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在果园里徘徊着,天气越来越冷了。
身强力壮的罗拉意外地得了重感冒,躺在房里无法起身。
阡稚将装着水果的汽车开出大门,虽然此前她已经跟罗拉去酒店送过两次水果,但这是她近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独自走出果园。
酒店座落在一片花海之中,乍一看去,如同深蓝海洋中一座奢华的城堡——虽然是秋季,但那些奇特的蓝色熏衣草依然开得很茂盛。草丛中数米高的喷泉和巨大的金色雕像星罗棋布,宽敞的道路正对着形似流云的巨门。
阡稚停好车,按了按遥控器,车厢自动打开了,推车顺着斜坡状的伸缩板滑出来,落到地上。她推着小车向前走了一段,在离酒店几百米远的地方停住。
两名身穿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酒店职员早已带着一辆精美的推车等在那里。
将水果交给对方,阡稚按原路返回,把推车放回车厢。
按照规定,在酒店五公里范围内,汽车是不允许飞行的。阡稚驾驶着汽车平稳地行进了五公里之后,越过标示牌,顺着岔路向右侧拐个弯,这才腾空而起。
汽车上有定位监视仪,如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出发或者随意改变行驶方向,甚至在果园外面滞留时间超过五分钟都会被环宇公司监测中心的智能人发现。
回到果园,阡稚去看了看罗拉,罗拉吃了退烧药,依然昏昏沉沉地睡着。
阡稚走到院子里,拿出打扫卫生的工具,顺着果园的小路向前清理。
路过院门的时候,她偏过头看了一眼。这座大门在汽车进来后立刻关闭了,打开它需要一张一次性的电子卡。阡稚清早从罗拉那里拿到一张出去的电子卡,又从酒店职员那里拿到一张回来的电子卡。这两张电子卡用完,没有智能人的允许,当天想要再出去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阡稚从酒店回来时一直没有开启汽车的飞行功能。汽车沿着道路向前行驶,她留心着四周的行人和路况。
忽然,她看到一个中年人的背影,她急忙刹住车,从车下跳下来快步追了上去。
“请等等。”她拽住那人的袖子。
中年人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她。
她愣了愣,满腔惊喜全部化为失望。
“对不起,认错人了。”她尴尬地说,同时松开手。
阡稚的确认错人了,那只是个陌生人,不是帮助她从工业C城逃出来的那位程先生。
阡稚回到车里,看了看计时器,刚才耽搁了四分零五秒,再有五十五秒,智能人就会来抓捕她。她的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恨意:自由和生命,这些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被智能人轻慢地践踏着。是的,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侵略战争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对资源、财富和权利的占有欲必然使侵略者选择忽视被侵略者的命运和情感,而把他们当作牲畜,当做摇钱树,当作战火中的炮灰。
阡稚在4分钟59秒的时候发动了汽车。与此同时,环宇公司监测中心的智能人看了看电子板上刚刚发了道亮光就立刻暗淡下去的预警灯,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下巴。
罗拉站在院子里,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她刚刚接到一个通知:从明天开始,所有贫民和工人集中起来学习智能人的语言。
K在早些时候就想统一语言,但遭到一些保守的智能人高层官员的反对,现在他终于冲破层层阻力将这条政令发布下来。
当然,罗拉并不知道智能人高层之间的意见分歧,她只发愁她将不得不学习一门新的语言。
“学智能语?这可怎么办,我记忆力不好。”罗拉对刚回来的阡稚说,“智能人说的不也是地球的语言吗?我从没听他们说过智能语。”
“必须要学吗?”阡稚问。
“通知上说必须学。”罗拉黝黑的脸上现出极度苦恼的神色。
从外表上看,罗拉似乎粗枝大叶,其实她是个细心而又谨慎的人,她遵守一切规章制度。
既然罗拉去学智能语,送水果的任务便正式转交给了阡稚。
隔天早上,阡稚照例把水果推到距离酒店几百米远的地方。
“你跟我来。”等在那里的酒店职员说。
“什么事?”
“禹先生要见你。”
阡稚跟着他穿过草坪,顺着那条宽敞的道路向前走去。
进入白色的拱型门,奢华典雅的大厅立刻呈现在了眼里。光滑的地面擦得闪闪发亮,东西两侧镂空的黑色金属格子中摆放着各种名贵的装饰品,北墙上并排悬挂着六副精美的淡金色人物画像,楼梯铺着雪白的地毯,蓝水晶扶手放射出的光泽与大厅上空镶嵌着黑钻石的吊灯遥相呼应。空气中充满了植物清淡的香气,几个身着礼服的乐师站在楼梯右侧,专注地演奏着优美的小提琴曲。
酒店职员带着阡稚乘坐升降式电梯到了10楼,这层楼是酒店的最高一层。他们顺着两壁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走廊走到东侧左数第2个房间门口。房门上镶着一个银色的牌子,牌子上刻着三个金色的陌生文字,文字左上角用绿宝石压着一束雪白的羽毛。
“禹先生在忙,你先进去等着。”酒店职员说完转身走了。
走廊靠外一侧的十几道窗口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扑面而来,气息干净而又凉爽。雪白的窗纱挽在一边,棕色窗台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花瓶,花瓶中蓝色的熏衣草上洒满了啾啾鸟鸣,和着微风与窗帘一起轻轻摇摆着。
阡稚的心突突乱跳,她并没有受到这种美好气氛的感染,她推开门,向里面看了看。
正如酒店职员所说,房间里是空的。
她走进去,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张书桌上放着眼镜、钢笔和一些书。书桌旁的矮几上摆着两碟点心、一盘水果和半杯咖啡。
她拿起一本书翻了翻,里面的文字和门口银牌上的文字是一样的,奇特而又陌生。她放下书,半靠在椅子上。走廊里始终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经过。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她原本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最后竟靠着椅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书架上取书,正是禹邢。她立刻完全清醒了。
禹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醒了?”
她站起来,一件浅色的男式风衣从她身上掉了下去。她愣了愣,弯下腰把那件风衣捡了起来。禹邢接过风衣,随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你找我什么事?”阡稚问。因为刚睡醒,她的声音中还带着些鼻音。
禹邢拉开桌子下方的抽屉,抽屉关上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拉住阡稚的右手,毫不迟疑地把那个东西套在她的手腕上,然后咔哒一声扣紧。
阡稚看清了那个东西,神情忽然变得很愤怒,脸颊因为怒气涨得通红。
那是一只银色的手镯,手镯上镶嵌着一个晶莹发亮的圆形液晶显示片,旁边刻着几个字母。这几个字母是禹邢的标志,酒店的门口同样有这种标志。它意味着阡稚从此彻底失去自由。
“回去吧。”禹邢说。
他坐到椅子上,戴上眼镜,翻开一本书,完全不再理睬旁边满脸通红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当你的终身奴隶,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你这个混蛋。”阡稚拿起矮几上的那只咖啡杯用力砸了出去。
禹邢似乎感到十分意外,他微微皱起眉,不解地看向她,当看到她带着恨意的眼神时,他立刻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冷漠高傲的表情。
凄厉的破碎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几个智能人象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口。
“把她带出去。”禹邢吩咐道:“还有,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傍晚时分,罗拉回到果园。
“实在太难学了,真的,真是太难学了。”她摇着头自言自语。
她走到厨房,桌上摆着食物,但阡稚不知所踪。
罗拉感到有些奇怪,平时这时候阡稚都在这里等着她一起吃饭。
罗拉在楼里找了一圈,接着走到院子里。直到走出一里多远,她才看到阡稚站在一棵海棠树下。
“她怎么无精打采的?”罗拉想。
阡稚呆呆地站着出神,眼圈发红,好象刚哭过似的。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袖子长得将手背全部遮住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罗拉喊了一声。
阡稚抬起头,愣愣地看了她一眼。
“吃饭去吧。”罗拉没有询问阡稚为什么难过,她猜想多半和智能人有关系。她仍旧和以前一样,拒绝谈论智能人的是非。
罗拉要求自己当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她以前在一个常年战乱的国家,外国人炸死了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就在她唯一的儿子也要被杀死的时候,智能人从天而降,消灭了那些手持武器的外国人。罗拉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在智能人缔造的这个庞大的人造国里,她幸运地得到了一个贫民的身份,而她的儿子在工业E城的油漆厂工作,现在正和一个十分能干的金发姑娘谈恋爱。
她没有将阡稚眼眶发红的模样放在心上。
“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那丫头只是太年轻了,她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有时间我要劝劝她,只要奉公守法,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她抿了抿嘴,有好日子过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十分高兴。
阡稚的心情显然和罗拉截然相反,她找出所有能找到的工具,躲在房间里试图砸烂那只镯子,然而什么作用也没有,那东西坚固得令人绝望。
终身奴隶是比奴隶更可怕的身份。奴隶还有可能逃走,有可能成为贫民,终身奴隶却半点希望也没有。从今天开始,无论她躲到天涯海角,智能人都会根据这只手镯发出的信号轻易找到她,除非……
她垂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腕,慢慢转动着那只手镯,神情若有所思。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禹邢。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转眼到了十一月。
一天,阡稚在回果园的路上,汽车突然发生了故障。当她跳下汽车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走过来。
看到他,阡稚猛地愣住了。
“需要我帮忙吗?”中年男子问。
“是的。”因为过分惊喜,阡稚的声音有些发抖。
那个男子接过她递过来的工具,帮她更换被刺破的车胎。
“程先生,那座楼被炸了。”阡稚小声说。她说的是她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和黑衣女人遥珍一起藏身的那座楼。
“我知道。”程先生说,“要跟我们走吗?”
阡稚正要发问,程先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身后有几个智能人走过来。
程先生把工具递给阡稚。
“换好了。”他说。
“谢谢!”
“不用客气”
阡稚上了车,飞快地把工具中夹着的纸条放进口袋。
程先生向她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拐进右侧的岔路。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尽管这里除了她还没发现别人,回到果园后,阡稚仍然按照惯例把院子打扫干净,这才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飞快地展开纸条看了两遍,然后立刻烧掉了它。
第二天,阡稚照常开着装满水果的汽车出了门,大约10分钟后,一辆灰色的飞行汽车从后面跟了上来。
“下车,跟我来。”车里的人说,是程先生的声音。
阡稚下了车,跟在那辆车后面。
进入一个拐角,前面的车停住了,程先生推开车门,“上来。”
等阡稚坐好,程先生立刻驾驶着汽车向北边开去。
“一会儿我们要从地下道走,避开智能兵和治安卫队。”
“好的。”阡稚低声说。
他们下车后,另一个人过来把车开走了。
阡稚跟着程先生钻进地下道。地下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越向下走,空气越污浊。
“小心些,别碰到头。”程先生用手电照着四周。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在遇到一个分岔口的时候,程先生要阡稚待在原地。他辨别了一下,进入其中一条岔路,光亮随着他一下子消失了。
阡稚用力盯着前方,但她什么也看不到,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响,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程先生,你摔倒了吗?”她问,但没有人回答她。
她伸出左手摸索着。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伸着的左手。
这只手冰冷冰冷的,十分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捏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