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蜿蜒向天蓝地缎,排洪沟里响叮咚。我生怕跌了进去,远远地小心踩着新“凤凰”,工作服亦是崭新,包裹着疾疾心跳。其实蛮有些懊恼,早在镜前翻拣过所有的衣裳,末了才知进装置要穿工作服的,以后每天都是。
迂回竟入幽谷。四围环山的一块盆地,遍野杜鹃绽烂如火,塔林钢筋自谷底拨地而起。旗在塔尖呼啸,灰鸟衔枝跳耀。操作室茶色巨幅玻璃蔽光如镜,反照我踌躇张望的窘态。魏群后来笑我,那天他们几个都立在窗前,纳闷打哪来了个挤眉探眼的傻丫。
我们仍奋力地挥舞着抹布,全然未顾及天色已渐暗下来.。“嗒—”,一团明黄蓬地散开来,宛如叩开蛋壳时的象声。我们齐齐从暖暖融融的光晕中探出头来,眺望魏群正立在泵区尽头灯组控制闸处,朝我们爽朗地一挥手,转身继续他的路程。珊华接递了他的微笑,回头冲我也比划了一个手势:“撤!”
我铺开一块较大的抹布,将其它油乎乎更为不堪的拣拾捆束起来,小桶、刷把、洗洁精一一归拢,与珊华各拉扯一根盘旋的消防水带,整个泵区便属于我们的射程之内。哗——,唰——,水柱银花盛放,半掩两扇汗红专注的脸,白练过处,泵体、泵座、地面已致残的污渍知趣地节节败退,直滚进排污沟里无影无踪。泵逐个向我们绽放清洁的容颜。
“收工喽。”我已然是盘胶皮带的好手,珊华将抹布包打理进垃圾箱,揩着湿透的发缕衣衫先我一步,“哇,枝子,你闻闻,真是‘沁人心脾’哎!”
咬起袖子洗桶、洗刷,洗滑腻腻的胳膊、灰蒙蒙的脸,并不妨碍我们酣然地足蹈:
“摘枝桂花插到泵房里好不好?”
“还可以多采些桂花粒,晒干了,试试泡茶哟。”
借着黄昏渐去的婀娜,我俩各采了一支桂,痴痴地嗅着回向我们的“家”——泵房——一间离奇的八角房,压在庞然入云的再生器底头,顺势造就。此刻它没亮灯乌着脸闷沉沉地似是委屈,这不打紧,夜了,我们的倒班生活这才拉开序幕。
启明灯,八角泵房便如同暗夜里一枚亮白的明信片,冷冷闪烁着那个年纪寄语的清辉。
珊华在灯下绾发,她亮白,淡蓝毛绒衣贴着削肩,十指纤纤弄梳,空气便也霎时浸润了画意。我停下补记录的笔,忖起那诗词:“楚有女,眉目如画。”许是美女罢,只无语莞尔,便如春花流彩。
灯光蓦然起了强劲的变化,墙惨白,光线异常,这是暗号——我俩齐侧首,会心一笑:窗外三机楼上赫然已挂出一轮白圆,它如月般姣洁,却放射出骄阳般刺烈的光。
扒拉出工具箱里准备的果品吃食,跃入门外丝绸般润泽的夜色中,一路笑语如银:“他们一定是看我们的灯亮了,知道我们回来了。”
攀上三机的舷梯,鱼火锅的飘香洋溢而来。不待我调整回复探照灯的指向,珊华嚷嚷着推门进去:“是酸豆角炖鱼头吗?”
文武埋头在气腾腾中伺弄着汤料,俞木看看操作仪表盘又看看天空,赵风一言不发,抓起手套从另一侧门出去了,我猜他去拿饭,等他回来的时候,不仅端着锅,腋下赫然还夹着一瓶酒。
“你们还喝酒啊”,我踊跃地舀汤盛饭,“不会被发现吧。”
“过节嘛”,俞木似乎得到了月亮的某种指令:“开餐喽!”
“月亮出来了吗?”我和珊华一前一后冲过去作赏月状,“哇,好美哦,毕竟是八月十五。”
“每个月的十五都会这么圆的啦。”俞木这家伙,扫兴。
“不如我们把桌子搬过去,一边赏月慢慢吃。”赵风则比较懂得迁就女孩子的小浪漫。
月满西楼。
五只碗同举共祝中秋。
俞木歪着心思要拉我俩下“酒”:“珊华连长,月老在上,有何心愿?明年继续扩编?”
追珊华的人都快排成一个连了,珊华颔首,并不理会文武适时斟上的酒,打抽屉里摸出歌本来,自顾自开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其他人跟着敲茶缸打节拍齐声附和。
珊华十九了,就要告别十字开头的年龄。十九岁的珊华靓丽、成熟、充满活力,什么时候我能够象她那样?上班半年来常犯些小错失,每一次我都暗自勉励:或许等我到了十九岁,会如同珊华一般沉稳?我缀酒一口,热血中畅想。
俞木看着我俩笑,说,许个愿吧。
想套话吗?“哼,才不说给你听!”
“哎,我有个好主意。”文武被酒精激发了灵感?“我们各许一个愿,记下来,封在一个盒子里,明年中秋再看实现没有。”
“一年太近,不如在桂花树底下埋它五年。”
“好哇,好哇。”我很踊跃地惦记起,工具柜里香脂盒已快用空,正巧派上用场。快八点了,我飘飘然下去挂牌,在罐区碰到魏群在装催化剂,他问你们干啥去了,我说没有啊,他笑笑说你不是要跟我上塔挂牌吗?今晚正好上去赏月,我说行,十点你来叫我。
残余的香脂,强行给每位都擦了一点,美其名曰这样可以遮盖大家的酒气。
然后各人写自己的心愿。依次叠进盒子里,文武拿透明胶捆了个扎实,我和珊华许诺带下去埋,决不偷看。继续唱歌,这时门无声地划个半圆,班长进来了。
他怎么提前来了?!我们其实是算好点的,班长9点挂牌,提前亦不可超过一刻钟,原本打算在8点半收碗撤退的。
“你俩唱空城记呢?”班长兴师问罪,“脱岗!”
偷偷甩给赵风一丝欠咎,一桌残羹都留给他收拾了。脚底板抹油――开溜。
班上后脚从三机折返回来,躲不过一顿训:“要是给岗检的抓住了,我们五班的荣誉怎么办?!“
五班是新成立的,以前四班三倒,由于白班改作双休制,倒班岗位相应调整成单班倒,抽调人手时车间有意年轻化,平均年龄21,班长24,已有7年工龄,这次被委以重任肩挑大梁,矢志带出一只有活力的样板班组。
我们只能低着头,把张红脸埋得水平。
班长一阵无话,叹口气:“珊华……”,又叹一口气,一阵无话,欲语还休似的,走了。
杜回与潘伟进来幸灾乐祸:“挨训了吧,班长找你好半天了。”“那你们呢,还不是脱岗来泡泵房。”珊华一定喝高了,怎么能用“泡”字这么不雅的字眼呢?别人说泡妞、泡泵房,因为泵工一般是女的,装置里男多女少,小年轻哪个不爱往姑娘身边凑。
“瞧你们哪,浑身抹得喷香,被三机那几个小子哄着喝酒作乐。可怜操作室里我们一帮和尚。”
我和珊华酒饱饭足酣畅地笑,这便是做年轻女孩的骄傲了,其实操作室潘伟他们对我们也不赖,可是有班长在,车间技术员也常在阵,就不敢常往那边跑。
只能他们偷着空过来坐坐。坐过来也就胡聊,或曰“泡”,“泡”总带些贬义。操作工生产平稳时呆着乏味,只能是侃,也造就不少侃的高手。有言曰:“钳工的手,电工的腿,操作工的嘴。”大抵意思是,因为工作的关系,钳工手巧,电工跑断腿,而操作工特能侃。
我们缠着潘伟教唱谭咏麟的新歌《水中花》:“凄雨冷风中,多少繁花如梦,曾经万紫千红不留影踪……”,他款款深情绵绵缠缠:“……我看看流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恍惚醉意,多美的词。潘伟是潘安一般的男子,曾经拒绝承认,一个男子能怎么美呢,然此时见他眉宇畔英气撩人,其儒雅气质,焉能以“奶油小生”之称一棒打死。伴珊华绯红和音,这好看的面容,好听的旋律,愿我梦里醒来,都如这般恬谐幻妙。
我醒来时,潘伟已经走了,珊华摇我双肩:“枝子,咱们还没埋心愿呢。先去埋完再睡。”对,这是大事,我们牵着手摇晃到桂树下,“就这儿吧。”珊华用扁铲挖土,我把香脂盒塞进去,填土,踩平,再相互挽回泵房,到底珊华也挺不住了。 这次睡得几近昏迷让我们也充满了惶恐与后怕。泵房七壁透亮,双层玻璃外闪烁着远远近近数百探照灯,和暗藏的眼睛。安检办的老头常在外面出没。我们监视着泵,他们却监视着我们。据说这个隶属于安环部的组织,有着鹰一般犀利的眼,对各装置设施了如指掌。我们挂牌的准点,与劳动纪律亦在其检查的范围。偶然他们中的某个会来敲窗,让迷迷糊糊的我们颤得一激灵,他便含笑而去。又或者急急冲进来,操一口听不太清的方言,无外乎某台泵出现了某种状况,惊得珊华冲峰陷阵一般,奔过去看无非哪台一贯高热的电机,已请电工诊断过,偏说没事。又或者某架油标设计不合理,油加多了就从轴封漏出来,不信可以当场示范。要说我们每小时一次的巡检还是蛮认真仔细的,咋就那么容易让他们揪到小辫子。久之混个脸熟,挂牌经过僻暗处闪过人影鬼魅似的也能处变不惊了。珊华说,这些人还替我们看泵,也算不错,不象一年两次的岗检,专项组目标直指就是查挂牌与睡觉,每次出动非抓几个典型不可。赵风一提到岗检的就牙痒痒,他只不过在热饭时看看时间差不多提前挂了牌,被岗检一家伙逮住,扣罚三月全奖。
“你们这样睡很危险啊。”那天零时交班还是魏群把我们唤醒。山脚的杨梅熟透,他领我去摘。须越过排鸿沟上铺架的管线,底下是汩汩的溪水,两米见深,稍不留神就会从管线的空隔中摔将下去。魏群拽着我弓着背小心翼翼地钻,再攀上上层管线去摘梅。哇,别有洞天,这上层管线铺得较密,没有宽缝隙需要担心,可以专心挑拣枝头藏缀的红梅。“这里倒是一个蛮安全的地方嘛。”我一边采梅,嗅闻弥漫的酸甜,了望操作室、泵区的动态一览无余。“下次你犯困干脆就到这儿来睡吧。”魏群说,“反正你还没顶岗。如果操作有事,我来叫你。”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珊华,“你要困就去吧,我可不能,泵要有事怎么办。”珊华理应早知这地方,煮酸梅汤还是她教的呢。
第二天零点我迫不及待地实践,魏群送我到梅枝下,他岗位上忙,不能陪我。“你安心睡吧,五点钟我来叫你。”我满怀违规的好奇,并不能入睡。就着灯塔挥撒的光雾,端详夜空底幕中静谧伫立的塔层,鳞次栉比,管架错综交织,机组队列的歌咏依稀传来,竟勾结起腹内不知名的缕缕牵绊,心潮澎湃起来。然后数星星,想这夜黑风高,秋虫在呢喃,身底溪流倘佯,美景良辰正欲渐入梦境,――极不协调的是,居然尿急起来。真是没做好充分准备,魏群又不在,踯躅再三,也只好自己斗着胆子顺着管线爬下,去了对面山脚的厕所,败兴不用说,偏又不甘心,还是再爬一遍管架,折回去睡。
梦酣时魏群来唤我,问我睡得还好?要是退回半年前还在学校,我是断然不会和一位男子提及如厕事宜。但在工厂里混了半年,说话也大为世俗了许多,我说什么呀,害我心惊胆颤地爬过管线上厕所!魏群有点发愣:“还跑什么厕所?”他作一环顾状,“就地解决不就行了?”
“这,这……”。黑暗里我能想见自己的脸涨得象块大红布。这让我失语,说不出话。心脏重重敲打重复的几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这让我对魏群,从此有了一毫说不体面的别扭。女子山野如厕,我只在“红楼梦”读过一回,第71回鸳鸯内急,上山解决,于是发现了司棋的私情,带出一萝卜的泥。这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不曹雪芹怎么没把这茬子事往黛玉、宝钗身上栽呢?咱可是正统的小家碧玉,以为象你们男人?珊华早就告诉过我,夜里别老爱在桂花树边绕来绕去,有些工友可能会躲在后面小便,哇,难怪有一次撞见潘伟一脸窘相,“他不会也是这样吧?”虽说美男也免不了吃喝拉撒,可珊华和我都觉得,这样标致的男生应该有责任维系我们对于翩翩君子的构想才行。
我再不会去梅枝下了,除了采梅。留珊华一个人在泵房很不人道,宁可从此两个人在清清白白的泵房里,在明明暗暗闪烁的光照与眼睛里光明正大地打盹。
当然我们尽量避免这样,并变着法子令工作的空闲丰富增彩。可受规章限制,又能做些什么呢?串岗属于可以谅解的违规,大家谈笑,时间哄然而过,恰似雷同的青春剧幕。然而鲜活的生命终究抵不过绞索在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夜是空的,并不是每天都富含研究茅草里蚱蜢呢喃的雅趣。泵房亦是空的,桌子垂直竖向吸附在唯一的实墙上,两侧两条旧式长铁椅,别无长物,珊华与我各据一椅,聊天,什么都说,看着外面空洞的夜。左侧的过道,是外操去现场的必经之路,我们数着他们出来调整手阀、加催化剂的次数。他们若是走得匆匆,一定是操作异常波动。正常情况下,杜回会往我们这边张望,蔡铬也会拿手电筒刺我们恶作剧,反而潘伟维持轩昂,目不斜视。哼,这小子,白给他喂酸梅汤了。可不可以揣测出:如果哪一位同事回望泵房的次数最多,那他一定是对我们中的其中一个有意思。班长不计,他几乎每次经过都会朝泵房探望,但那一定是出于监视我们的职责。我说,珊华,杜回喜欢你耶。
这不过是开腻了的玩笑,也是我无法忍受沉闷的话由。珊华在等,纵然有一个连的人都在翘首企盼。对于九十年代初山沟里的女子,恋爱绝对是一件郑重严肃的事,直接产生婚姻的结果,我们愿意为它付出全部的耐心与赤诚。而某个时刻,青春终究敌不过寂寞两个字。
尤其一个雨夜,所有的话题都枯萎了。相望无言,亦没有任何的人影音声。雨淅淅沥沥,阻隔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9点钟,忽觉惶恐,仿佛我俩成为了世上仅有的两个人,即使理智否决了这一情绪。机组的轰鸣声仿佛亘古而来,在麻木的听力中早已被抽离出去,屋里静得只剩时针的滴答,10点,10点一刻,10点20,“这钟怕不是停了吧。”
“不会呀,才换过的电池。”
声音如濒死的鱼疲弱地吐出的泡泡。
“人都死光了吗?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抖起气力嘶问。
多想见到一位活人,哪怕是安检办的老头。10点半、11时,我们煎熬在时间的黑洞,在秒秒分分无尽的空虚、难耐、寂寞、惶恐……中抽干了气血。
“这时如果有人来,我就嫁给他。” 珊华甚至喃喃玩笑。
即便如此,老天仍不肯与我们达成和解。没有人,那是毕生不再的等待。
临近交班,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是魏群。“你们居然没有在迷糊?”我俩虚脱地倚靠着墙,无力应答。“你们这门是怎么回事?总嘎吱嘎吱叫。”魏群从工具柜里拿出榔头,上下敲两下,好了。他奇怪地瞅瞅我们,走了。
“魏群是个好男人。”珊华有气无力地表示。
“的确是好男人。”我有气无力地同意。
我们的玻璃门总是翘边,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质疑问一句。但只有魏群,会拿起榔头来把它敲妥贴。
但即便他是好人,也和我们的赌咒联系不上。好男人和少女理想的王子是两码子事。也许我们根本没把他当男人看,女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就象我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女人一样。女人是多么庸俗的一个词,我们都是冰清水灵的女孩,曹雪芹笔下和稀泥的才是女人呢。
那次极度无聊之后,珊华与我都意识到要找些事干,相约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长夜终于充实了某些具体的事宜,珊华还练字,规范的仿宋体,班里的记录一崭齐地工整,在班长的鼓励下,她开始尝试写广播稿。誊好后毕恭毕敬地交到书记手里审批,书记赞许的眼神既是欣赏字体亦是嘉奖珊华:“珊华你负责车间团委的工作吧。”书记说。
珊华兼任了新的工作,手上的备考就歇了下来,她正襟危坐于灯下写材料,一付对组织负责的态度。我则按部就班地看《外国文学》、《修辞研究》,门顶的铝合金让它恢复翘边,一有人推门就嘎吱叫着赶紧把书藏好。这些个鬼技俩是瞒不过班长的,好在他并不追究,越来越友善地坐得越来越久。魏群却鬼使神差屡在此时现身,不讲时机地倡我上塔挂牌。我说魏群你神经呀,班长在还偏领我脱岗。24层塔梯上我气喘吁吁地翻着白眼吐出白雾。魏群有点神秘地点化原来班长想追珊华。这个倒是没料到,在我看来班长多少算个小领导,而领导总是和情感不关连的。
我们也只好在塔上耽搁得越来越久。地面疏远而渺小,塔瘦直地在空中飘摇,可塔没能高过山。四点班赏黄昏日落,零点班观清晓日出,都是山这一面的景色。山的那边会是什么?我问魏群,也许还是山,绵延不断,或者荒野,没有人确切知道。谷地如盆,承载了年轻日子里串串连连欢喜忧伤,我们跳着叫着幻想山外与未来,如同井底美丽发梦的青蛙。
在落雪的日子上塔,涉足无人迹处,看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飘零温柔落下,顽强地覆盖了一切不完善,把大地涂抹成它允许的颜色,山在被下冬眠,化雪醒来,依然沉默不语,山鸟渐递恢复了生气,不定哪天的甩眼,就发觉遍山都有了红的意思,然后那点点红就如柴火般迅速地爆裂开来,一蓬一蓬地,春鸟展翅叫嚣。
这是我上班一周年,泵房多了一块牌子,“芙蓉巾帼岗”,挂在石英钟旁边,珊华不忘每周踩上桌去,将它擦个锃亮。作为岗长的她个人,打破了五年“三·八”节“五好女工”记录,荣当总厂“巾帼明星”。
五班蒸蒸日上,甚而上报了集团公司的“文明班组”。班长欢欣地拉歌:“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呀刚出头……”,大伙跟着吼:“如金似玉的好年华呀,正赶上创业的好时候。” 并肩奋斗、青春年华的班长和珊华在大家眼里依稀是象那么回事了。车间里年长的女工闲不住议论:珊华条件虽好,但女孩子终究是要找一个的,她这样住单身楼的外地女工,找个厂子弟正合适。班长的爸是什么销售科的科长,就一个独子,珊华找了他不吃亏,以后说不定还能换个白班工作呢。
班长踌躇满志,侃侃而谈班组竞争实际是人的竞争,新一届的毕业生三级培训进班组,班长首先找车间选定了仅有的一名大本毕业:许帆。另外几名技校、中专生,班里的伙计锁定目标达成一致。
“要个女的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那个麻翠翠还可以,”关于谁最正点,文武连人家的名字都打听好了。
“我这分馏岗位正缺个徒弟。” 蔡铬不是对珊华有意思吗?瞅着希望渺茫,赶紧转风向,哼,什么痴情不渝,一伙子的见异思迁。
麻翠翠进班后立马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原来女孩子本身就是注意的焦点。真可笑,珊华并没有因为追求者的另起炉灶而不平,反而是我深怀着某种受冷落的醋意。这才模糊地清醒:我并不是因为可爱而受到欢喜,在男多女少的班组里,只要是个女孩都会引来谄媚,何况麻翠翠长得还不差。在泵房聚然清减的夜晚,空气中飘着醋酸的味道。珊华说你别这么想,咱班就三个女孩,上厕所还得搭个伴呢。
麻翠翠估摸也只有上厕所的时间才惦起泵房来。黝黑的路径上,她昂着马尾,炯炯地瞪着灯笼般的大眼,从不姑念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陪她去上那远而黑咕隆咚的厕所。按说明星与时是女孩子最能引起共鸣的话题,偏偏她评价得稀奇,什么巩俐长个虎牙,张曼玉五官象只兔子,林青霞又不够丰满……。
她这么说我就奇了,这些可都是红遍半边天的大美女呀,敢情麻翠翠连她们都瞧不上。套用她那一套标准,打量她自己,哎,你别说,这麻翠翠长得还真是稀奇。1米65的个头,在江南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不胖不瘦蛮匀称。眼睛较大,双眼皮,睫毛密、黑、长,头发也是,皮肤白净,没有痣斑点,鼻子高挺,嘴不大不小,唇纹明确,牙齿洁白齐整……。
可是这就是美吗?这就是美吗??
要让我给她一个词,那最多就是标致啦,长相符合人们对美通常的定义,而在春风拂面,桃花赫颜面前,这种定义毫无道理,她从来没有给过我眼前一亮的感觉。我问魏群,麻翠翠美吗?魏群支吾着,潘伟他们说她长得还可以,他绕着弯的回答我不满意,到底什么叫做美呢?我急于弄清男人们对美的理解。他们酷好以“漂亮”二字来笼统地形容女孩,实属泛滥而不认真的行为。比如珊华,她活泼朗朗,而娴静地坐着,又恰似川端康城笔下的驹子,纯洁得“让人感觉恐怕她的脚趾缝也是一样的干净”,岂能仅称之“漂亮”,将一位女子出尘的品质,混同于一般世俗的美貌,是对美的亵渎。至于麻翠翠,浓眉大眼,梳个马尾,有点青春派,仅此而已,怎能与珊华比肩?——我认为是不由分说的事,可麻翠翠高昂的自信和男同事推波助澜的追捧似要击溃我既定的审美观。
珊华说你算了吧,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呗。她在给许帆抄笔记,头也不抬。
魏群得了个好徒弟,每天里里外外出出进进塔上塔下扛着扳手奔忙的换成了许帆,新工勤快这不稀奇,难得的是他午休时间也不歇脚,梗着脖子查管线一路滴汗近了泵房窗前。秋老虎的天气,我与珊华正倚在空调前喝凉茶,“枝子,你瞧瞧人家。”
珊华对于知识分子有一种几近崇拜的热情,她望着许帆的背影若有所思,怕是想起了当初由于家境清寒,早早放弃了求学。最后一碗凉茶被她灌进搪瓷缸中,捂着趟进了裂焰热流,白光里许帆惊愕无措地应了招呼,捧着杯子一口口喝了个精光。
作为团支委书记,珊华有责任对新进厂的青工如春天般温暖。许帆来自偏远的农家,衣着拮据,生活简朴。珊华同住单身楼,不免热心帮他打点些日常料理,并有意烧些好菜,带到班上来,邀许帆入伙。
“许帆,尝尝这汤,多吃块鸡。”
“许帆,查流程别只顾头顶,小心看路,脚底滑。”
“天大热的,多带套工作服到班上,方便换。”
许帆是语讷的,大多数的时候只是频频点头应诺,或问一些涉及机泵的问题。为此珊华重新整理了她的岗位笔记,内容之详尽,赶得上司泵操作大全了。
“枝子,我的这份留给你。”一晚珊华流淌殷切,“你该出师了。”
“珊华,你……?”
“我想学操作。” 珊华凝望着操作室的方向,她一早说过,她梦想坐在宽大的操作台前看仪表,做一名符其实的现代化炼油操作工。 珊华有了换岗的想法,趁势与许帆搭帮学查流程,在清晨与暮沉,沿着管线走遍了装置的叽里拐角、沟沟绊绊。我留守泵房实习独立顶岗,听风看雪的旖旎,偷自变换了主角。
天气一天天冰凉,黑得也早,八角窝里的火锅滚滚腾腾。风一顿胡吼,雨噼哩啪啦地没完没了。这六点半了许帆挂牌怎么还不回来呢,珊华心神不宁地看了几次表,说你看这么大雨塔上是不是很滑?许帆挂牌会不会出事?我一怔,不会吧,夏天暴雨比这还狠,魏群去巡检我们从没耽心过。珊华说许帆不一样,他才来,不熟悉,还是近视眼。我愣没回过神来,珊华套上雨披就穿进了雨网,风裹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塔梯上吃力地攀援、飞扬,我顿然一丝悟:珊华别是爱上许帆了呢?
在汤香中我嗅到家和爱情的芬芳,熟了之后许帆其实蛮健谈的,技术学习没话说,青工比武选拨赛上勇夺第一,日常操作吃苦耐劳,匆匆路过泵房前不忘投来看似不经意的一瞥,而珊华脸上掠过的表情,那是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我喜欢爱情进行时的感觉,尽管那不属于我。
班长不再当众夸许帆,年后岗位调整,魏群担任了反应主操,一个被誉之为“炸药包”的岗位,许帆调到三机,珊华进了分馏,麻翠翠换来作我的助手。她气鼓鼓的,狐疑珊华使了啥伎俩使得她屈就。“泵有什么好学的?!”
我哑口,泵是不玄奥,但看好泵却不轻闲,日常维护加油换油盘车预热琐琐碎碎,尤其车间要求高,要做到沟见底、轴见光、设备见本色,卫生是难点。运行的机泵隔不几天吸一身灰泥,对付它们珊华好歹摸索出一整套专有程序:先用蒸汽吹融化顽固污渍,再拌一桶清洁剂,将泵体泵座细缝瓷砖一一刷过,最后用水冲,另外电机部分,只能用抹布一格一格地擦。
麻翠翠特瞧不起这活:“成天擦泵,擦了脏,脏了擦,有什么意义?”
可有什么办法呢,在校入厂参观时,正是那一排排洁净的机泵、欢快的歌鸣架构出我心目中的现代化工厂,在定向分配时毫不犹豫地填报了一线志愿。原来整洁是要有人付出劳动的。想穿得光鲜干干净净地做些文案工作,哼,我懒理她,埋头看我的书,至少先得把文凭读出来。
麻翠翠绝不是个省心的主,她骑单车挂牌,戴着手套擦泵,这在制度上是不允许的。“手套容易卷进泵里,还有你这头发。”安全员已再三叮咛,软硬兼施地让她注意将长发塞进安全帽里,可安全员一下班,她便将嘱咐与马尾一同甩在脑后。我跟她讲外厂曾发生过操作工手套卷进轴承斩断手指,以及头发卷入伤及生命的惨剧,她修着长指甲说行了啦,我会注意的。
麻翠翠的确擅于保护自己,她并不贴进泵,不会把耳朵贴近泵体听杂音,也决不会象我们一样擦泵擦到忘我。她穿着雨靴,戴着胶皮手套抓块抹布比比划划:“这样就可以了吧。”
这怎么可以?这就是每天洗得白净,指甲缝一层不染的麻翠翠的卫生眼力不成?我要求再返工,麻翠翠不乐意了,她自视为操作室换岗过来的,并不算作我的徒弟又何必听我指派。经请示班长,她与我各划分了责任区,奇的是,每每我干到第二工序,她便收工了。泵算不上干净,但马虎过得去,之后一回我耐不住纳闷,跑去看她到底是怎么擦的。这一看可大惊失色――她居然用水冲电机――是正在运行的电机!
麻翠翠蛮不在乎地拿P206作示范:你看,电机尾鼓出的风力很强,顺着风向冲水,不仅灰尘全吹走,水也不会带进电机内部。我都这样冲了两个月,没事。
我气结。但雄辩胜不过事实似的,麻翠翠自认为找到了擦泵的好方法,她小聪明,自以为是,不听劝,使我郁闷不已。另一方面,她还酷爱走形而上的路线,一贯表现得正统而清高,尽管在我看来,这种正统和清高是空洞的,正如她也和我们任何一个人一样,到了夜里一样困得东倒西歪。 麻翠翠夜里瞌睡实在叫人闹心,零点班的前两小时还挺淑女地坐着,一过三点头就栽下响起了轻鼾。珊华与我,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是不敢这睡的,顶多是用手臂撑着头倚在墙上打会儿盹。这样即使被安检办的发现,他们敲敲窗,提个醒,亦当是可以原谅的错误。趴桌上睡目标太大,我说,翠翠,去梅枝下睡吧,如传家宝一般,可她怕黑,“要是钻出个坏人来怎么办?”
她历来自以为是金枝玉叶,十分谨慎地小心,当然这样也没错,可你一个女孩子家,做事总要仔细勤快点,加个油不注意关阀漏了一地,自己又发懒筋,害我三更半夜独自去冲洗油房。
油房是卫生死角,昏暗狭闭地挤着粗笨的旧式油箱,漆皮与墙上的灰泥沆瀣一气肆意斑驳,大大小小的油桶、油壶、漏斗、滤网在用之不绝的过程中残肢伤嘴,修之不尽,尽显凌乱破败之象。水泥地面淌着层层油腻,天长地久渗得洗不出原色。
收工回来出乎我意料,麻翠翠没在睡,她哭丧个脸,告诉我刚才来岗检的了,几个人把她推醒。
那怎么办?我很慌乱。
“他们走出门好一阵我才清醒过来,”麻翠翠说,“我骑单车追到空压站,请求他们给我一次机会,别给我记过。”
麻翠翠居然有这胆量!我刮目相看。
《岗检动态》上果然没有麻翠翠的名字,但车间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这回事,说是司泵那个丫头挺是有手腕,先还以为是我,不免一阵打趣,麻翠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过毕竟没记过,主任看起来也没真生气。
麻翠翠勇敢的行为为自己免去一灾,姑且收敛了些,陪我耗在夜里,托起腮梆若有所思:“枝子,我发觉做人不能太呆。”
我想你麻翠翠什么时候呆过。
她打起精神帮忙挂牌,出门不久就张皇着双手飞回来,一定出问题了!“P206原料油泵电机在打火。”她喊完这句就急往后缩,我快步奔向泵区,隔十几米远见到P206上方连串闪着绿光,紧急停电机!我冲过去按下电机按钮,电机象一只恶魔咆哮着恨恨换声成意犹未尽的气喘,机身滚烫,我惊魂未定,操作室“哐当”门响,班长、潘伟冲呼过来:“原料油怎么中断了!?”
“电机打火,必须停泵!”我战兢兢表达决断。
班长不及答话,与潘伟抡起扳手一人一台来换泵,关P206出口,开P205出口:“快!枝子,看压力!”
P205的压力及时起来了,值班干部飞车而来, “原料恢复了吗?”“操作调整没?”“有没有给电工打电话?”电工要来了,我心中不能不惶然,“接班时它还是好好的。”烧了一台机多少负有些关联责任。众人注目着电机疲惫地散发着余烟,珊华细心地发现电机轴承接口处泵面落了一小滩油。
“擦掉吧。”干部说,谁也不愿跟电工扯些责任皮。
习惯顺手带抹布的珊华自然伸手去擦那滩油。“啊呀!”一声惨呼,她捂着手蹦开,脸庞扭曲成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
她紧皱眉头松开手,但见手背的整块皮已应声而落,露出白生生哧人的肉。
谁也没考虑到:高热的轴封正在泄漏,当她伸手去擦泵面时,正有一坨油滴落下来,保守估计,几百度的高温。
这实在是欲盖弥彰、画蛇添足的一节,值班干部让珊华去医务室包扎,与班长一合计,这事不能伸扬,现场几个人知道就得了。
第二天电工将电机拖走大修,说是内部机芯氧化短路造成的,没指派谁的责任。珊华休了一周整手背的疮枷没脱尽就来上班了,反自责是糊涂帮了倒忙。
麻翠翠这回来神了,说若戴了手套就不至于受伤,这就是不注意自我保护的下场。她是事故的第一发现者,受到了嘉奖。
我紧急停电机的果敢却未受到任何褒贬。按操作规程来,我的行为无可指责,但联系生产实际,当时我紧急拉闸,原料油顿然中断,再生器几近抽空,“你害我差点心肌梗塞,”魏群被班友描述成热锅上的蚂蚁,“十几秒时间,看着液面一点点下去,一到指标控制线下我就不得不扳自保了!”
纵然我对操作一知半解,也知道扳自保就意味着非正常停工。――反酿成更大的事故。车间其实是宁可报废一台泵也不愿来一次停工,我猜。
我不求嘉奖,在一线上班,多少也明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谓安全是最大的效益。任劳任怨地做好本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未必敢拍着胸脯自许是个好工人。劳动纪律方面难免有迷糊犯困之时,在提心吊胆和心怀侥幸的循环往复间沉积着厚重的犯罪感。严格按规程操作,却险些导致更为严重的客观后果,缘由我不通透装置生产,而纵然在理论上可以学习生产技术,但装置易燃易爆的特点,操作的紧急性、高危险性注定了女子被排除在骨干之外,反应岗位历史上从没要过一位女助手,一线女工,再勤勉亦只是搞搞维护、打打下手。
这不是属于我的舞台。自考大专收尾,乘势向本科阶段进军。夜里我顽强地沉湎于古代文学史,借此驱赶睡意,一来怕岗检的,二来在装置呆了几年,模糊地发觉了夜的可怕。白班杂事琐碎,累人,但车间操作工、技术员,加上仪表、电器、钳工,轮番在现场转悠,隐患容易被发觉、被报告、被指挥,并不大出安全事故,遇上的几起泄漏、起火事件不约而同发生在晚间,夜色暧昧,潜伏着危机重重。
麻翠翠却兴高采烈起来,鉴于每次岗检油房卫生总是一大污点,屡受批评,设备主任想了个好主意,他将我们堆积如山的抹布房隔出一间,铺上瓷砖,吊了顶,四墙刷得雪白,按照岗检高标准,配置了新款全套的油箱油桶,漏斗、滤网井井摆放在白色的瓷盆里,日常并不用,专门应付各类检查。为防闲人出入损坏弄脏,还特地配了把锁,交给泵工保管。麻翠翠拿着钥匙无限憧憬:“以后我晚上可以在这里睡了。”
我为她分析了可行性,传说外厂有过操作工为防岗检晚间躲到铁工具箱里困觉,为免遭发现还唤伙伴将自己反锁,结果半夜装置失火,大家忙作一团,无人惦起替他开锁,结果被活活烤死。但油房的门是暗锁反锁,麻翠翠自己从里面开,所以并不类似。零点接班后吃过夜餐,她便施施然从抹布房里挑拣几块比较大、稍微象样的抹布,带到油房去,铺在瓷砖地板上,可以安心地睡到天亮我去唤她,后来更是有长进知道自己带个闹钟去,省了我一趟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