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不是一个新鲜的命题,作主操办却饶是伤脑筋。在油城大家一茬儿长大,不紧着头皮想,还真惦不清哪拔是小学的同班,跟着初中、高中的。人生像一趟旅行,有中途上车的、下车的、换班的,如今我被委命为乘务长,清点本车厢的旅客。取哪个站点?波波说,就高中的吧。陶小帅立马飞过来一个抱拳:同学会的意义在于追忆,当然要历史长远点,初中吧。
我们的讨论是在QQ群里进行的,陶小帅是群主,已经拉拉杂杂加了不少初中同学,在这样一个群里讨论聚会的事,自然不好将人家撇开去。伴着你一言我一语,左一朵玫瑰右一个炸雷,同学会的时间和范围基本定夺。八月份波波赴美参加行业峰会之前,能挤时间回锦市一趟。桃子等几位远方的女同学也表示八月比较好找理由请假――如说带孩子出游,公司一般都能体谅。陶小帅做销售比较机动,他承诺一定到。
隔了三五日,当我晚上望着天花板时,陶小帅的意思突然明明白白出现了,他是想见惠美,他对惠美有那么点小意思。这个别人不知道,之所以我晓得,是因为我对陶小帅曾经也有那么一点儿小意思。不过升了高中本小姐的念想便换人了,上大学又转场,千迴百转的,哪还记得青涩校园里的那根葱,看来男人怀旧起来比女人更甚。如今的我,不端私情不揭八卦,只想把个同学会组织好,不负一番嘱托。
波波一再地交待,我讶异他的热心,难说他也有未结的心愿,渴望再续的情缘?待来时好好观察。我成了牵头人,有点冤。按我的个性算不上找热闹的,但是当初校园的风云人物如今都在更广袤的天地里呼风唤雨,这事儿只好派到我头上。我来担当倒也有几个优势:一则我学习好,大家都有印象;二则我高中后成绩下滑,算是经历了挫折,不至于引起某些边缘同学的羡慕妒嫉恨;三则我大学以后不抛弃不放弃,冲击硕博连读,混得还可以;四则我毕业后正逢家母身体染恙,为了陪伴她我返回油城应聘,算是回归故里,联系老同学有地利之便;五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学业线长,婚恋受耽误,至今单身,相对于拖家带口的同学来说比较有时间。
是以我责无旁贷,只能尽心去办。揽了这个事后成天挂Q,与天涯海角的同学都攀上了联系,视频一开相见甚欢,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窃窃私谈,倒是本地潜水的同学,需要像福尔摩斯般侦察一番。
油城有自办的技校、中专、电大,中考后分流一部分,高考后散了宴席,展翅高飞的无疑属于佼佼者,也是同学会的始作俑者。留守油城的经过十余载打拼,自是又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提前下车读技校的,大抵作深潜姿态。波波说,得,爱加不加!波波是重要赞助商,他的意见不能不顾及。在这关键时候,桃子的头像蹦出来了:我们的同学会要改良,增加点新鲜元素。桃子是波波高中三年的同桌,余威犹在。她是一家公益机构的策划,理念比较潮范儿。桃子说,聚会AA制,不是没有买单的同学,而是体现平等。那些承诺过的出资照收不误,成立一个爱心基金,扶助条件困难的老师和同学。同学会不是谁的秀场,要让每一个人感受到集体的温暖和力量,让大家都愿意参与。
群里鼓掌通过,方案就这么定了。我将去寻访困难同学,看起来任务又加了一层,事实上跟挖掘边缘人的计划也差不离儿,因为在已加入群的名单中,大体都活得欣欣向荣。有一个大家都挺惋惜的,陈楚,他是数学课代表,成绩独孤求败,模样也机灵,孰知在上大学后脑神经系统出了点岔子,到精神病院诊过两回。他家里找了点关系,连蒙带混分回厂里。话说国企这点挺人性化的,发现不顶用,没辙,拿工资养着。陈楚有双亲伺候,养得白白胖胖的成天在院子里种花晒太阳,需要的不是经济资助。桃子表示将率女同学给予陈楚以女性关怀,其他男生在昔日天之骄子不堪境遇的映照下,无不滋生出优越心理,纷纷表示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何需援助?还是把扶贫对象锁定孤儿寡母的弱势群体吧。
一双眼睛晃过脑海,我在键盘上敲出两个字:余鸽。迅速有人回我:她就在你邻栋的办公楼啊。抬脚去串门。余鸽有一双美丽的眼,她在初三时转到我们班来,一亮相便惊艳全场,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如果有人迷恋上这位姑娘,一定是沉溺于她的眼波。她不是眼睛最大的,睫毛最长的,眼皮最双的,但是她的眼中盛满了温柔,无尽的温柔。到后来我们才明白,这温柔中含有怯意,林中小鹿一般。她甚至有点佝偻,像个卑微的伺女。余鸽的家境不怎么好,常常穿着补丁衣,绑着红头绳,嚼着老面馍,总之一切让你联想到灰姑娘的情形。现实不是童话,灰姑娘没钱上舞蹈课,是不大可能跳下南瓜车与王子共舞华尔兹的。余鸽的几分姿色很快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公主们比下去了,接下来的一年没有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只一回听她发牢骚,说的是同桌惠美,上课从来不听讲,早上到校抄她的作业,天天如此,可是考试完,分数回回比她高!
余鸽说这话时的委屈多于愠色,使我注意到这是一位温顺的姑娘,在班里从没出过什么动静,她的性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家养的,适合清炖或者红烧。
当我在财务室找到她时,叹一句“你更美了”,她也高兴地握住我的双手。我们互道了问候,尤其是我,说话跑得比思维快。我问阿姨身体好吧?住厂区还是市区啊?买房了吗?三个弟弟赚钱养家了么?生活应该芝麻开花节节高呀?同学会没有你的音信,大家都想着你念着你想帮帮你……我说得声情并茂,直到财务室另一人扑哧笑出声来,说徐总家里还差俩保姆,方才意识到唐突。瞄她桌上LV包包看来不是仿版。余鸽一步一莲花,摇曳着欧根纱的连衣裙,不正是熙之婵的春季款吗?恍然悟到初中时的余鸽,之所以让人觉得与美丽的大眼睛不搭调,是因为土一点,呆一点,说话乏善可陈,还带着乡音。如今的她锦衣玉食,妇凭夫荣地亦步亦趋,从外在形式上和谐了许多。我迭声说抱歉,令人欣慰的是余鸽并非不愿加入群,而是她根本不知晓!她几乎不上网,晚上就守着儿子,陪老公散步,真真是相夫教子的诗意栖居啊!我流出一些失意,这表情很让余鸽受用,她咯咯乐起来,每一片贝齿都闪耀着光芒,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也不错,挺自由的。
我问她还知道哪些同学的消息,比如说惠美。余鸽的表情像是被蛰了一下,从这一霎间可以看出余鸽还是以前的余鸽,纯朴、自然、不善于掩饰,同时也是温柔的余鸽,她说没有来往,但前几天公司内部网上挂了岗检通知,上面有惠美的名字。惠美什么时候混到岗检队伍里去了?余鸽轻轻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我们坐在电脑前点开了通知,看到惠美是在第二组,她那个组查的是改制分流系统,马路对面的岭南公司即为其中之一。岭南的办公室主任是许为庆啊!余鸽轻呼。这太好了,我挥手告别,迈向下一个站点。
踱过安静的马路,岭南公司在我的注目下显得高大。虽说比邻而居,但平时没串过门,岭南可是大名鼎鼎的上市公司啊!也就是说,油城把一块优质资产划出来上市了,去外头尽可以吹嘘,888代码就在我窗门口!人家一定瞪直了眼,渴望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其实别说他家大楼里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股价的涨跌连他家自己人也完全是雾里看花。崽比娘名气大,娘还是要管着崽的,一年两次的岗检照样查得他们嗷嗷叫。许为庆正在办公桌前发愁,一看见我便咧开了笑容,三步并两步迎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握手的姿势与余鸽一模一样,使我感觉他不是在握我的手,而是通过我一把抓住了余鸽的手。余鸽的手绵若无骨,许为庆的手遒劲有力,但传递的情谊是一样的,也说明了我现在做的事情有意义:通过我的奔波,把同学们串联起来,将温暖传递。
打扰了!没事儿!作为上市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许为庆像陀螺一样疯转,足尖痛苦地舞蹈着,却不言忙碌,力争显得云淡风轻。我到企业时间不长,也观察到办公室不像学校搞研究,有一个正式的命题,可以说什么事都要紧,也可以说什么都不是大事。长袖善舞的主任们个个气定神闲,只有闲杂人等担心被搁置、被挂起来才居安思危、心里发慌地没事找事。莫说办公室工作无关技能,在若有若无之间晃悠正是技巧,我想找许为庆讨教点窍门,但这时候提不太合适,交浅言深,还需要在同学会上喝两杯增进感情。这么一想我对同学会也充满了期待。
当之务急是先帮陶小帅找到惠美。孰知许为庆一听惠美的名字连连摇头,原来他刚才抱着头正在发愁岗检整改项,列了二十多条,签的正是惠美。许为庆说这个惠美,在基层倒班十年,才飞上枝头就跑到他地盘上抄家!我说不会吧?这也太不着调了。说到那天岗检,许为庆才叫气打不过一处来。他晓得惠美大迷糊,没放在心上。果然这丫顶着安全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了,落座便哀求老同学给暴露点问题带回去交差。许为庆英雄救美般伸出援手,扯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领她去现场转转。惠美立在电气车间上墙的工艺卡片前发怔,问那“38.5±2*2.5%(KV)”啥意思?低压侧额定电压值38.5千伏正负5%,许为庆解释。惠美转到操作台前翻拣报表,掏出手机来计算手抄值36 KV,居然超越了5%的额定范围。操作工梗着脖子说工艺卡片错了,技术员指责操作工一贯懒散,小数位没记。反正不管哪种解释,都说不通操作数据与工艺指标的出入。惠美这时发挥了钉子精神,依葫芦画瓢把当班数据全查了一遍,列出二十多条不合格项。回办公室的路上,许为庆几乎要叫她姑奶奶。更可恨的是,洞察了许大主任设席款待的居心,她慌不择路,拦住过路的送饭车一溜烟跑掉了。
检查情况公布后,许为庆的脸黑得跟去了一趟三亚似的。他从基层干上来,迎检无数,出得厅堂,从没如此现眼,丢过这么大的份儿。重要工艺参数不符是业内大忌,判的严重不合格,窝心啊。人家问起,他只说被黑了,被无知者无畏给噎着了。
我转移话题,咨询帮扶方案,许为庆一下子火了:困难?她刁难!我听得有点懵,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惠美就是一困难职工!
世事无常啊,印象中的惠美有点憨,有点痴,不如余鸽五官周正,却比较都市化,比余鸽洋气,怎么就沦落成困难了呢?许为庆让我去问问工会的闵添兰,困难女职工的设定条件是什么?独身?带个孩子就该拿补助?人前扮可怜,暗地抛媚眼,招蜂引蝶祸害安良,群众反应不太好!
我听出他有所指,记下手机号急急告辞。先给闵添兰打电话,她在宾馆开会,说散会后经过技术中心大楼,到时call我下楼一叙。也好,一连会晤了两位同学,接收了大量信息,我先回单位整理下思路。
闵添兰来电时我从鸡蛋花的窗前伸出脖子,一眼望见她招牌的笑容。闵添兰喜欢笑,格言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人缘是相当的好。当然相处久了,我很为她的笑神经捏一把汗。一个适时绽放的笑容犹如蓓蕾吐蕊使人感受春意,而持续不断地笑就像一锅水烧开了久不关瓦斯,没完没了地吐着泡泡。所以当这锅开水一出现,我即刻产生热感,脚不沾地跑下楼去。
我们在楼下小花园坐下来,闵添兰把高跟鞋褪去,脚丫子贴在茵茵草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鸡蛋花瓣的飘落为老友相会镀上一层诗意,话题却直奔工作,关于困难女职工,她不讳言也听到一些反映!有人同居了也不办证,依然打着单亲的旗号要补助;有的买房又买车,情人走马灯地换!生活作风这一块,《婚姻法》也难约束。女工部曾讨论搞个扶助公示,让群众雪亮的眼来打假,消息一出,反而是好些真困难的提出不要补助,人家说一年几千块钱,紧紧牙就过去了,上网公示?丢不起这个脸。
闵添兰耸耸肩:你说不补单亲这一块怎么体现关爱?咱是大型国企,上班就有饭吃,相对也只大病、单亲的经济紧张点。大病没异议,但也补不了太多,要顾及范围。女工部开通热线欢迎提供线索,如有买码、赌博、练法轮功等不法行为的,一律取消补助。
问起惠美,闵添兰说打假后增补了几个事实上的单亲,惠美没离婚,老公援助塔和开工没回来,辞职留在那儿了,几年没音信,家里老婆孩子不管,这算什么事儿?惠美俩孩子,大的是她拣的,十八岁时就拣了来,小女儿是后来生的。补给她是没错的。问题是,后来有些传言不太好了。闵添兰压低神色,突然换了副声调,这表明着我们的谈话从公务霎间穿越到了私人地带,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困难女职工是多么辛酸的词儿,领导关怀又是多么温馨和给力。在闵添兰的细心安排下,春节走访掀起了盖头。一个小时,八户人家,兵分两路,不可谓不深入,不可谓不高效。在这一个小时内,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车入社区,居委会和受访女职工单位的书记在楼下迎接,专业摄影、摄像各就各位,虽说有点小架势,但放在摄氏零度、呵气成雾的背景中,一切又是静悄悄的,如空中飞雪一样润物细无声。步入清贫却经过一番收拣的居室,女主人端上热茶、热泪盈眶,窗外皑皑白雪,室内胖肚蒸饺,领导嘘寒问暖,女工肺腑感言。闵添兰悬着的心放松了,太振奋了,女职工表现太好了,先前还担心见了大领导不会讲话,结果倒像训练有素似的,谈形势,谈岗位建功,谈婆媳邻里的热心肠,哪怕卡壳,也应着激动不是?天地良心,闵添兰可没找她们彩排,她还是第一次上门呢。趁领导与女工促膝谈心之机,她踱进厨房四处打量,老实说,条件比她想象的好。这几户女工都是确确实实没购买商品房的,油城的福利房本来不赖,打点得周整,看得出当家的勤劳、利索,女人哦,各是各的命。
惠美是其中的一员,身为同学,闵添兰能帮的就帮。惠美是有点锋芒的女性,闵添兰不是没有小心眼,但放在工作平台上心胸反而敞亮了。她堂堂工会干部,对方是扶助对象,这天壤之别,她闵添兰能不感恩生活、能不心怀善良吗?所以在介绍惠美时,闵添兰丝毫没揣私心,甩了很高规格的帽子:这是巾帼岗的岗长,是共青团向党推优的优秀青年!秀外惠中、吃苦耐劳,率领基层女工做出了突出贡献!
领导频频颔首,惠美脸臊热,却晓得顺着杆儿往上爬。不出三个月公司组建岗检办,惠美是其中一员。闵添兰信命,惠美该转运了。却有人拉她耳边叽咕:这女人不简单,跟领导握手时手心叠着纸条,上面抄着她的手机号!
闵添兰不信,当时自己在场,领导接过闵添兰准备好的红包,代表组织递到困难女工手中,双方像新闻联播里中外首长会晤时的经典造型,含笑三五秒,为摄影师提供充分的工作条件。可调换部门不是三五吉言能促动的事,惠美使了什么路子?闵添兰倒蛮想逮着她套套虚实。同在一栋办公大楼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惠美每次都是一副冲锋陷阵脚不沾地的样子,问她忙啥呢说满地找牙呢,闵添兰只好把话头压下,说不定同学会能半开玩笑涮她一把。
听说惠美忙成这样,我打消了要去会一会她的想法,只在网络上将消息些些流露,当然屏蔽了捕风捉影的部分,心里稍微安实,毕竟陶小帅的心意和桃子的计划都兼顾到。四下里放出去的音信慢慢收回,几位老师表示无需资助,现在尊师重教,地位是不差的,有的还在家带补习班,看到学生有成绩有作为是他们最大的精神安慰。边缘同学中,基本是因为性情、爱好等原因跑得比较远,居然还有搓麻将扳坨子闹得夫离子散的,人家不但不在乎,倒包小白脸玩得快活。作为同学会的组织者,我告诫自己摒弃一家之见,本着有容乃大的理念,接纳不同形态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但无论如何向工会看齐,违法、道德败坏的情形决不在扶助范围以内,弘扬正气、劫富济贫、惩恶扬善才是我们的初衷。接下来的日子,我投入了编写通讯录、制作纪念册、联系酒店包厢、安排旅程接站等事宜的忙碌中,日历翻得真快,聚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那一天风和日丽,傍晚时天空呈现透明的桔色,人像蛋壳中的小鸡,有新鲜、毛茸茸的情怀。透过“瓦尔登”的包厢凭栏而立,窗外霞光粼粼,我的心情平静如波。桃子的班机耽搁了,我紧急通知聚会延迟两小时进行,请大家养足精神,做通宵准备。之前一直询价比价,波波直接命令:订锦城最贵的包厢。我梦想着大伙放肆嗨皮,一行公安却从天而降,说同学会里隐藏着传销达人&毒贩子,属于非法聚会。我惊出一身汗,醒了,原来是场梦,然后悟出平安是福,不必追求完美,只要我的同学们开小车的莫追尾,坐飞机的别遭遇基地分子,走铁路的不要学温州动车玩翻转,大家平平安安来,把盏言欢酒饱饭足散去就OK。
21时,许为庆第一个踏进包厢,他职业性地巡视全场,询问了每个细节。同学里的各路高人将粉墨登场,没我什么事儿,可以一边凉快去。宛如厨妇忙乎了一桌菜,在欣慰的同时已没了食欲。对于同学会我已失去叙述的冲动,因为大家都经历过,其实差不离儿。桃子他们策划的形式没有太多改革,小创新之一是女同学一律穿超短裙上阵。你尽可以想象每位同学以最佳状态现身,引起一阵欢呼,勾起一波回忆,令人惊异地发现同学会的主角仍是女生。过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沦为了黄脸婆会成为男生的陪衬,孰知能甩票子的男同学都挺了小肚子,魅力大打折扣,哪如暗哑灯光下衣袂飘飘的香水合百?吴菲的舞姿劲爆,胡芝荥细腰盈盈一握,涂敏清汤挂面几乎没什么变,我若是男生也定要醉到。
男同学亦识相,非常配合地表现出女生为大,仿佛回到青涩时代,让到场女生十分受用。余鸽用保鲜盒装了亲手卤的鸭掌,大伙揩着嘴巴啧啧赞叹人家的贤良和细心。惠美居然牵了孩子来,众美女欢呼着围过去,即刻化为亲子会。这个惠美脑子进水了?这是适合带孩子的场合吗?赤裸的大腿,让段子飞,你让大伙情以何堪?好在小家伙对大叔大婶并无兴趣,在接受了阿姨们的亲吻礼之后,四下琢磨了一阵豪包装饰,便接过陶小帅的iphone4,专心致志地玩起炸弹莫奇来。
桃子的亮相绝对是震撼出场。一位女子皱着眉头风风火火,进来把个背包往沙发一扔,外套甩下露出深V皮马夹:“丫的尽给大娘添堵!”拾起茶几上的骑士黑啤仰头一咕碌倒进口里,整个过程酣畅淋漓,当我们看清是桃子,尖叫声卡在喉咙里,人家已丢下一屋愕然,转身去了卫生间。
作为超短裙纪律的始作俑者,桃子当然要率先垂范,她在卫生间换装完毕,直接拣起话筒蹬掉了高跟鞋赤脚站在房中央。这才是范儿。从她出现的那一秒就是绝对的主角,不像远方来客,而是骄包的公主气鼓鼓地回家。公主拿两根指头嘟在唇上示意哨声安静,与众亲逐个相认,被认出的同学都备感荣幸。
桃子没有认出惠美来,几乎一半的同学没有认出惠美来。这很正常,惠美是一个稀薄的存在,她有点个性,但在谁都不输个性的中学时代,立面并不明显。反而是桃子的青春时代从记忆里大摇大摆地晃出来,那时候的她常穿着运动服,像假小子,一贯的粗犷,有人喜欢她,有人不喜欢,没有获得一致评价。那时候的我们比较四分五裂,比较诸侯割据,下课各自拢成小群体。现在的她把D罩杯超聚拢,举手投足豪气不失女性魅力,当刮目相看。哦我不是说她漂亮,在她进入这个包厢以前,我们可能在心里嘀咕着谁是依然漂亮的女生,可是桃子一出现,顿时让人觉得,漂亮是多么浅薄的东西。不要以为桃子有两条美无绝伦的腿,她号召穿超短裙完全为了男生的福利着想。桃子身段高挑,有点熊背,有点龅牙,但这无碍她粗声粗气耍爷的范儿,颐指气使地指挥我们转呼啦圈、跳草裙舞、装白痴、装纯情、装gay。
涂敏提议每个人告白履历,谈谈体会、感知都可以。大家晓得“真心话”、“大冒险”摆在后面,算是小热身,状态都积极,纷纷往外掏心窝子话。许为庆说,他在基层时羡慕坐办公室的,在领导身边混个脸熟长世面,如今干个办公室主任成天应付一地鸡毛,回过头去看,当年搞技术的都磨成了专家,单位不用咱抬脚走人,外面哪儿不是几十、百把万年薪等着?回过头看,还是搞技术好啊。坐办公室得看领导脸色混日子,说不用你就白瞎,那点鸡毛蒜皮谁干不行?悔啊!等悟出来,搞事业的黄金十年过去了。
闵添兰说,她笑了小半辈子,从笑傲校园到迎来送往,越笑越窝心,越笑越职业化,现在进KTV尽想唱唱悲情歌,打打悲情牌,喜欢那样咬牙切齿苦大愁深要死要活的歌儿,在大伙的哄笑下,她演绎了一曲荡气回肠的《死了都要爱》。
服务生进来结账,说可以开通宵,但前台要下班了请先结账4000RMB。先说好AA,大家便自觉掏包包,桃子正准备主持“真心话”和“大冒险”,十分不爽有人打岔,她掏出一个皮夹砸向我:家祺去,快快快。
桃子买单了,男生们囧,女生们暗下吃了一惊。台中央桃子的形象无疑更加高大起来,她要求“真心话”必须交待曾暗恋的异性,“大冒险”则要勇于挑战极限。我们攀援新的嗨皮高峰,笑翻了的气浪把人推搡得东倒西歪,轮到惠美了,眼尖的涂敏蹦出来:且慢,惠美还没有告白!
可能一位困难女工难以溶入穷凶极恶的欢乐氛围,惠美若有心事。我想听听惠美的告白,当桃子长成桃子的模样,梨子长成梨子,桔子长成桔子,个个浆汁饱满,惠美,她还在路上颠簸吗?
她必须先解释为什么放弃学业,因为说起来总有点不长相厮守不患难与共的嫌疑。她成绩不差,但她说自己其实挺笨的,她妈妈生她时在一个小山村,那年头只惦记着吃,想把胎儿养壮点,结果麻烦了,没有妇产科只好找接生婆,三天三夜没生下来,都说最多保一个,最后憋出酱紫色一大胖妞儿,傻乎乎地活到现在。
惠美其实很纠结自己聪明还是笨。上课涣散难以集中精力,但考前突击又很会抓住重点,实在不愿坐在教室里荒废青春,但走出校门她又干了些啥?也许她不适合应试教育模式,也许她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成年之后的种种行为只能说明她少了一根筋,只能追溯到接生时大脑缺氧烧坏脑壳了,作为一名隐形的智障惠美不屈不挠地活着,无法怨怪妈妈,纵然妈妈没有给她完整的脑神经,却给了她生命。
这是一份油菜的致歉吗?望向叼着烟的许为庆、修指甲的余鸽,我突然又明白了一个细节:莫以为余鸽对惠美的不感冒是因为学生时代的成绩,其实怎么可能?稍微用脚指头想一想,余鸽盛世看华衣,唯有风言风语会引起警惕。瞧,我总是这样灵光闪现。
惠美继续说“真心话”,她初中下车跟学习兴趣有关,但也关乎一个男生。那只是一段平常的初恋,却影响了她的人生。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当时还是蛮痴狂的,对方却无意,出于女生的第三感官,她看出他也有喜欢的人。
她是骄傲而又内向的女子,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没有回音的感情她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会转身离开,于是她下车,上了油城附属的技术学校,包分配的,有个铁饭碗。
同学们继续上高中演绎紧张、烂漫的青春时代。她学习《炼油工艺》、《机械设备》,预分配实习。三年后,她成为正式员工,而他们迎接高考,几家欢乐几家愁。他考上理想的大学,而另一个她意外落马。
不过是复读一年的事吧。惠美以为。遇见她时小心询问。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很隐蔽,而且高二文理分科后不在同一个班。
如果没有偶遇她,没有好心关怀,接下来的一切都跟她无关。缘份像一根透明的丝线串着小钩,将她拉入了她的生活。她们很快稔熟并且亲密起来,原本有相似之处,都是喜欢把心事埋藏的女孩子,喜欢同样的人。
后来,知道她怀孕了,惠美惊讶,伸出手去握住了这个秘密。她告诉父母不想复读,要去南方打工,拿了家里一些钱,在山背后租了一间农屋,每天听歌、复习,天黑了出门散步,决意用这种方式悍卫自己的选择。
惠美说她真是很崇敬,一个勇敢不落俗套的女子,自己勤勤恳恳地做起了搬运工,运送食品、物资和复习资料,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感觉蛮欢实的,守护一个秘密被人信任和依赖的感觉。长话短说吧,那一年的冬天,她深一脚浅一脚请来了接生婆,现在想起真是后怕,照搬书本上可怜的理论知识她们无知者无畏地闯过了鬼门关,怀抱着婴儿的她有一丝侥幸,一丝自得,开始冲击下一个目标:高考,并且成功了。
惠美说无论如何,她钦佩这个奇女子,虽然给自己留下了持久的迷惑和麻烦。我们把目光投向沙发上早已熟睡的男孩,他叫松子。奇女子在摘下松子后像一只松鼠撑开莆扇般的尾巴,安全降落了。她联系家里补办了高考手续,在进京求学前给惠美留下了只言片语:把松子送孤儿院吧,在小小油城,家人承受不起压力,日后有了经济基础再领养回来。
在此后的不眠之夜里,惠美无数次地想:为什么当事人能做到潇洒离去,自己却柔肠百结,舍不得将亲手接生的松子送往孤儿院?因为友情?因为爱情?因为她还是他?在一个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无法做出决定。但婴儿不会因为她的犹豫而停止哭闹和嗷嗷待哺,于是她将孩子抱回自己家,说是捡的。
猜度和质疑毕竟是没有依据的,虽然工休时间都耗在山那边隐蔽的农屋,但从来按时出勤,主任出面辟谣后,善良的家人也就安心地接纳了孩子。那年她十八岁,青春付与尿片与奶瓶,日子过得潦草,还要应付各种揣测的目光,在婚恋市场里形影相吊,这是她的宿命,静悄悄的玫瑰羞答答地开,等到花儿也谢了,松子的母亲没有回来。
同班的小伙成为她的新郎,有更多的选择么?她的身边只有他。只有他看她一路走来,不理会流言。她亦是需要守护的,结婚、生子,像所有夫妻一样恩爱和吵架,面对生活的拮据与婚姻的瓶颈亦有低潮。无数次地想,自己算是被撂下了,学业被撂在初中,生活中被撂了个婴儿包,可是能怪谁呢?是她自找的。她不后悔而是有点孤单,有点怨怪无处可发。人家决然地走了,她却放不下,这层愁苦令她窒息,终于忍不住对丈夫说了。她承诺过永不透露这件事,于是遭到了惩罚。丈夫不止一次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做?是记挂着他吧?小伙子跟她一样,是转不过脑筋来就会卡住的人,她把丈夫卡在这儿了,她的生活也随之卡住了。
暗下模拟过奇女子的心路历程,在华丽转身的背后也窥得见隐隐泪花,恍惚之间有一点懂,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终究想通了,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没有人欠她什么,是自己一头扎进了迷惑当中。收获了儿女双全,其实不冤,但现在的困境,是儿女都得不到好的教育资源,自己的事业也无从说起。惠美说,她真的很努力,很想努力,很在乎机会。有人说她耍机灵,却不知她是真白痴,从出生起烧坏了一根筋,人家一年悟出的道理,她走了十二年才明白,晚是晚了点,三十岁,可不可以奔向自己的生活?
割舍是难的。松子,妈妈终于决定放弃你,不耽误你更好的前程。妈妈要去塔和拣起自己的婚姻,那是另一份宿命,一段爱恋,一句誓言,一份承担,无论如何要去一趟。惠美哽咽了,请大家出主意,同学基金会能否负担松子未来的生活?
包厢里很静,真的,好像我们挥霍了所有的热情。
同学会狂欢三天,夜宴、溯溪、漂流、农家乐统统玩到。扶助基金收获了一个小朋友,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真是意外之喜。桃子功不可没,少不了一路自得。惠美订了去新疆的车票,孩子的监护权悬而未决。在第三日聚会结束陆续撤离时,波波、小帅、桃子等高层仍在房间里密谋,就孩子的托管进行长远的探讨。
后来的讯息是,波波把松子带到上海,上了一所寄宿学校,此举应该花费不菲吧。波波是款,肯定大手笔,同学会上被桃子这个小富婆抢了买单,才是不甘呢。遇上的同学都恭喜说:松子和波波越长越像了。
我们相约每年聚会,但是已经第三年了,Q群还在,却没人提聚会的事。听说桃子交了罚款在怀第二胎,反正她有钱。有人看见陶小帅出现在锦市,身边一个女人仿佛余鸽。我想陶小帅没吵着同学会也好,他有追思之情,吵将起来却是波波买单,拘我为他打工,这样息事宁人的,大家图个清静,我们也懒得理会他那些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