定要剪掉鸟儿的翅膀,把它关在笼子里呢?前面说过我老婆是个有点诗意的人,她站在阳台上,像模仿着宋词里说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敢情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鸽子,我佛慈悲,还是一只和平鸽呢。可事实上她终日倦懒不事梳妆,蓬头垢面的,活像一只爆鸡婆。
我的老婆不但有一副鸡婆的外貌,也有一腔老母鸡的情怀,这在经年后我才认识到。一些无聊的午后,我倚在阳台的藤椅上,无聊地翻阅着她的日记。这些东东她原本看得重,总是东躲西藏的,后来才发现我完全没兴趣,实打实的说,拿到鼻子底下我都懒得抬眼皮。即使现在,我也看着看着就睡了,恍惚中醒来,竟不知杜子鹃的影像是否一场梦。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的话,杜子鹃在大学的笔墨风花雪月,意中人换了三两个,充斥着小资情调,但空谷幽兰没有结出果实来,到参加工作以后现实了,与齐坤处上了对象,可惜这小子是个短命鬼,被确诊为淋巴癌,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靠五十的父母愁白了头,至于女朋友如影相随,则是难中多出一双灵巧的手,在泪中递上一块手帕,在雪中送上一把炭火。
但也无非如此了,杜子鹃的力量不足以感天动地,不足以扭转乾坤,她的滞留让死亡的进程一波三折徒添风云,就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实是十八相送得九曲回肠。在诊疗之初,谈了一年半载的预备期可谓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杜子鹃愿意用一生的心血来浇灌承诺,她留下了。愿意用青丝作伴来续写一段佳话,在三年五载的治疗期以齐坤未亡人的身份出现,这个形象深入人心,以至于在葬礼上,发生了一系列令她感到啼笑皆非的事情。殡仪馆几晚的通宵熬过去了,迎来送往收获了关注和八卦的眼神,剪下一缕长发握在齐坤的手心,给每位来宾发小白花一并驻足听悼词,临到八大金刚抬棺上车,亲临现场指挥的书记和工会主席两个人竟一并动手,齐齐架住杜子鹃胳膊,不让她随灵棺一同上山。杜子鹃正呜咽着,猛然间被人左右拖扯,不觉惊惶失措。她奋力挣扎,嗓音也指向徐徐开动的灵车,但素来温文尔雅的妇女干部书记与主席,此时竟是生出铁钳力,狠狠夹住她的一双臂膀。周围投来惊愕的目光,知情人善意解释:依了习俗,她惹跟了去,则表示一辈子不再嫁。那怎么行?她还年轻,现在新社会,书记与主席当然要从关怀女工的角度出发,杜绝如此愚昧的事情发生。你看她们一个系着金镶玉佛,一个脸红脖子粗,是多么慈悲为怀多么尽心尽力。杜子鹃悲戚的呜咽逐渐化为绝望的号啕,她就这样看着陪伴了五年的男友绝尘而去。
杜子鹃在日记里落笔很重,五年的陪伴不就为了一个承诺吗?陪你到天荒地老,陪你到日暮西山。可是墓地的山头杜子鹃没能上去,没能亲自掩埋男友的骨灰,没能去火葬场,没能在熊熊烈火燃烧的那一刻,让泪水奔涌让相思成灰。杜子鹃郁结在胸,时而向人打听火葬的具体情节。人家却告诉她没什么奇妙的,跟烧垃圾一样,烧尸人拿着个铲锹把尸体翻来翻去,更离谱的是尸首通常被扒了衣裳――寿衣转手还能卖呢,何必白白烧去?说来工作人员真真是无神论者,什么儿女情长寄托的哀思,都抵不过两张钞票。
杜子鹃听罢愤愤然,齐坤临终穿了中山装,恐怕也被人扒了去,成何体统?那该怎么办呢?――还真被她打听到了,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比较有经验,搁着亲朋好友离世,便嘱托在夜里拜灵时,将香火星子溅落到锦锻的寿衣上,烧出些洞洞眼眼,好好的衣服践踏了,人家不能拿去卖钱,才能成全死者穿着衣服上天堂。
这些是题外话,杜子鹃尚未从愤青中理出个头绪,平地一声惊雷,发现自己怀孕了。
看到这里我蓦地从躺椅上直起身来,杜子鹃那些浅吟低唱亦或针锋相对从未令我有所惊异,而怀孕却是前所未闻的一出。
一个人的日记叙说着秘密,她没有朋友,只能跟日记本商量,用正方反方的语气。一边是留下他吧,一边是潇洒地走。请注意到杜子鹃用的人称代词是他而不是她,可能在她心底希望是一个男孩。齐坤不是一个独生子吗?虽然有一个妹妹。他的父母不是因为失去了独子而悲恸欲绝吗?如果有孙儿绕膝,对老人是莫大的安慰。杜子鹃怀揣着一个卓越的梦想:为齐坤留下血脉,这是对男友、对青春、对爱情最好的纪念。
杜子鹃先没有声张,作为一名成年人,当然从影视剧从书本里得知独自抚养小孩需要多大的付出,促使她再三思索,而不是鲁莽地决定。她甚至想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如果不慎流露了消息,齐坤的父母来央求她留下孩子,将会使自己骑虎难下。为了避免太过被动,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这个秘密。需要狠一狠心下的决定都不是好决定,好决定都是义无反顾、无怨无悔的。杜子鹃面临的情绪是:如果拿掉他,需要狠一狠心;而在数个夜里,一家三口在梦中团圆。
别看杜子鹃时而温吞,一旦铁了心却是不管不顾。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总是深谋远虑,为了躲避未来计生部门的追捕,杜子鹃不得不找上齐家的门,因为齐坤妈妈在民政部门工作,补办一个结婚证孩子即能以遗腹子的身份合法地降临。两位老人的错愕在所难免,随之而来狐疑的目光也姑且忍了。叹天地良心,这些年来长相厮守、相濡以沫是结结实实的,难道化不开二老心头笼罩的迷雾?两位老人太疲惫了,已经失去对消息的应激与敏感度,如果不把心情放得麻木又如何从丧子之痛中救赎?
齐坤妈妈末了才说:待我问问去。一周的煎熬,答复是不行。杜子鹃脑门嗡地大了,听不清她说的好多条理由,只觉得那些说辞一套一套一板一眼的耳熟,她到底年纪轻,一时没了主意,齐坤爸爸却说,只能到乡下躲一躲,孩子,委屈你了。
杜子鹃记得老人说这句话时的真情意切,在一霎间获得了补偿。她愿意这么去做,走上一条不归路,不就是为了齐家吗?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戴着口罩披着围巾的杜子鹃踏上了北往的火车,她没有告诉家里人,亲娘老子自始至终不知道这回事。齐坤家里也没来送行,说好了要掩人耳目。她挎着一个小包挤上了硬座,实在是春运买不到卧铺,孩子,委屈你了。她拢着肚子说。这一晚的硬座车厢烟雾缭绕,过道里挤着蹲坐的人,盒饭车不依不饶地推过来推过去,以及香蕉苹果啤酒方便面卖牙刷的,一个人叫卖着百变积木,杜子鹃看得入了神,她好像看见自己给孩子演示搭积木的各种方法,嘴角不自觉流出一丝笑意,生意人说大姐,给孩子带一个回去?杜子鹃掏出十块钱选了一个,一路玩了起来。在琢磨完四种拼法以后歇了口气,其实心里还有好多事没着落,把积木收进包里,倚着车厢发愣。她这一趟去的是齐坤老家番石岭,打算在那边呆足五个月,对单位告了病休,跟自己亲娘老子呢还没说开。车轮哐当哐当地响,杜子鹃在一团愁雾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感到失去了一些东西。摸摸钱夹,还在,捂在腰包里呢没那么容易摸走。行李架上的皮箱也在,锁挂着呢。金手链笼在毛衣袖子里,没露财。桌上瓜子胡桃荔枝罐头样样俱全,她甚至摸了摸肚子,孩子能偷得走?可对面小伙的眼神蹊跷,令她警觉而大不自在,这个时候的她习惯用手指缠绕着麻花辫,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一把两把抓,脑后光秃秃的:“我的辫子呢?”
杜子鹃以为自己在梦中。看,车厢里烟雾迷漫,多像一场梦境。她如何会坐在这里,从何而来又向何处而去?回首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固守的思念都化为此刻的一场烟云。齐坤喜欢她的一头长发,她不算天姿国色的女子,不算美目盼兮巧笑嫣兮,唯有又浓又密的长发,象征着充沛的情感与质朴的原色。在病入膏肓以后,他和她之间的亲呢便更多地化为爱抚与眼神交流。她的辫梢是她的神经末梢,每一个指尖的挑动会令她悸动。齐腰的长发还会让她想起琼瑶小说的女主角,至死不渝的浪漫传说,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所以在合棺之时,她非常执着地保留着这个小说情节:剪下一缕青丝塞在他的手心。
什么时候梦才醒来?杜子鹃没有领会命运给她的暗示,非常俗气地学影视剧里咬巴掌,希望只是一场梦。手背留下一排牙印,像是一张咧开的嘴在嘲笑。多么荒谬,她的辫子被剪了,被偷了。值几个钱啊?她抖着,哭着,颤着声音说,愿意出十倍价钱来换回。周围人是一派看热闹的神情,别傻了,换回来能接上?
番石岭到了,多费了一些时间让接站的姨母相信她就是那个一米六七、皮肤白、长辫子、没过门的甥媳妇。杜子鹃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长发耗费营养,本来该剪掉的――只是剪下来也该留作纪念呀,在齐坤墓前化为袅袅青烟。杜子鹃再没留过长发,到她三十岁以后,烫来染去都是一款款的爆鸡婆。
杜子鹃被三轮车接到了山坳坳的姨母家,热气腾腾的红枣当归每晚端上炕头,开始了她足不出户、孵蛋般的生活。冰雪很快降临,村口的岔路听说结了冻,摔瘸了一只年迈的狗。望见檐下长长的冰棱,杜子鹃只觉得庆幸。汤里恍惚有家里艾叶的味道,给妈妈挂了电话,说到齐坤姨母家过年,在得到一番嗔怪以后,便安心卧床,睡一个囫囵觉,醒了吃,吃了再睡,几年的辛劳都要在梦中养回来。直到睡乏了,精神头养足了,托姨母买了棉线比划着织小娃儿的纱裤纱衣,她成日做着这些工作,偶尔停下来遥望窗外冬雪覆盖的田野,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情况却有些不太妙,落红,一滴两滴血让她如临敌报。求教姨母只说不打紧,让她放宽心。她怎么可能宽心呢?只好收了询问闷在心里。晚上睡不着听见姨母在厢房接电话,……落红……,声音飘过来,细细的,她长了个心思,披衣到隔壁分机,拿被子捂着把头埋进去,摁了个免提,听见小姑子的声音:不知道她要干啥?!我爸还真信我哥能给他整出孙子来!想补办结婚证?我家没钱!
电话啪地挂了,隔两天分机拆不见了,姨母说:坏了。她心中烦闷,却无处问诊没法查资料,只好在家里瞎转悠,从炕头移到窗前,从厢房转到堂屋。春节近了,厨房里红红火火的,腊鸡腊鸭挂在梁上,脸盆盛着肉馅准备灌香肠,当归红枣是专为她称的,门楣上艾叶真有一捆。她想去乡卫生所看病,却怕姨母反对怕被人发现,找不到硬币卜一卦,捡起一块石头来扔向空中,啪哒一声,石头碎成了三两块。
她出门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真冷啊。可是不找医生问个究竟她会在房间里度日如年。卫生所门可罗雀,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接待了她,看起来她自己应该还没有生育的经验,却十分确凿地告诉她:落红肯定有问题!又问其它症状吃了什么药云云。艾叶?用艾叶干什么?小姑娘嘟哝着,来我给你检查检查。杜子鹃脱衣爬上床的时候,口袋里的碎石头掉在地上,小姑娘捡起来左右研究:雄黄?
北方的冬天真冷,冷到骨子里去了。这个冬天的记忆,成为冰冻在杜子鹃骨子里的寒凉。但她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到姨母家的,北风在她心里刮,像刀子一样,像实习生小姑娘的话语一样,在冻僵的身体上凌迟开花。血的花。姨母跟她说话:子鹃、子鹃!她听不见,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胎儿在伸着手找妈妈,一忽儿那只手臂不见了,一朵血花,孩子没有手了。一忽儿孩子没有腿了,一朵血花,没有耳朵了,没有鼻子了……就这么一个孩子,妈妈想要也不敢要了,留也留不住了,妈妈,妈妈,她埋头号啕大哭。
姨母拉着她的手软言呢语讲了很多很多道理,理解她的委屈,说到后来杜子鹃也觉得非常非常在理,是自己太过倔强,让大家为难了。都是为她好呢,孩子没有父亲,没有身份,却可能继承了身体里的病,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也是百分百的大不幸,谁都折腾不起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吧。是她不该有妄念,信马由缰地想入非非,不该来麻烦大家。既然来了养好身体再走,姨母说,用中药下胎,比做手术好,那个伤身体。可是杜子鹃受不了每天一碗一碗的雄黄艾叶汤,她辞旧迎新的心情如此急迫,明白过来后便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卫生所,自己在责任单上签了字,是她自己做出了放弃的选择。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汴心怡出生那天的一个小片断。陪在待产室里时,杜子鹃已经疼得冒大汗,进来一位护士作记录。姓名?杜子鹃。年龄?29。初潮几岁?12。最后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3月份吧,4月份怀的。是头胎吗?杜子鹃正在发作,她双手过肩,拽住铁床的两个栏杆,咬牙切齿地嘣出一个字:是!瞧瞧,她骗人不是?当时我在旁边,她妈在旁边,都不明究里地被她骗,爱莫能助地看着她乱蹬腿。事后杜子鹃还说,什么白衣天使!住院时不问过一道吗?分明是打胎盘的主意!头胎更抢手! 我老婆念念不忘胎盘的事,她是被胎盘气死的。纵然气死也怪不到别人头上,是她自己太小气。周瑜被诸葛亮气死都被人遗笑,我老婆被胎盘气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自然不会说出来。她的死事出有因,被冠以烈士的称号。
那是一个雪天――杜子鹃大概命里犯雪光――是古历的腊八节,也是释迦牟尼佛成道的纪念日,杜子鹃早就计划在这一天去庙里敬香。自从我摔了硫璃观音,成功地阻止她随之安去那个成都文殊院,杜子鹃的抑郁反复了一段时间,诚惶诚恐会受到菩萨的惩罚。她原先去寺院古刹采风修行的浪漫心愿顿时化为恐遭天谴祈求平安的心理压力。看她惶惶不可终日,我也有些懊悔,尤其是看到之安从文殊院安然无恙地归来,也许这个夏令营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复杂,甚至真的可能不要钱。
看到形销骨立的杜子鹃,之安劝说:你和文殊院的缘份没到。有缘,有违缘,要随缘。她取出一圈红绳系着的玉佛,为子鹃系在脖子上。我老婆得到玉佛很是珍爱,每次过夫妻生活她都喊停,不紧不慢地把颈绳取下来放进衣柜的抽屉里,还要把柜门关严实才蹦上床来。这使得心急火燎的我十分不解和不满,杜子鹃解释说:佛有五戒,万不可戴着玉佛干淫荡之事。我正在兴头上,一时懒得驳斥这个傻婆娘,只说那么多人戴着,未必人家耍得不欢?杜子鹃把头别过去,她一定嫌我犯口业。
杜子鹃在悲恸了一段时间之后恍然悟到天下的庙不离其宗,附近的山头即有香火飘逸。正如黛玉说宝玉: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杜子鹃不再志存高远,和小区里的婆婆姥姥一伙,在双休日上山拜拜香火布施恩德,在庙里坐坐拉拉家常,似乎找回一些神色。
腊八节那天,我老婆她们原本是打了一辆面的去的,可是寺院山脚下一段路非常滑,面的司机有点怯,说少收五块钱,你们自己走过去吧。我老婆总是被几块钱耽误了大事,她下车后走往前踽行,发现前面的车全都绕了个弯避开一个障碍物,走到面前才看见是一个小包裹,已经被人撩开了,露出一张婴儿的小脸!
杜子鹃呆住了,鬼知道这婆娘在想啥子。反正就肇事司机说,他看见前面的人捂着包袱在胸前,踩了刹车可是路面结冰了根本刹不住,车子以并不太快的速度撞到杜子鹃身上,她倒下时才把手上的包袱甩出去。
杜子鹃在医院里躺了七天,醒来过两三次,有一次在是夜里,说了会儿话,精神不赖的样子,现在想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问那婴儿呢?安全吗?我怒,想给她一顿吼:你以为你是谁啊?活雷锋啊?想评“见义勇为”奖吧!你是我的狗婆娘一只爆鸡婆!还不回到你的鸡窝去!可是狗婆娘眨巴眨巴眼,说她感觉好多了。从去年冬天起为个胎盘想不开,想到被人吃怪别扭的,真遇到大难临头,什么是自己能带走的?一副血肉之躯该捐也就捐了,不捐不行啊,别怪她多事,她是走在去寺院的路上啊!去寺院干什么?积福呗。如果不理会那个包袱,还敬什么香求什么佛?
杜子鹃说话有些喘,眼眶里溢出泪水,待我找来护士,她又昏迷过去,我想她醒来单单给我说这些吗?还有些未完的话,她想说什么呢?在翻完那一摞日记本以后我顿悟到,杜子鹃想起她那个孩子了。她想说又不好说,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事实上她从未忘记过这个孩子,他一直活在妈妈的心尖上。如果不是那么忙,她会想到他;如果不是那么忙,在操劳中偶尔歇口气,她会为被夺去的胎盘耿耿于怀、喋喋不休,那是她失去的一坨肉啊。
我的老婆躺在灵柩里,在选择寿衣时汴心怡哭着取下衣橱里的爆鸡婆,虽然我不喜欢这件皮草但想到它挺贵,也许可以留给女儿,但是汴心怡多次跟我一起取笑这个造型估计不会接受。杜子鹃怕冷,每个冬天都会重复无数次:好冷,好冷。我们把雪地靴一并套到她脚上,这样她的天堂之路应该走得不寒冷。书记吩咐去弄个绸缎的大红花,还把一叠报纸摊开在灵前点燃。那上面报道了杜子鹃的英雄事迹,记者挖掘出二十年前陪伴前男友的忠贞不渝,这样杜子鹃的形象高度统一起来,原来她一直有着纯朴善良、舍己为人的优秀品质,焕发着大爱无疆、俯首甘为的高风亮节。治丧委员会阵容强大,整个丧葬过程我没太劳心,在工会主席的牵引下迎接各级领导前来悼念,点头哈腰地接过大包小包的慰问金。爆鸡婆临死还为我挣了一笔钱,在接收采访时我由衷地表示:做他的前男友和老公都应该感到幸福。
杜子鹃的追悼会将隆重召开,我听见他们打电话联系电视台全程录像,灵堂前的黑色横幅气派非凡,殡仪馆前的空地将列队十五个部门,并且要求统一工装。工会主席开车送来绸缎的大红花,介绍说是魏姑娘加班赶制的,她还让我跟魏姑娘握手表示感谢。魏姑娘黑黝黝的大眼睛往我身上睃来睃去,工会主席稍后拉我在一角挤眉弄眼暗示了半天,我才明白组织已经开始关怀我的个人问题了,不由一阵暖流。但是在这个特殊的场合,我衣冠不整颜容不周,只好把落拓的形象进行到底。我皱着眉头在殡仪馆煞有其事地走来走去,好像在忙什么大事,这一定给姑娘留下了铁汉柔情的印象,她在晚上呆了很久,临近子夜才离开。
凌晨一点钟,家里人按照习俗请法师召魂超度,在院子里焚香敲锣、披麻转圈,搞得头晕脑涨、精疲力竭。末了我再一次为杜子鹃整理仪容,汴心怡给妈妈补了妆,嘴唇鲜红滋润的,像二十年前相亲时飘在我腿上的红裙子。我突然有些不能自已,手一抖,香烛的火屑洒在她身上,我禀着香烛在爆鸡婆胸前烫了几十个洞眼,把大红绸缎的大红花摆上去,一切天衣无缝,这样明天送到火葬场以后,烧尸人把大红花挑开,看到千疮百孔的皮草定会死了剥下衣服的心,杜子鹃就可以穿着爆鸡婆体面地离开人世了。做完这一切,我不禁流下了几滴鳄鱼泪――杜子鹃常常说我假惺惺,她说如果有来生坚决不想再见到我。我的嘴唇蠕动着,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子鹃,走好,来世找一个疼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