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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外幽客(2)

王修同双拳紧握,牙关交击:“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门主尸骨未寒,她,她便……”他愈说愈恼,竟气得难以为继。

柯小豫长吁了一口气,面向南方一座高耸的阁楼,淡淡道:“这位素未蒙面的婶婶,是时候见上一见了。”

第二章 怨妇之诡

这位柯夫人的来历,甄裕他们略微知晓一些,但此刻听着王修同的述说,方知内情之错综,并非仅仅牵涉到神兵门。

原来百年前,神兵门所处的天养镇,与东境相邻的天赡镇,原本同为一个大镇,名为西平。西平镇四季温宜,物产丰饶,从未闹过旱灾洪水,人人富足,正所谓穷学文富学武,西平镇崇尚武风,镇中便有不少名声响亮的江湖门派。

但这一切宁静都因一座山峰所沦。西平镇正中矗有高峰,名为大恩山,此山不予耕种,原本是镇中人埋葬逝者,祭奠先烈的圣地。可大约一百年前,镇东的村民在大恩山东麓突然发现了山中藏着丰巨的铁矿,所有人闻风而至,随即镇西的村民也发现在大恩山西麓埋有广盛的玉石。镇东镇西为了矿石的争执,持续了数年,终于双方定约:以山为界,一分为二,西为天赡,东为天养,各取所需,分道扬镳。

于是好好的一个镇子,至此分崩离析,原本亲如一家的乡邻,从此成了冤家对头。但靠着源源不尽的矿藏,历经百年衍变,天养镇利用铁矿冶炼钢铁,铸造兵器,声名日益壮大,诸派中首屈一指的便是神兵门;天赡镇则渐渐发展成由江湖人士掌控的买卖珠宝玉石的大商会,其中最负盛名的帮会,叫做灵璧派。

神兵门和灵璧派可以说是势不两立,可谁又会想到,神农门门主柯子昆偏偏娶了灵璧派的女弟子为妻。

这位三个月前才过门的神兵门门主夫人,名为崔映月的年轻女子,正是天赡镇灵璧派掌门韦综的嫡传弟子。

当时柯子昆对外宣称将迎娶崔映月过门之时,整个神兵门一片哗然,不仅因为天赡天养间的复杂干系,而且这时的柯子昆已年届半百,崔映月却尚是二十多岁的芳龄。众人虽不知她如何与柯子昆相识相恋,但都怀疑这女子另有所图。

但即便王修同一干弟子极力劝阻,柯子昆依然力排众议将崔映月娶进了门。好在三个月间相安无事,柯子昆对这位新婚妻子也愈来愈疼爱,半个月前他赴外地晤商前甚至将神兵门暂交由崔映月执掌,可哪里知道,便在他归来的当天晚上,便发生了这件惨案。

“出事后,那个女人便搬至嘉宾阁暂居,我还以为她会规规矩矩的守灵,哪里知道,出事的第二天,那两个人便来了。”王修同气愤填膺地述说着,把众人往神兵门南边的那座阁楼引去。

一路缓行,甄裕和华玄已将神兵门内大致的格局看在眼中。不愧是天养镇最显赫的门派,其所处的正是镇中最接近大恩山的阔地,占地广阔,格局雄宕,西方潜锋堂正对大恩山,每日既有数以百计的天养镇村民将从山上采得的铁矿背负到此检验成色,交易买卖,同时也接待着每日络绎不绝自四面八方前来购置兵器的商贾或帮派;正北三厅排列一线,分别为熔炼厅、锤锻厅、淬砺厅,正是神农门弟子冶炼锻造兵器的所在;东边被毁的镌琢居便是门主的寝卧和书房;南方的嘉宾阁则是间分作上下两层,每层七间居室的大阁楼,用以接待贵宾,留宿商客。

只是他们尚无暇得见神兵门锻造的神兵利器,却发现在神兵门的各个角落,竟安置着不下百只用青铜铸就的铜兽,每一只形态大小都不相同,有蟠螭、灵鳌、苍鸾、狻猊、猱玃、椶熊等,雕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唯一怪异的是,这些铜兽的某个部位都似乎被有意夸大地雕琢过,好比灵鳌的背,苍鸾的翼,狻猊的齿,磋磨得光滑平整,冷森森地将过客的身影容貌映照其上。

这些铜兽自成风格,教人过目不忘,神兵门高超的锻铸工艺由此也可见一斑。大伙的目光正被铜兽吸引着,忽觉眼前一亮,只见身前朱甍碧瓦、檐楣耸拔,竟已经到了嘉宾阁前。

“镌琢居既毁,那位崔映月自然只能搬到这嘉宾阁暂居,可王修同口中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呢?”众人抱着相同的疑惑,随王修同上至嘉宾阁第二层。华玄很快注意到,这嘉宾阁每层七间房的房号由西向东分别以“金木水火土风雷”命名,好比首层自西第一间房叫做金字一号房,二层最后一间则为雷字二号房。

王修同的脚步在火字二号房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随着嘎吱的启门声,华玄与甄裕定睛凝视,夏静缘瞪大了眼睛,就连波澜不惊的柯小豫也摄起了神。

只见略显昏暗的房间正中,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妇,大约二十六七岁,相貌说不上极美,却有一股骨子里渗出来的媚态,此刻她身着素缟,面无神情,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这本是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该有的姿态,似乎并无不妥,但碍眼的是这时在她身子两边,各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左边男子身材干瘦,乌油油的脸,下巴笔直,脑门上布满皱裥,穿着考究的麚皮夹袍,腰间佩着一块碧莹莹的瑶玉,不像武林人士,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正吹散了热气,送到少妇嘴边;右边男子浓眉高颧,长着连鬓胡髭,模样颇为孔武,可油锤般的拳头里偏偏握着一块素净的绢帕,似在为那少妇拭泪。

华玄他们霎时猜到,眼前这两位男子,便是王修同口中的“那两个人”。

那少妇看到来客,立即直起身子,两位男子也收敛姿态,肃立在侧。王修同没好气地说:“濯门的柯女侠、甄少侠和他们的朋友来查案了。”少妇尚未答话,那干瘦男子却冷冷地道:“无礼小辈,连声师母都不会叫吗!”

王修同冷面朝外,看都不看崔映月。

两名男子脸上齐覆青霜,孔武男子向干瘦男子瞥了一眼,骤然如箭脱弦,向王修同飞射而来。王修同微微一诧,急施双拳应对,斜地里击向孔武男子的小腹。孔武男子身子急趋,势如凌虚,其实仍有一只左足撑持在地,见状却不挪足闪避,只将左掌在胸前划了一个半圆弧,恰好将王修同的拳劲卸到胁下的空处。

孔武男子以划圆招式化解去敌劲,却不收止姿势,反而继续将这半圆画满,而且他划至半圆之前掌心向内,尚是守御,划过了半圆掌心遽然外翻,便变化成了攻势,反过来袭向王修同的胸口。

王修同料不到这孔武男子竟能在一招之内由守转攻,大惊之下总算没有乱了分寸,双拳仅在身前一尺见方的方域内格挡,双足却一掠近丈地前后跃动。那孔武男子始终与王修同维持两尺距离,双掌仍自不停地划圆,有时变为前半圆为攻,后半圆为守,有时又逆反之,两手又各有不同,如此诡谲多变,直迫得王修同左支右拙,大汗淋漓。

两人来来往往不过数招,旁人均已瞧得目眩神摇。唯有华玄双眸如电,如生虚幻之手,虚拟地施展出钩赜派的溯源手,凝神比对双方的一招一式,脑中不由地念头四起。

神农门以锻造兵刃为擅,强项当在使用武器上,拳脚上的武功应当只是稀松平常,王修同能够撑持如斯,实属难能可贵。反倒是这孔武男子的掌法奇异非常,他划圆的招式初看似乎属于太极一派,若是细细探究,却发现实则大相径庭。

太极拳也是由一系列的螺旋缠绕招式组成,一举一动均为划圆,行拳时以腰为轴,节节贯穿,沾手极发,以内力催动外形,正所谓“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要义乃是示柔缓于外,寓刚疾于内,以巧胜拙,以慢胜快。但这孔武男子的掌法形似太极,意却迥然,其施掌时轴心在足,劲源却在双肩,乃是以招式驱使内力,对敌时处处反客为主,得寸进尺,虽然诡变多端,令人莫测,实则精妙处比之太极要义却是大为不如,而且华玄还隐约发觉,在这划圆的招式中似乎还暗藏着一个巨大的破绽,只是自己并未以溯源手与之实战,仅靠想象尚不能指明其破绽所在。

华玄仅凭心中臆揣,便可击败那孔武男子。可王修同已然支撑不住,勉强抵挡了两个回合后,双拳伸展过甚,以致颈项门户大开。孔武男子见状嘿嘿冷笑,左掌先攻后守,仍以划圆姿态诱得王修同向自己趋近了两步,随即右掌在半空中抡了一个大圆弧,朝王修同左脸颊狠狠劈下。

眼见着王修同就要被扇个响亮的大耳耳聒子,恰在这时,半空中倏地横出一条带着皮鞘的长剑,直指孔武男子举起右掌的掌心。孔武男子微微变色,右掌划过半圆,变攻为守,御住了那长剑的奇袭,随即继续划圆,预备反守为攻,飞击那长剑,哪知道半圆未满,那长剑竟顺着他所划的圆弧追上来,剑首依然指向自己的掌心。

孔武男子无计可施,只得将圆弧倒着划回去,重新转为守势,稍待后蓄势转攻时,却又给那长剑迫得维持守御。如此连着几个来回,在那如同影随行的长剑逼迫下,他只是忽逆忽顺地划着半圆,始终难以将一个圆划满,最终圆弧渐缩,直至消逝。孔武男子无心恋战,迭迭倒退,跃回到那少妇身侧。

那长剑也不追击,潇洒一个回转,落入一个英姿飒飒的人儿手中,正是柯小豫。

“好一招濯浊剑!”身为同门,甄裕既感自愧弗如,又觉骄傲敬佩。

王修同与夏静缘也都同时发出赞叹之声,唯有华玄露出惊诧的神情。

“是巨阙穴!”原来他瞧得清清楚楚,柯小豫运转长剑遏制孔武男子双掌时。孔武男子双掌劲风霍霍,如筑坚屏,但始终难以包拂到两肋骨相交处再向下二指宽处的巨阙穴,换言之,若是当时柯小豫用长剑直击他的巨阙穴,这男子只怕立即便溃败了。

但这一巨大破绽暗藏得实在隐秘,柯小豫可能都没有发觉,华玄也只是仗着旁观者之利,再加上钩赜派的神通才明晰罢了。他生性便爱探奥索妙,无论奇人异事,还是材技武功,定要钻研透彻,可一旦想通了,便不会深究,此刻自不会出言点破。

这时却见柯小豫并非张扬姿态,却向着那少妇执了一礼:“晚辈柯小豫,拜见婶婶。”那少妇正是崔映月,听到“柯小豫”三个字甚是惊讶,半天才答道:“你,你就是小豫啊,子琨他,他常常提及你。”柯小豫微微点头,又向那两位男子额手道:“不知阁下两位如何称呼?”

这次却是那孔武男子开了口:“在下倪景声,灵璧派首席大弟子,映月的大师兄,那位叫季霖,原本是我师弟,但如今已非灵璧派弟子。”干瘦男子季霖似笑非笑道:“季某如今做的是珠宝营生,诸位假若有需,可来光顾。”

听到这两人自报家门,华玄他们都不自禁有些吃惊,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如此身份,但也清楚了王修同为何恼恨的源头,确然,师母才刚成了寡妇,便和别的男子如此亲昵,任谁瞧了也按捺不住心头冒火。

王修同仍觉愤怒难当,向着倪景声道:“有本事咱们挑拣兵器,再去嘉宾阁外斗一场。”倪景声轻蔑道:“就凭你么,省省吧,还不如那个姓程的毛头小子,若非濯门插手,瞧我不以灵璧掌打得你跪地求劳。”

华玄乍听灵璧掌三字,顿时恍悟,璧者,平圆形中间带孔之玉也,灵璧掌之孔,莫不是巨阙穴么。

这时一直神情漠然的崔映月突然忧愁道:“大师兄,你和少冲动过手?”季霖插口道:“此前我们听闻神兵门噩耗,便即刻赶过来安慰师妹,一时心切,硬闯了潜锋堂,那小子现身阻拦,与景声过了三四百招,后来听闻我们是你师兄,方才罢了手。”

崔映月脸色稍缓,又不言语了。柯小豫却径直走到她身前,抬声问道:“婶婶,你能将当日见到的事再描述一遍么。”

崔映月原本神情痴迷,倏地娇躯一震,吞吐道:“那……那是好可怕的一轮光盘,好,好诡异的一道光束,那绝非是人世间的事物,绝非天地间的生灵。”说到此处,双目骤然放光,好像当夜那恐怖的记忆把她眸子都点燃了。

“不错,你这倒说对了,这等异物绝然不会存在于天地之间。”王修同冷冷地道。

“怎么没有,我小时候便亲眼瞧见过……”倪景声听出王修同话中有话,急忙替崔映月帮腔,可话至一半,便见季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急忙把下半截生生咽了回去。

王修同反而愈说愈大声:“我看哪,这等奇观千百年来不曾发生,根本不是天地间的异象,恐怕是某些小人心中的鬼胎,是叵测者假造的阴谋!”

“千百年前未曾发生,这倒不见得,天外幽客,自古有之。”一个清昶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扭首,目光顷刻间聚集到了那张年轻但蓄满智慧的脸庞上。

“远在东晋,便有庾翼撰《晋阳秋》,书载‘有星赤而芒角,由东北西南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北宋沈括于《梦溪笔谈》中详述了这般一件奇事:‘嘉佑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徽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钱。俄顷忽张亮,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加拳,灿然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

华玄正视着众人惊异的目光,顾自侃侃滔滔:“沈括此人学识渊博,却是个官场小人,道德败坏,纵然他的话不可信,便来听听他的对头大诗家苏轼的这首《游金山寺》:‘是时江月初生魄,二重月落光深黑。江心似有炮火明,飞焰照天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让,非鬼非人竟何物?’诗罢东坡先生还加注曰:‘是夜所见如此’,说明并非虚构,而是实见。此外《三国志》、《通志略》、《文献通考》等书中都有类似的记载,这些描述与柯夫人所见的光盘均极为相似。”

听完华玄叙述,众人均已目瞪口呆。夏静缘和甄裕虽然习以为常,仍然用略带敬佩和惊喜的眼神凝望着他。柯小豫努力要装出不屑一听的骄傲神情,但明眸里透出的好奇之光还是出卖了她。

“原来……原来世上当真有这等事!”王修同显然料不到华玄如此神通,不自禁露出既惊且佩的神情。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宇宙浩瀚,未知无尽,若是见到不可思议之物便称其诪幻怪诞,未免妄断了。”华玄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观察崔映月、倪景声和季霖的神情,却见两个男子面色如旧,并无殊状,唯见崔映月双目中的惧意似乎不减反增。

“王大哥,你放心便是,玄虚也好,诡计也罢,华大哥一定能替你查个水落石出的。”夏静缘认真地向着王修同道。

王修同恭恭敬敬地向华玄一稽首:“这便仰仗华少侠了。”华玄伸手抬住他的手肘:“王兄无须多礼,华某必当尽力而为。”

“华玄,可别太得意了,这案子你定能破的了么。我柯小豫第一个便不服气,好,今日咱们便以此案为契机,较力较智,以决雌雄。”柯小豫忽然踏步到华玄身前,语气咄咄逼人。

甄裕小声嘀咕:“谁是雌,谁是雄,这不一目了然吗。”华玄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柯小豫一眼,微微一笑,不再搭理,只把柯小豫气得涨红了脸。

王修同急忙化解尴尬:“诸位远道而来,定已疲惫,王某即刻在嘉宾阁内安排宿地,予各位养精蓄锐。”说罢引领华玄四人离开火字二号房,下至嘉宾阁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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