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镇,全镇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柏油路。镇医院就建在柏油路南侧靠东的位置,狭窄的院子里圈着一座五层高的红砖楼。阡稚此时正坐在四楼一间普通病房的病床上。这间病房共有六个床位,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临床那个患胆结石的病友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出了院,临走前将吃不掉的水果留给了她,并说了一堆祝她早提康复之类的话。
阡稚得的是急性肺炎,在这里治疗了一个多月,今天准备出院了。她慢慢叠好被子,随后靠床头坐下,把脖子上挂着的那条银色项链从毛衣领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望着托在手心上的心形吊坠,她的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神色,然而她的身子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天气已接近十一月份,病房里很有些冷,白色的窗帘被卷到一边,无精打采地吊在铁钩上,象极了一枚枯萎的花瓣。风卷着黯淡的秋色敲打着窗子,极力想要将床头那抹微弱的灯光吹灭。在秋风的窥伺中,天色渐渐发白,走廊上过往的脚步声开始频繁起来。她终于回过神,将那颗吊坠在手心中轻轻握了一下,仍旧放回衣领下面。
又过了几个小时,天完全亮了。阡稚起身穿上外套,拎起一直放在床脚的帆布手提包,快步走到门口。她还没有好利索,但她不能再在医院呆下去了,她急于去那座桥,那座带走king的桥。
这时刚好是上班时间,自行车、摩托车和为数不多的小轿车在街道上穿梭着,大多数人的车速并不快,好象晚十几分钟到单位也没关系。当然,还有更悠闲的,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一大早起来就在墙根下围成一圈弹玻璃球。
街边卖紫菜包饭的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儿,提高嗓门儿:“小姑娘,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啊。”离中年妇女不远的饭店门口站着两个女服务员,指点着阡稚,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咯咯地发笑。
阡稚停住脚步,一声不响地盯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注意到她忧伤的责备的目光,笑得更加厉害。
阡稚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握住那颗吊坠,忍住眼泪,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这时,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种沉闷古怪的声音先是若有若无,渐渐地,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象要从地底深处爆发出来什么。
天空忽然一片晕暗。
不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无比恐怖的情景。
街上的人们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地面,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来源。连那几个小孩儿也受了影响,呆呆地缩在墙根下。
紧张的气氛流动在街头巷尾之中。
一颗弹珠慢慢滚到街心。这只是一颗普通的弹珠,却忽然闪了几下,发出一道极亮的光。与此同时,一家居民楼的窗子砰地打开了,有人探出头大喊:“什么声音这么吓人?不是要地震了吧?”
被定住的人们象是被这一道亮光和这一声大喊突然惊醒了。
小镇猛然乱成一团。
居民楼里、医院里、店铺里哗出涌出一大群人,街道上顿时人满为患。奔跑声、呼喊声、汽车的鸣笛声混合着地底的怪响连成一片。阡稚被人群推搡着挤到街边,旁边那个卖紫菜包饭的中年妇女嘶声呼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箱子挤倒了,饭团撒落一地,原本放在饭店门前的摩托车也被挤倒了,沉闷的声响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然而地震并没有发生。
几分钟后,怪响如来时的那样,突然消失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过因为受了惊吓,一时都不肯返回楼去。
天依然昏沉沉的,太阳被拽到乌云里,裹上了一层诡异的黑边。阡稚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上午9:15分,很快的,她发现手机网络中断了。
“手机网络怎么会中断呢?难道是受刚才那阵声音的影响?”
她想着,抬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的东西令她以为自己陷入噩梦。
一团巨大的白雾正从地面延伸到空中,几乎侵占了半个天空,低低地压在人们头顶。白雾缓缓滚动着,在它背后渐渐浮现出一个立体的黑色浮雕似的男人的人像。这种违逆自然的景象带给人一种疯狂的虚幻感和巨大的压迫感,令人感到战栗和窒息。
阡稚惊惶地看了看四周,想找到这是一场噩梦的证据。
沉默片刻后,人们开始议论了,因为发抖,舌头都是直的。
“这……是不是立体电影?”
“我看过立体电影,不……不是。”
“投影仪?”
“谁看过这么大的……投影仪啊。”
“海市蜃楼?”
“胡说,我们这里哪儿有海。”
“可能就……就是云彩。”
“不是外星人吧。”
“外星人……没看见飞碟啊。”
“这东西……究竟……是啥,不会是鬼吧。”
人像出人意料地动了动,如同在俯视骚动的人群。
整个人群都随着人像的动作开始慢慢向后退。
半空中的人像压低了一些,如同一个恐怖的黑**影。
人群哗地散开,四处奔逃着。阡稚跟着冲进街边的屋子里。几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关门关窗。
“到底怎么……怎么回事?我们会不会死啊。”有个年轻女人带着哭腔问,抱着头缩在墙角。
阡稚回头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刚才那两个饭店服务员中的一个。
“没事,没事,可能是电视台在……在弄啥高科技。”靠在门边的一个男人说,但他的声音泄露了他的紧张。他一只手上缠着纱布,另一只手拿着个药袋子,想必刚从医院出来。
几秒钟后,那种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了,紧接着,房屋剧烈地摇晃起来。
房屋要塌了,站在门口的男人拼命砸开门窗向外逃,年轻女人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街道上刹时间挤满了人,有些人的鞋在拥挤中被踩掉,只得光着脚站着,惊吓过度的孩子被身边的大人紧紧捂住了嘴,一些老年人支持不住摔倒在地。
几秒钟后,地面终于停止了晃动。可是人们的心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小镇的街道两端竟出现了无数个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不是实验室的模型,更不是柜台上那种供孩子玩儿的玩具,它们转动着头部和手臂,发出令人厌恶的古怪的金属摩擦声。它们中最矮的也有三米左右,闪烁的电波在它们的冰冷的血红色的金属眼眶中跳动着。
人们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将整条街道包围住的机器人队伍。现在,任谁也不会以为眼前的情况是海市蜃楼或者投影仪放映的图像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紧张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们是哪个……电视台的?你看你们,和我们……打个招呼啊,看……看把大家伙儿吓……”
亮得吓人的光束刷地扫了过去,空气中猛然窜起一股烧糊的焦味,接着咕咚一声,一个男人仰面倒了下去,胸口赫然是一个冒着烟的大洞。
阡稚看着他的尸体,又看到了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的血液顿时变得冰凉。
有人呕吐起来,有人因受到刺激而晕倒。
阡稚混乱地想,“那个人过一会儿会不会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的胸膛已经空了。这些机器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真的被别的国家侵略了?我们的军队呢?”
“无论你们是否接受,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空中那道金属般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阡稚抬起头,看到那个人像直起身。
“从现在开始,地球正式进入智化时代,作为科技和智商都高度发达的智能人,我们,将和你们一起拯救这个行将堕落的星球。你们也看到了,山洪、地震、飓风、瘟疫这些可怕的灾害越来越频繁,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世界末日就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你们。我们不希望你们遭遇灭绝的命运,我们会帮助你们避免这些灾难,让你们继续生存和繁衍下去,不过你们要收起愚蠢的反抗的念头。要知道,那样做只会加速你们的提前死亡,而对拯救这个星球毫无意义。”
扑通几声,有人跪在了地上。刚才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年轻女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她似乎抖得更厉害了,双手合十,一副完全屈服的神态。
当天下午,机器人将全镇人分成两拨,一拨是16岁到50岁之间的男子,另一拨是妇女、老人和孩子。这群老弱妇孺被押上罐状火车,试图逃走的人立刻遭到机器人的射杀。
阡稚僵硬地站在车厢,身体紧贴着窗玻璃,她的后面和左右两面都挤满了人,但并没有人说话,人们惊惧地颤抖着。
铁路线两侧高大的机器人用冰冷的金属眼注视着拥挤的车厢,装有激光枪的手臂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毁灭那些试图逃跑的人类。
火车驶出几公里后缓缓停下,临镇的人们被赶上另几个车厢。
这列火车走走停停了几次后终于加速向前开去,五六个小时后,一条从半空中直降到地面的铁轨出现在眼前。
火车顺着铁轨不断向上攀沿,距离地面越来越远,阡稚紧紧抓住窗边突出的扶手,头晕目眩之中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甩出窗外。过了一会儿,她隐约看到另一辆人头拥挤的火车攀上铁轨,然而几分钟后,那辆火车忽然从铁轨上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旁边的女孩儿目睹了这一悲惨的情景,发出失控的凄厉叫喊,车厢的平静被打破了,很多人忍不住大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哭什么哭,你们也想掉下去啊。”
如同听到一句可怕的魔咒,车厢内顿时恢复了一片死寂。
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隆隆作响,每一下都撞在人们提起的心上,万幸的是,这辆火车终于安然无恙地爬到终点,进入一条铁灰色空中隧道。
火车在站台停下,一名三十多岁,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一队机器人前方,指挥着下车的人群。
“都站好,女人站到前面来,孩子站中间,老人站到最后一排。”他大声喊道。
“你,你,还有你,你,你们出来。”
几个女人颤抖着走出队列。
黑衣男人踱开了几步,指点着,“你,你,你,出来。”
阡稚看着他,注意到他右肩上别着一个淡银色的有黑色花纹的袖章。当他向这边走来时,她转开了视线。
黑衣男人指向阡稚,“你,也站出来。”
阡稚站着没有动。
黑衣男人打了个手势。一个机器人举起吊车般的手臂将她扔进一辆货车。
阡稚挣扎着爬起来,扑到货车的钢丝网上,尖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回答她,一张冰冷的硕大的机器脸猛然隔着钢丝网贴到她的脸颊前,空洞的眼眶中闪烁的电波劈啪做响。
阡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呆了似的站在车上。
其他被点名的女子接二连三地被扔上来,十分钟后,这辆罩着钢丝网的,好象用来拉牲畜的大车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