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和任之成,是油城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她不多话,他也不多话,连闺蜜杨仙安也说,真不知这两人怎么捏合到一坨的。杨仙安不知道,那别人更不知道了,杨仙安还算得上介绍人呢,至少是顶着介绍人的名份要了一双皮鞋穿。杨仙安不知道,两个当事人心里也是知道的。不说话的人心里少不了七上八下。她看到他,在一大堆人里貌似安良,那天朋友聚会,不知怎么被杨仙安扯到他家里,他是主人,却也不甚明了怎么挤了这许多的人。他们操家伙,锅碗瓢盆酱醋茶,把柴米油盐全扒拉出来,热气腾腾地端出一盆盆啤酒鸭、椒盐蹄筋、萝卜牛腩……湘菜多辣子,她正是胃不舒服,在一屋子大快朵颐之间便显出斯文,小家碧玉般的可怜见儿。他问清缘由,抓把米熬了一锅粥,也就高压锅熬的,从肉骨头上剔了点肉末,旮旯里找出来一个啤蛋,这不活脱脱是馆子里的一道皮蛋瘦肉粥吗?做饭不难。倘若他知道是一锅粥收买了芳心,还不定会得意成啥样。你平时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一个做饭吗?她问。不自己做吃啥呀?他答得有些粗犷其实是不敢细腻,隐瞒了三天两头去食堂端饭的常态,谁让她信了呢?恋爱中的女人弱智,而且弱视,她们一边浮想着未来,一边根本不敢想走出闺阁的情景;一面希冀日子能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最好是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上演,一边害怕任何改变。而当时的水红,恐怕就处于这样矛盾和犹豫的心理,在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中磋砣着青春妙龄。就像一位套牢的股东决意抛售股票一样,一个重大决定的形成往往伴随着一缕柔风、一根羽毛的翩然而至,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套房是任之成父母为他置下的,好福气啊,哥们吆喝。让姑娘畅意盈怀。温馨的厨房,以及突然间变得简单的烹饪,生活一下子透亮了,像窗外油绿的梧桐脉络清晰、枝叶舒展,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也不能说是这些让水红妥协了,房子算啥呀,油城老生活区六十平的福利房,青工结婚都能分得一套住,职工一茬茬赶着往市里买精品住宅,偌大个老生活区闲着也是闲着。职工看不上生活区,说油城空气污染,在这儿憋屈了一辈子,受够了,现在讲究提高生活质量,宁肯花大把的银子往外面买去,每天再吭哧吭哧坐车回来在污染空气里挣钱,领导没办法,因为领导先住外面去了,只好顺应潮流安排通勤路线,民生为本嘛。哎呀扯远了,这是别话。
对于千禧年间毕业的小年轻来说,正遭遇大学不包分配的裂变。所幸泱泱国企向职工子弟伸出庇护的绿荫,一纸用工协议将石化学院专业对口的子弟打捞回厂,相对于辗转在劳务市场的同学,他们何其安然,何其坦然。环顾十里油城,这个当初一心想走出去的山洼洼,现在却成为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用归去来兮的心投入纷陈繁复的生活,生活看起来千头万续,其实一走就通了。有什么呀,吃有食堂,睡在家里也行,能说服父母的就搬到单身宿舍,谈恋爱更是无师自通,年轻的身体好像蓄满了汽油,一点就着了,就算没人点火也能自燃。水红自燃过好多次,每一回暗恋无疾而终也是伤神哩,怕把能量耗尽,赶紧嫁人算了。任之成说他大学女友去了江苏海安一家化工厂,两个人坐在油城中学的台阶上执手回味以往的恋情,曾经的风花雪月都像是天边云卷云舒的一道风景,不如庭前花开花谢来得亲近自然。油城有公园,有山有水,空气质量虽说不高,却并不妨碍阔叶乔木郁郁葱葱,足以掩护灯影下两具痴缠的身体如漆如胶,其实他们哪里是缺乏温存的一席之地呢?从空房子里跑出来,主要是为了享受属于他们的那一份花前月下。你想想,谁结婚了还到假山后面搂搂抱抱、偷偷接吻,岂不被人笑死?
在光天化日的双休,他们去文化宫滑旱冰,去健身房练哑铃,去体育馆打球,去阅览室借杂志,牵着手到菜场买菜,油城虽小五脏俱全,让人感念父辈打下的江山,由一片荒地繁衍成今天功能齐备、自成体系的现代化绿色工厂。春游时爬上山顶可以了望更远方的农村,但是油城人无甚兴趣,最多在夏天三五成群骑车去周边几个水库纳凉,俱乐部游泳池里下饺子一样的情景常让人醒悟所谓油城走空了只是臆想中的概念,而事实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挤在一团扑腾。空房率高低只有物管部的工作人员心知肚明,他们一面打报告申请资金回购职工的抛盘,一面开着宣讲车在社区来回打转,广而告之为了维持社区的安定团结,禁止私售、出租住房给闲杂人等。可谁理他们哩?杨仙安牵着男朋友闽南的手去登记排房,也是一副白给无所谓的态度,回购房派给新婚青年,不带房产证的,所以不必太在意,不必太花钱装修,只尽着手里的小钱,粉个墙,伺弄点花花草草,弄出耳目一新的气象来,住个三五年等手头有了积蓄,终究是要到市区添置家业的。水红与任之成却不一样,他的房买下了,不说住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横竖是自家的产业,所以水红料理家居的心尤为细致些。铺了木地板,天花板四周用实木角线拉了边,造型弄得不错。当然,杨仙安也铺了木地板,也贴了石膏线。但地板和地板不一样,水红家里每块材料都是与任之成在建材市场踏破铁鞋,几经商讨几经周折定下的,卫浴下水有故事,铝合金窗也闪烁着情分,灯具各是各的造型,千姿百态又在整体风格上统一起来,这样的房子住起来,才有点天长地久过日子的样儿,针眼儿的心思都落到了实处,比空空泛泛的计较倒要好些。累是累点,累了歇着呗,婚姻是港湾,不就为了等待破败的船只,安抚疲惫的身躯么?年轻人睡一觉就缓过来了,床头吵床尾就好了,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绿了,水红的肚子大了又空了,手上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这样的日子难说不好,说不好都没天理了。幸福是必须的,是肯定的,但幸福又是矜持的,扭扭捏捏的,它不像快乐来得那样突兀,而是一唱三叹需要用心体会,有时还需要动用一点修辞和回味。比如,幸福是需要用苦难来陪衬的,现在不搞忆苦思甜了,大家运用对比时不免失当,往往陷入对物质的眼红,对高端的向往,反而人比人气死人。幸福又像苦咖、苦丁茶,都是苦字当头,不耐烦的人嚼不出别样的醇香。水红的幸福掩埋在尿布片里、婴儿的啼哭声中,捋起袖子无暇顾及。幸福还具有欺骗性,洞悉了人们绘制美好蓝图的习性,存了心地把自个儿弄得支离破碎,只有高手才镇定地玩拼图,大多数庸常的人无不是被飞来飞去的碎片割伤,血花四溅。当人们一溜儿小跑躲避炸雷和冷枪子儿似地度过生命的隧道,惊魂未定蓦然回望时却瞥到了拼图隐现,未免大吃一惊:啊?原来那些狗日的日子就是幸福。
现在,水红和任之成就困在狗日的日子里,小娃娃病了,感冒。感冒有多种症状,小娃娃这回占全了。先是发烧,开春送幼儿园小朋友们一扎堆,兴许被传染的。先是犟着用偏方,烧红糖姜水、胖大海蜂蜜水,敷毛巾物理降温。一天洗五个澡,淋着温水抚着背,人家教的,大概是用这种方法把体温匀过来。现代娃儿不服偏方,对付他们只能用那个进口的美林泰诺林,高射炮打蚊子一样,喂一勺下去汗流如雨,烧是退了却添了咳。一天两天,三月四月,这是个什么概念?意味着小半年没睡一个囫囵觉,日里夜里一嗓子一嗓子的揪着心。顽咳、百日咳,古人早总结出来了,但年轻的父母遇到还是一样不淡定。水红的耳朵要疯了,任之成麻木了,他窝在小房间里抽烟、打游戏,小娃娃咳成这样当爹的却撂着腿抽烟,能说得过去吗?水红一串枪子儿甩过去,任之成一个烟灰缸砸过来,家里的瓷碗全报销了,狗日的日子还得过,水红只好去买了不锈钢的全套餐具,任之成也有些懊恼,扛回一个排气扇装在小房间里,依然抽烟、打游戏。他是耳不闻心不烦呢,夜里拍着小娃娃背的水红,另一只手便握紧了拳头。
任之成不理事,家里空调沿用着老式窗机,转眼到了三伏天,咳总算褪了些,蚊子却又来骚扰,一个晚上往往分为几个波段,睡前赶蚊子是一出,半夜热醒,竹蔑席上一渍汗,有的蚊子钻进来了更多的守在外面,一排排的等着胳膊和腿靠近而后大快朵颐。被挑畔的水红跳将起来,挥舞着电蚊拍激战,差点踩着肉墩墩的小娃娃。啪啪,墙上的一点红手上的蚊子血,不待洗净人终困了乏了,躺下身却饶是睡不着。窗机轰隆隆的像家里开进了拖拉机,头顶吊扇呜呜呜地狂转,却少许风能透进蚊账里,只好再架一把台扇对着床吹,三台电器加起来气势不凡,水红睁着眼,注视着她的生活。
终于等到从拥挤的房间搬到市区,已经是结婚十年,哭过闹过争过吵过弹指一挥间,按水红她娘的教导,夫妻就是嚯嚯哄哄过日子。一句俚语取谐音,嚯是个什么意思?也许是豁,豁出去前面是个天。也许是惑,糊涂的爱。还有可能是和,和稀泥的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某一天任之成洗澡,水红正清拣他换下来的衣物,手机响了一条短信署名谭丽,点开看:窗外下着雨,突然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万般思绪感念。――什么意思?谭丽是任之成的师姐,一脸色斑面色晦暗,发来这条怪怪的短信,由不得水红有些晕。咋回事?婚外恋了?也该整个对眼的。她把外套扔进洗衣机,臭袜子盛水泡上,在餐桌旁坐下来,需要静一静、理一理。没什么紧张的,谁紧张谁啊?就他任之成?水红不是嫁了高官厚禄,那些个斗小三的剧幕从来不曾演练。小三也得有个妖精样,才能激起人高昂的斗志和保家卫国的决心。就她谭丽?才让人泄了气。水红断然不会跟谭丽过招,简直是踩自己的脸嘛。她水红克勤克俭任劳任怨,图什么呢?图不上夫荣妻显香车宝马,居然摊来这么个结局。腌臜。像一碗粗茶淡饭落了苍蝇,沾了老鼠屎,让人如何下咽?
回想任之成甩手掌柜的模样态,怪不得。也懒得去琢磨,终究一个任之成值不得她在意。丢就丢了呗,不心疼。她心疼的是自己,蒙在鼓里伺候着一家三口一日三餐,全心全意操持着鸡零狗碎。多么卑微。只有卑微才成其伟大,才湿了眼眶,泪如溪水汩汩而下。她不生气,有什么呀?男人真不是个东西,当初她怎么挑花了眼以为拣到了宝?荒谬。她淡而无华,却是自拟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淡,他若读不懂芳华投奔了玫瑰水仙的婀娜也罢,偏是谭丽,水桶一般的腰,笑话。不能不视之为侮辱,不能不感到委屈。水红鼻头一酸,泪水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肆意奔涌。任之成在浴室里叫唤让递毛巾,水红才懒理他。他跳着脚出来气势汹汹,水红眼皮也不抬一下。脸上兀自挂着泪珠,楚楚可怜的泪脸却是冷若冰霜的表情。任之成劈面迎上这凛冽,讪讪找了条裤头套上准备迎接挑战。水红并不应战,素日里争啊吵的心早就伤透了,哀大莫过于心死,有什么好说的?盘问、对质……见鬼去吧。水红有水红的风度,有认输的勇气。真的勇士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狗血。相形人家斗小三的精彩,自己窝窝囊囊地嫁了,却还窝窝囊囊地任由人挖墙角,墙外的杏花伸到自家院子来,扫落门牙往肚里吐的难堪,哑巴吃黄莲的苦楚,鸡飞蛋打的落寞。罢了。罢了。她匍下身号啕起来,任之成奇了怪了,这娘们是咋啦?跟平时的套路不一样啊。可水红不是演给他看,是悲戚中的不能自已,是无所谓人怎么看了,只为自己难过。待任之成搞清楚来龙去脉,不免哈哈大笑得意起来,又佯装恼怒地解释绝无此事,纯属水红多心瞎想。
此后任之成的态度倒勤勉些,不再是一副关在小房间里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嘴脸。婚姻的轮子继续往前滚,架子车修修补补嘎吱嘎吱地走。盼望已久的搬家真是挑战人的极限。单说装修吧,少不得蜕去一层皮,家底基本搞光,身体基本搞伤,夫妻基本搞僵。水红不怕僵,她俩个僵了又僵,僵尸复活,活马当作死马医,小死猪不怕开水烫。开始跑通勤,每天两个半小时在路上不是盖的,日子被挤兑得没了闲暇。水红管设备资料,上班忙着叠图纸应付检查,中午吃个便当抓紧时间上网。同房的舒姐在沙发上午休,每间办公室的沙发都被人占领,有的还备了行军床,油城的房子纷纷脱手。从三万到六万,水红的房子没卖。任之成中午回家休息呢。有水红回家管孩子,任之成乐得三天两头猫在油城的小窝,班上打游戏,在活动室打乒乓,去操场跑两圈回屋冲个凉睡觉。水红有时加班或者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也偷个懒不回市区,在油城睡个饱觉。时间长了大家笑话这两口子值班,轮休呢。水红笑笑,她宁愿不跟任之成一处,拌起嘴皮子来鸡飞狗跳,距离产生美,单身的日子逍遥。只是她一回到小屋,就忙不迭地拾缀一团杂乱。天,男人怎么过得下去!垃圾桶生了蚊蚁,池子里堆了几天的剩碗。任之成伙食简单,他煮一锅粥,中午歇了火先睡觉去,一觉醒来稀饭温温热吃饭喝足上班去。晚上熬熬继续喝。这怎么能行?跟我去食堂搭伙啊。不去。吃不惯食堂,喝点稀饭挺舒服的。水红去超市买来红豆、绿豆、扁豆、薏米、小米、红枣、百合、枸杞、桂圆干、冰糖、红糖,食品袋一样样拎着,倒腾到一排特百惠的密封罐里。好了,这样你可以变着花样煮八宝粥。备点酸豆角腌白菜,将就咽饭吧。
这两个人锵锵行了十多年互相别扭对不上眼,倒是身边的神仙眷侣陆续散了,杨仙安离了,当初不羡鸳鸯只羡仙的一对。有一回水红在柴火铺吃麻辣烫,蓦然发现一圈人中只有自己两个原装夫妻,一时间竟没有涌起过多惊喜,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和魅力,因为自知婚姻并不圆满而没有勇气走出去,是不是太过于懦弱,只好呆在婚姻的壳里依凭它挡风遮雨?
想当初在任之成家吃了一锅粥后没多久,单位杨惁说给水红介绍一朋友,水红心里格登一下,吞吞吐吐说刚认识一个。那时跟任之成还没谈上,心里隐隐觉得是这么回事,应该差不离儿了,心思往那边走了,没有空间接纳其他人。水红实诚,杨惁也是个老实人,交道不多却是互相敬重,水红晓得这点,平时不太熟络的杨惁特意找到她说这事,肯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人家看得起,好心牵个红线搭个桥。杨惁嚅嚅说有个大学同学条件挺好的,觉得般配认识下也好。水红埋下头没作声,杨惁说:都在一个厂,做朋友也不错的。 水红后来答应见个面,杨惁开了口,不给个面子拂逆人情。哎真为难,如果水红是大大方方地恋爱了,再来挖墙角的自是可以不理会,任他是谁呢,总不能落个这山望着那山高、一条腿踏两只船的口舌。但认识任之成不久,人家确实不知道,也确实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一片好心办好事,说不定跟那边都讲好了,嗯肯定是这样,先试试男方的态度再来做女方的工作,那边的哥们可能在翘首企盼了,毕竟油城的姑娘行情不菲,这边却硬生生地碰了钉子,连个照面也没有打上,让中间人下不来台。中间人都很热心也明理,成不成都不会勉强,杨惁那话已经很明白了,见个面也没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哎理论上是这样。
随着约好的日子渐近,水红愈加烦躁,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相亲过两三回,挺没意思。但这一回是她应允的,结果明了--一定会以失败告终。她不能舍弃任之成,现在想来多么傻啊,她怎么就认定了他呢?可是在当时,两个人还处于朦朦胧胧胧的好感期,像花蕾正是含苞待放,怎舍得掐呢?像口香糖正是香香甜甜,怎么舍得吐呢?所以吐掉的只好是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钟旋了。杨惁说的这个名字有点像女生,从来没有听说过。油城说大不大,总以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如果没有一丝看不见的缘牵着,可能住一辈子都不认识。
周五的晚上水红按期赴约,并提前了一刻钟显示出自己积极的态度。当杨惁开门看见她,在高兴的同时也克制着少许纳闷,这个姑娘怎么衣着失当?看上去魅力尚不及平时穿工作服。水红冰雪聪明,她是故意的。可以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为妆扮费尽心思,左挑右拣选了一件鹅黄色泡泡棉、失败的连衣裙。她的指导思想明确:要让对方看不上自己。去意已定何必左顾右盼明眸善睐?在鼻梁上架了幅近视眼镜,杨惁恐怕还以为她想显知性呢。泡泡棉是初夏流行的料子,水红在缝纫店老板的怂恿下勇敢地挑战了难以驾驭的鹅黄,事实证明是愚蠢的,配上她小麦肤色、非主流的款式简直说不上是什么劲,好像一个陈旧的老姑娘不合适宜地扮年轻,当时在试衣镜前水红就哑了,什么也没说丢给老板娘让挂在铺子里有谁看上卖了吧。女靠衣妆,衣服的力量真是无形。隔了两个月水红见它还挂在那儿特地取回赶赴这场约会。衣是新的算得上郑重其事吧,再戴上土帽的近视眼镜真真是画龙点睛的绝笔,活脱脱把一个斯文娟秀的水红扮成了木讷高知。
门铃响了,进来一个陌生的青年,居然清俊儒雅,目光炯炯扫过室内,落到女主角时火苗熄灭了,水红清楚地看到那簇光匿于无形,随之是礼貌的寒喧,客气却生分。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水红都不记得了,那晚是举案齐眉的夜是相敬如宾的一对。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有小小哀伤:怎么来得这样晚?在等待的几年,在相亲的几次,不是胖了就是矮了要么唯唯诺诺要么气焰张扬,都不是水红喜欢的型。这个钟旋倒好,身形气质俱佳,倘若杨惁问起真难以找出谢绝的理由。好在未雨绸缪,水红以此妆容亮相无疑抱定了置于死地的决心,得逞了胜利了,不用问读得到。送她到家前面的岔路口,她说就这儿吧,他没有坚持也没有约下次会面的时间――这不明明白白的吗?外貌是第一关口,这个她能理解,别说男人,今天对钟旋的好感无非也因眼缘吧?至于人的内在品质、情分深浅那还远着呢。所以水红也没有太遗憾,毕竟心里有一个任之成住着,她看不惯那样的女人,神女无心也要把对方的兴致挑起来,再去拿捏人家的痒处。这份自得不要也罢,她是如释重负删繁就简的不想玩了玩不起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在现阶段只想把和任之成的缘份好好进行下去。
一切如她所愿,那边没有回音。但隔了个把月,杨惁又嚅嚅来说话,钟旋希望再见面接触接触。水红有些鄂然,经过个把月自是和任之成的感情增进几分,不想节外生枝便婉言谢绝了。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也没跟任之成提过,油城一万多人,真是撒盐似的难得再见个面。这年头大学生虽不金贵,但到了企业还是一拔拔地成长起来,论资排辈也到了而立之年的他们该出头的时节。首先在企业报刊上,钟旋的名字蹦了出来,炼塔之星、杰出青年,配了工作照,在现场戴着安全帽看不清五官。水红近视眼平时又不戴眼镜,可能路上遇见也认不出来。光听名字有太多感想也是骗人的,但总归还是高兴吧,人家给介绍的拿得出手,说明被人看重呗。
在林林总总的文字中,水红获知钟旋也是学设备的,先在机电公司管维修,表现突出被推荐到物资供应处计划科。总公司推行ERP系统建设以来,物资管理首当其冲,水红负责的设备随机资料有待完善,也许将来会有业务联系呢。事实比预想的更快,ERP项目推广组来到分公司进行技术培训,本部高度重视,三辆大巴将相关人员拉到职业技术学校。
培训一周,水红是3组副组长,在花名册上睃巡,是的,是他,刚才拖行李时一个熟悉的身影:4组组长钟旋。她居然认得,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的。对方是否也记得?他置若罔闻。哪怕是班前拉歌,大伙儿起哄:3组4组来一个!师哥师妹秀一个!班干部配置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一律是组长男性,副组长女性,基本都给哄上台秀了一把。他却拿着话筒邀请女老师合唱一曲“神话”。你神吧,水红暗怒,两人无话。
究其然水红没有真生气,气什么呢?她觉着欠着他的,欠什么呢?他没有为她花一分钱,没有等她一分钟。那天晚上是她先到,等了他五分钟,看着他眼中的焰火熄灭,水红就觉着自己给人泼了一瓢凉水,好像她躲在某个看不见的暗处,给兴冲冲的小伙子兜头一记闷棍。她太败兴,这是她的错。都从年轻里过,年轻人的失望嘛不好说,有可能一百次打倒一百次站起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样,也有可能一次打击半辈子醒不过神来,不晓得钟旋属于哪种类型,她瞅不出,只是反复揣测他的内心。尤其隔了个把月还托话过来说愿意交往试试,这个钟旋受过情感的挫折么?至少是走得不太顺,奔三了还没对上象。他一定有几分着急,急着找到另一半成个家,但在男女比例失调的油城,想找个合适的妙龄女郎多么不易。杨惁是他信得过的哥们,介绍的姑娘一定差不离儿。也是大学毕业,知书达礼是起码的。1米65的身高,不敢说羞花闭月,对得起观众就是了。这么一来二去,把钟旋的胃口吊足了,他穿着白衬衣擦亮皮鞋,兴冲冲地去敲门,在看到姑娘的一瞬黯淡了。是1米65的身材适中,架个眼镜挺古板的,你看她装在一件新衣里,多么像个躯壳,少了灵动少了默契,她和他心中的伴侣实在相去甚远。
他压制住内心的失望让一切按程序进行,挥别后长舒一口气,只当浪费一个晚上吧。可是一周后两周后孤单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孤单真是一件很难过的事,良辰美景都付与断墙残垣。看看周围的姑娘,鲜嫩嫩活泼泼的不早被人下手了吗?哪里又等得到自己。形势没有好转,他开始责怪自己以貌取人,过于武断。也许那个姑娘并不算糟,糟的是自己的心气,眼高手低久拖不决,高不成低不就的不也是想等一个正经姑娘吗?怎么一看到人家又有假正经、装正经之感?终于还是打算试一试,隔了这么久也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人家姑娘,差杨惁问一问吧,话不能说得太直接,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只说再接触一下,他这么交待以为万无一失了,没想到杨惁带回的话是:人家不愿意。
这是一段小难堪的往事,往事不要再提。可是他们仍然生活在一座油城,共有一片蓝天,就必须要忍受对方在眼前晃来晃去。在职校又见面了,她身上贴着“水红”的标签,却全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他冷眼瞅着。两周的群体生活,大家在一起上课放学、唱歌跳舞、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嘻嘻哈哈的恰同学少年。她不是最夺目的那个,不是最婀娜的那个,不是最饶勇的那个,却是温婉沉静、娴雅从容的他心目中伴侣的样子。包括她梳的一根辫,发尾卷卷的撩在肩头;包括组织课间操时面对打逗轻颦柳眉;上讲台解题不小心踏空一吐舌头的困窘,都引他回味。有些恍惚,是那个夜晚产生了错觉?
当然,这只是水红单方面的猜测,她愿意这样去假想钟旋,因为她这边的感受就是这样,她看着他,像看着年轻时梦想的他。一表人才出得厅堂,张驰有度地应付各种场合,有着含蓄儒雅的内核……这些笼统的修辞投掷到某一个人身上会产生化学反应。然而他和她的眼神始终平静无波,像安装了雷达,在敞亮的教室不曾交集,每天晚上的班组长碰头会上,狭窄的会议室里也能自动规避。也许一切只是虚拟,她有些懊恼只带了几件简朴的衣服,小小的行李箱塞了路也诗集,衣服选了耐脏和百搭的,两周的形象以黑色风衣为主,谁能窥得见她斑斓的内心,敏锐而丰富的情感触角?傍晚她坐在堤上望着湖水碧蓝,夕阳涂抹了温情,然后沉入黑暗,他们之间不曾开通友谊航道,这是悲哀的也是反常的,不正说明了一点什么?
结业晚宴High得像快乐大本营,斗酒的嚎歌的,水红甘为后勤。被使唤去灶房打酒,承包食堂的老夫妻自酿的糯米烧装在半人高的一个缸里。她寻了瓢专心致志地舀酒,抬起头撞见一个人的眼神,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进灶房来,遇见她便望着她,注视而已,专注而已,专心地注视,没有其他内容,读不出暧昧读不出挑畔不是想用眼眸表示什么表白什么。她怔住了,脸上的表情习惯性地漠然,等待他收回目光然而却没有,他依然专注依然注视不表白不解释不躲避,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僵持不住,垂下头笑了。上一秒钟的漠然跌落在酒缸里,转瞬的莞尔笑靥如花。这个笑容并不是给他的,而是深深地埋下像给一切曾经的过往。不期的邂逅,擦肩的缘分,暗生的情愫,惆怅的狐疑,在此一瞬骤然融化。她笑得很美,酒缸如镜,一切的往昔荡漾着醉意,而心头明明白白,像吹开冰面和煦的风。清凉。清醒。不需要说什么,问什么,有什么可说?可问?错了错过又怎样?不必遗憾没什么期待,他是他,她是她,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波心,不必讶异无须欢喜,相逢在大坝的湖上,他有他的,她有她的方向。他扭开头取了汤勺出去,她亦端了壶为众人斟酒。
酒后便散了。
一笑成为句点。
落回各自的单位见面机会不多,但业务归口一脉,两个人的雷达系统仍在虚拟空间发挥余力。QQ群里,在职校壁垒森严的各个组如今煮成了一锅粥,同学们相亲相爱吆喝着技术攻关、资源共享兼吃喝兜风,偶有聚会水红极少参加,职校干练的副组长回到她生活的一锅粥,上班忙着建立固定资产数据库,一筹莫展时也上传问题寻求SOS,昏头脑涨时也想起那个人,支着脑袋沉醉半响,浮起甜蜜或者惆怅,也许是给一锅粥加点糖,加点盐。
钟旋升为计划科科长,群里撮着请客。周五晚19:00惜晚阁敬侯光临。私聊框发来这么一条。她犹豫着,在镜前翻来覆去试衣服,桃色太粉斜襟太土短裙太轻浮,都不满意。想到当初存了心把自己打扮成四六不靠,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气馁。跌坐在五彩缤纷的沙发上,她不曾真正地释怀,做朋友没可能。
再然后听说他走了,离职去了其他炼化企业,那一晚竟是最后的邀约。有人说他早有盘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有人说提拔只是现在单位的挽留,却正中下怀,荣升科长而身价倍增。总之与她无涉,他既不会因她而走,也不会因她留下,有些庆幸没有去目睹一个潇洒的背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可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惜晚阁,周五晚19:00――当年约定的时间,她等他,可惜晚了,萦绕着的小小遗憾此刻竟凝聚为恨。相见恨晚,古人造词是考究的,有深刻的体会有深切的共鸣才得以流传千年,她竟懂了,相见恨晚,怎一个恨字了得?恨什么呢?恨他远走高飞?恨他飞黄腾达?都谈不上。当年的科班生陆续出挑,同学里坐直升机的不少。任之成的事业也有起色,她应该尽力扶佐才是。哪怕她水红如果有心的话,也是可以在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绩来,比如不辞辛苦地担纲了固定资产数据库的建立,亦得到上司的嘉奖,可是她突然失去了动力才恍然悟到:卖力付出不过是为了得到某人的一个赞许,在电脑桌前躬成歪脖子树,不过是为了在他心尖挺立。可是他走了,她一下子懒散不逞骨干,宁愿在一锅粥的日子里喝着营养稀饭。
这都是发生在三十岁以前的事。
一别五年,日子滑得悄无声息。与任之成倦了,不再铆着劲儿吵闹些动静。有那个精力吗?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家外总有本难念的经,上足了发条也赶不上时间的趟。周一至周五盼望着休息,双休或者小长假又巴望着上班――在家疲沓啊,乱乱的市区的家,乱乱的厂区的家,水红都烦,跟在爷儿俩屁股后面收拾总也没完。喜欢呆在班上,摁开电脑,播放音乐,打开信箱处理邮件,似乎只能回到朝九晚五的节奏中,被任务和人群推着才能亦步亦趋地往前走。比如总部一项项管理动作,先是取消各分公司的内部邮箱,要求用总部的大邮箱,给每位员工配置了统一后缀的用户名,使用总部统一通讯平台:天网,跟QQ功能差不多,比QQ更先进的一点是:想找谁无须对方确认回复,直接输入名字,是哪家公司的某某便蹦了出来,拖进好友名单便是。
水红给自己挂了美美的头像、帅帅的签名,让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人到中年会比较看重形式主义,精力、身体都开始往下走了,才更需要鼓舞,经常一捣腾,倒显得比年轻时更精致、更典雅。孩子爪瓜在市红星小学上二年级,爷爷奶奶帮着管接送,水红与任之成乐得轮班,任之成在生产线经常主动代人值班,闹了个好人缘其实以听班为主。嗨今晚你回,我约了人打球。Ok。下班前总在天网碰头。昨天淋了雨有点感冒想早点歇,要不你回?好的老婆,多喝开水。多少年形成的默契,旁人看这两口子值班也见惯不怪了。
都是家哩,水红回到厂区的旧屋立刻投入收拾残局的战斗。说是就近休息一下,可哪回不是先挽起袖子洗洗涮涮?不是没有想过卖掉省心,中介主动找上门来,楼上卖了十二万,你出个价,租也行。入住厂区的农村人多了,一幅农村包围城市的架势。可十二万在手头不过一叠纸,放银行里只是个数字,轻飘飘的还是有个房子好,房子扎实、周正、挡风遮雨,冬天还有暖气,温馨。关键是任之成习惯了回家午睡,醒来再吃他的一锅粥。 在工作中混成了ERP专业人士,这个总部推行的管理系统把人折磨得七晕八素,醒过来后发现可以吃老本了。蓦然发现总部的好,身份的好。自幼生活在油城,怀抱着走出山沟沟的美好憧憬,大学分配回来已属无奈,被日子拖着多少雄心壮志也泯灭了。可一个蓦然回首,情况并不那么糟糕,梦想还在,事业还在,家庭还在,甚至,爱情还在。
这一切得益于总部的平台。全国炼厂重组整合,作为基层员工没觉悟大动静,号称世界五百强,奖金五百元一个月,大伙儿这么侃着。国企的辉煌已成为过去,减员增效的压力叫人吃紧,好歹图个安稳,一份清汤寡水的工作也得应用十八般武艺。水红不止一次闹过腹诽,十年寒窗迈个门坎,在基层摸爬滚打混个文职,业务精、笔头硬、牙关紧,还要吃得下苦头,受得了委屈,禁得起考验,开得起玩笑,出得起洋相,机关有机关的生存法则,你不跟着往前走,拦了别人的路人家就要踩你。好歹混个主任科员啥权力谈不上,吃喝应酬出差放风是小小意思,安抚一番疲惫的内心吧。任之成不这样认为,他那条线只往首都走,跑总部开会、汇报工作,今天去明天回。水红这边也是总部的工作,却由各分公司轮流坐庄办年会,每年金秋聚一聚浏览大好河山。不小心的,她又见到了钟旋。
他乡遇故知,两人不由惊呼出声,是一刹那间的自然反应,在下一秒钟反弹回常态,只是不便弹得太厉害、太彻底,尚保留着礼仪上的寒喧。他说下周有个会,提前过来看看几个海口的老同学。这么巧?我也来开会的,水红指指水牌:ERP应用提升交流会。这活儿钟旋干过,跟会务组的人熟,吃和住也掺和在里面,水红不方便问。开会时不见他,晚宴却又参加了勾肩搭背地喝得挺欢,让人不能不联想到职校的一幕。她有些恼,为什么遇见他总是在类似场合?衣着光鲜时吃喝玩乐饱暖思淫欲也,总有点想法总有点苗头悄然滋长,哪怕一百次受了伤一千次平复了心情却能一万次死灰复燃,唉怎么还是这样没出息?说恼羞成怒亦不足以形容水红此刻的心绪,生活究竟玩的什么花招,将他俩捏捏合合凑来拢去?话没搭上几句没对上两回,等待着企盼着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水红不是个小姑娘了,她知道不必把日子虚拟为童话,等不来的就是不打算来的,让女人等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因为女人禁不起蹉跎,会在岁月中老去,让女人等是一种折磨,一种罪过。等不来幸福,等不来奇遇,甚至等不来一个理由。等什么呢?及时行乐吧――这词儿不好听换个说法:活在当下吧。在海口的每一天她大大开怀,跟大伙儿混成了自来熟。这才是中年女性的范儿,狠狠地丢开小女儿惆怅。
但中年女人有中年的尴尬,准五星酒店自带浴场,主楼眺望私家沙滩,旅客们从椰树下过,绕过碧若星子的浴池,褪下身上多余的衣裳投奔向海的怀抱。三天的会议均只开到下午四点,晚餐前泡个澡,男男女女嬉戏在浅滩,挽成人墙听凭海浪一波一波来袭。每每这个时候水红便觉一双眼睛扫视着自己不够完美的身体――钟旋的房间正对着海滩,但愿他外出会友去了。晚餐之后海滩关闭了,主楼灯火腾升,园林间雕栏玉砌的人工池子闪烁着碧蓝的光,旅客们在此仙境中游走,或三五成群赛水球,或披着白色浴巾半躺入眠。水红总是紧张,不习惯裸露,她坐在二楼餐厅外的露台,也是主楼正中的位置,持一杯果啤浏览全景,既无法投入也不忍离去。
还好啦总有几个女生不方便下池子陪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茶话会,有人过来又走开,有人唱歌或打嗝,有时醒来再回房间,每一晚都奢糜到午夜。钟旋是怎么过来的没太留意,据他说来海口次数多了,不惦记下池子。他很老道地为女士们剥鸡蛋芒,扯了一通法国总理的八卦,凝望着美妙的景色叹曰:在海南的土地上,诗意地活着,优雅地老去。饮毕一瓶啤酒离去。谁也没觉着有何不妥,海口的夜就是这样自由而浪漫的夜。
第二天水红一行踏上了环岛游之旅,钟旋的设备防腐技术年会继而召开。
回到单位投入工作,旅途宛如梦境。
统一通讯平台天网上某个人的图标一直灰着,水红心头却明媚。
一周后他的图标亮起来,水红手指头不听话,敲出三个字:回来了?
回来了。
无他。各忙各的。
他在她的好友名单里多久了?不记得。也许是天网开通后没太久,手指头神使鬼差地敲出两个字:钟旋。搜索结果表明:滨城分公司。事实证明天网的好外,想搜总部任何一位员工都没问题,直接便可对话。
当然水红没找过他说话,没有什么可说。只是静静地凝望过这个图标,有时灰色,经常亮着,解读他偶尔变换的签名。
而她的签名一直是:在江南的土地上,诗意地活着,优雅地老去。
他们这样对视有多久了?
对视。对峙?电脑前的水红捂着眉头笑了,犯得着对峙吗?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到中年走过了崎岖,小女子亦懂得有容乃大。五年前的水红觉得,跟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唯独他不可以――不是不可以,是不能够,无能为力。岁月打磨了心性,在海口他如果主动一点,热情一点,也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哎什么恩仇,无恩无仇,他们居然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路人。也就是擦肩而过时撞了一下肩,跟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是一个道理。打个招呼问个好就那么难吗?奔四的人了端个公主王子的架子给谁看?和钟旋终于成为朋友,虽然远隔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却渗进了菜花蜜。快乐来得如此恣意妄为无拘无束,水红想可能是因为痛苦总是来得出其不意――快乐和痛苦本是一对孪生兄弟,人们为快乐规定了种种前提条件:要获得成功,要锦衣玉食,要家庭和谐,要掌声鲜花……可痛苦却像一个酷爱偷袭的强盗,埋伏在路边阻击追逐快乐的人们。现在快乐要报复性反弹了,像平静的大海突起风云卷起千层浪,一浪接一浪,那些细微的、莫名的情绪都不见了,水红被快乐淹没了。
水红觉得这情景儿相似,像是梦中又像经历过。是的她相信有这么一天。多少女人到中年败下阵来,人还是那个人,可是有什么东西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过来人便指指点点:谁谁谁散了。把话展开去,是人懒了,懒散了,也说得过去,往深里讲是精气神散了没斗志了,要不怎么说做女人难呢?国学师奶也好心灵鸡汤也好,都叫人学会放弃,可是真放弃了的女人很容易垮得像一滩泥,富有斗志才魅力永存。当初钟旋走的时候,水红一时间散了,但又把自己撑起来,因为她相信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无论到天涯海角,无论他叫钟旋还是别的什么名字,爱情一定会到,你若不来我心不肯老去,这么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不服输,一点点盼头,一点眼巴巴,女人就靠这一点点撑着,展示她孔雀尾巴的美丽,说来多么不易,多么艰辛。如今的一切虽然微不足道,不过是拔拉两下网络的琴弦,发挥一把闲情逸致,却有如梦之感,说梦想成真也可以。
孩子三年级了,兴趣班、写作业安排得紧,水红回家无非做个饭,和任之成依然保持着轮班制。不回市区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泡在网上情意绵绵地打趣。钟旋前儿落了枕,说装置非计划停工找原因,设备组成了被抽的陀螺痛苦地旋转着。水红踹他早点下线休息,自己却酝酿了一首短诗《信》贴在留言板上:
我想多给你写几封信/愿我的信像狗皮膏药一样巴在你劳筋损骨的软组织处/?愿我的热情像狗皮膏药一样火辣辣/把我的妖力留在你的毛孔里/?哦,打错了,不是妖力,是药力
她把每个字咀嚼一遍,心满意足地关机,在洗脸台前有些臊,热毛巾敷住了脸。这是玩什么呢?怎么挺礼貌地开始,一词一句地滑向于此?天地良心她没有奢望更多,只是多个朋友吧,一个有渊源的朋友,在总部的大平台上有一个远方的同事,可以咨询的师兄,撑死了就算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在物质充沛的今天有一个精神恋人是多么奢侈的事儿,知足了。可是他们又是吃五谷杂粮长成的,在污浊的空气里游弋,吸进去吐出来的未免携带风尘,风华正茂的年纪啊怎么能绕开那些俗事?俗人们的乐事,何况胸中还盛开着一树桃花。秋凉了她问:是哪个美女的小爪子在给你剥蟹呢?钟旋自不示弱:无比盼望来年的千岛湖,你给我剥鞋。
第二年的ERP年会在杭州召开,路线是千岛湖已基本敲定,水红一定会去的,很早在留心了。花边贴袋修身风衣、撞色拼接针织T恤、磨白绣花铅笔牛仔裤……买了个大大的拉杆箱,配风衣的施华洛世奇水晶胸针、坐车的三件宝,指甲油备了蜜糖祼色,一样一样搁进去,像姑娘准备嫁妆。还有什么没准备好?为什么心情如此烦燥?她不是等待着盼望着梦想着吗?赴苏杭的自己有着成熟的招式和少女的憧憬,她的美丽一定会在山水之间蹁跹,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个女人的厚积薄发。可是未曾预期的呢?还会发生一些什么?哎呀她突然想到,每个月的大姨妈要来了,掐指一算居然在会议期间。说不定会安排泡温泉等等该早吃药的。水红买来妈富隆,说明书上说提前连吃五天可以推迟例假。也许晚了,那还吃不吃呢?这玩意儿有副作用水红从来不用的,犹疑着还是吞下了。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觉面红耳赤,她在爱了在奔向一个结果,暧昧的情景设置里有身体的交付,够俗气。他们理应是一对柏拉图伴侣,以平行不交互的身躯来抗议缘份弄人。可是另一个声音说:徒劳的,跟谁过不去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在酒精的掩饰下,也许比较容易开展一场未知领域的探索。迟疑的水红说:我还是怕,怕的就是这个未知。勇敢的水红笑了:怕什么呢?你看看网上的新闻,沙特王妃偷情面临乱石砸死,整个中东的女人都活得悲催,华夏五千年文明给女性套上枷锁,你生在这个时段这个地带已经很幸运了,红杏出墙的成本很低,不小心整出再大的丑也无非给人家茶余饭后添一碗咸菜,连唾沫星子都不敢承受奢谈爱情!水红吞吞吐吐:我并不能确定爱情,其实我不相信什么爱情,什么样的爱情不会被现实洗白?老实说我的身体已经干涸了,没有什么可以给予,自以为是的爱情也许会遭遇一场滑铁卢,哪怕它得逞了,你知道男人是一种虚荣的动物,哪怕最高尚的男人也不会对一场艳遇守口如瓶,我不愿沦为谈资,不会幼稚到以为这是一种光荣。勇敢的水红大惊失色:你不相信?那你的伤从哪里来?喜悦从哪里来?你不是心心念念那个叫钟旋的男人,忧他之忧喜他之喜,这不是爱是什么?你还年轻,当然也不算很年轻了,才更应该懂得人生苦短,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知道你自卑但是没关系的,又不是去拍艳照门挂在网上,你不是张柏芝他也不是谢霆锋,作为唯一的观众不会很挑剔的。时光如白马过隙衰老正在来临衰老很快来临,很快你会老得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到了六七十岁还会有勇气在心爱的面前宽衣解带吗?你会回想三四十岁的光景,哦多么年轻,肌肤虽然比不上二十几岁雪白如瓷,但是健康完整没有做过手术,没有冰凉的器械在上面划拉过口子又缝起来,现在脱光了也算是玉体横陈,他会为你的美丽而屏住呼吸,会跪在你的双腿之间深吻他的女神……哦天!我才不相信什么女神。男人都是一个样,当他们需要你时视若神明,一旦提上裤子则变回会议桌上的脸孔。难道你不知道有个测试,男女对一夜情的态度迥异,女人们久久不能释怀,而男人则在到手后意兴阑珊甚而感觉厌倦!一些初犯者满怀对家庭的愧疚,想飞快地回到老婆身边赎罪,使他在打发和了断你时充满了回归家庭的义正辞严。我说女人还是别自轻自贱,生命已经爬满了虱子,破袄子尚能遮寒蔽体,给自己留下一点自尊吧!
两个水红吵累了谁也说服不了谁。下班坐通勤车回市区,到家倦得不想煮饭,让孩子去餐馆端了两个菜,早早睡下。十点多任之安打电话来说在哪儿玩呢?没见你上线?水红说呸,病了,低烧。
轻伤不下火线第二天照常上班,吃克感敏吃罗红霉素吃咽喉宁,妈富隆也一粒。两个水红蜷缩在体内被病魔打压,但并未和解在对峙在僵持。在迟疑的水红和勇敢的水红不拼出个你死我活来时,她的病不会好。中午改了天网签名:肺在烧。之后分别弹出两个男人的问候,钟旋发来对付感冒十二种方法,任之安说:我今晚回去管孩子你在厂里多休息多喝水,家里有稀饭中午特意煮了一锅,食堂的菜辣容易上火。
于是乎水红下班骑单车回家,灶上果然有一锅八宝,餐桌上放着一瓶白砂糖和一篮沥过水的苹果,看来这就是任之安的全部爱意了。水红点火加热一边苦笑,奇怪他数年来面条稀饭吃不厌,好歹会买苹果吃了,瞧他在电脑桌前削了皮也不知收拣,地上苹果皮,桌上一堆碗碟,这是多少天的攒的哦。
忍不住拾起抹布来,这个男人啊真是懒得可以,他怎么呆得下去!擦着擦着也释然了,或者说顿悟了,这么脏乱差的一个家,是不可能有女人来的啊。她竟然有一些湿润――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多么奇怪一对夫妻,你回家我不回家,别是分居吧。可除了雨后短信的那一回,还真是没闹过啥动静。她嫌他不收拾、不规整,每回留在厂里先搞卫生――搞完卫生她干啥去?去美容院做护理,去社区广场看大屏幕电视上的非诚勿扰节目,有几回还骑车去了比较远的宝塔山,像做姑娘时采一把野花,在荷塘边静静地看夕阳――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喻意于此。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那么她还要去赴那个约定吗?要踏践这一份信任去投奔水深火热吗?身体在发烧索性褪了衣衫,拿一块冰毛巾来冷却。环抱着身体她听见勇敢的水红说:多么光滑的皮肤,肌理也富有弹性!多好的机会啊,也许这是上天给你的最后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你将加速老去,你会后悔的,怎么没有珍惜呢?让自己驴一样辛苦的身躯在男人的呵护中真真假假地醉一次?迟疑的水红几要丢盔弃甲,突然提高嗓门:不!我不怕!别以为我是胆小鬼!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可以赴汤蹈火飞蛾扑火!但具体到这件事,我还是不能抛弃自己的荣辱观。你看看这个家,虽然破旧但有过一些美好的回忆。我蜷缩在婚姻的壳里已经很久了,厌倦它却无力挣脱它,习惯了以至害怕改变。你知道作为一名普通人,我不想亲手打碎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尽管卑微也是我能力所限。当我打破它时,哪怕能够换来一个光明的未来,却同时也是对我过去生命意义的否定,我不能够舍,所以注定不能拥有,我认命了。
水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出一身汗,梦见了一片水红。妈富隆失效了,大姨妈来了!她有些惆怅又十分欢喜,在梦中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哭着笑着太好了,这是命运的安排,终于不用纠结了。
水红醒了,揉揉眼睛有点饿。她想去洗手间看看是不是真的来大姨妈了,又想去厨房喝稀饭,大约凉了罢,只好再热一热。粥都煮烂了,热了等它凉,凉了再加加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