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长城上的落日雄壮而美丽，奥古斯丁苍白的短发被深橘色的暮色染上了一层忧郁的深黄。
“对不起，将军。”在他身边一个上校军衔的年轻人单膝跪地，垂着头，声音沉重地说。
“你先回去吧。”奥古斯丁口里这样说，心中所想却是“我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长城上的禽鸟式飞行器还没熄火，奥古斯丁抬了下手让它飞走，而他疲倦地向格林姆堡走去。
他无意继承凯撒在苍母河河口的大观景台，在和宏·鹰进行过几次简单的会面后，也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去动这个年轻将军才好。
奥古斯丁·尤力，热血长城段的大将，目前的第九区之王，在感到风冷水急，秋天将至的刹那，心情忧郁地叹了口气。
从凯撒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开始，他就和他各种不对盘，一直到他死，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但现在，他却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渴望凯撒复活的那个人。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没有了，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他的重要。
奥古斯丁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年轻的亚历山大国王心里在想什么。整顿中土，然后出兵东土，这样整个世界就能记住亚历山大·祖蓝朵国王英勇的名字了。
可是打仗，养活一百多万士兵，不是一纸命令就可以的啊！
连轴转地在第三区第四区耗了半个月的时间，奥古斯丁终于催到了传说中应该在上个月送过来的部分军粮，但军费还是个无底洞。第六区的索伦尔·查德就是一个该送进地狱的混蛋，第七区的小米勒虽然很好说话，可无奈第七区才糟重创，矿脉也在渐渐枯竭，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八区就不用说了，能养活阿桑·祖蓝朵的绝境长城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还有第五区，是的，奥古斯丁险些忘了中土的版图上还有第五区和第二区。第二区是明日桥基地的后方，那里人烟罕至几乎没有产出，不用考虑。第五区的伊桑·祖蓝朵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整个中土……
奥古斯丁在进入格林姆城堡前，回头望了一眼那深红如血的落日，在他七十二岁生日的这天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无助。
“……亚历山大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奥古斯丁大人，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倾覆的！帝国或许会进入一段黑暗的岁月，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黑暗过后，那璀璨耀眼的光明！”
奥古斯丁·尤力将爱德华·尤力送过来的信折好珍惜地放进他上衣的口袋里。爱德华·尤力没有回中央区，他还在中土，和他一样，在各个区奔波着为了帝国的希望而努力。
希望，是的。
黑暗总会过去，亚历山大·祖蓝朵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但至少我们还有爱德华·尤力这样的真正的乱世英雄！
奥古斯丁在开门进入他的卧室前，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整了整他身上笔挺的西装，像个年轻人那样对自己说了句鼓励的话，推开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造成的一小阵旋风，刮起地上米白色的沙砾。
奥古斯丁盯着那层细小的沙砾看了一会，缓缓抬起头来之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白夜，你来了？”
一阵细小的风卷着地上白色的沙，风越来越大，被卷起的沙砾也越来越多。奥古斯丁随着沙砾望去，看到他卧室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出门前，他自然有将它关上，可能是女仆为了让他的房间透气，无意中打开了吧。漆黑的窗口，白色的沙砾飞在空中。
又一阵风起，仿佛是吹散了沙砾，其结果却是让原本聚成一团沙砾，如被水冲淡的颜色一般缓缓地向后移去，沙砾退去的地方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幻影般渐渐在半暗半明中清晰起来。
当风落下，米白色的沙砾再次服帖地回到地面上，形成长长的一滩，仿佛十多米的拖地婚纱一般的沙砾层时，那个模糊的幻象终于从昏暗中浮出来变成了清晰的人形。
没有风，他银白色的长发服帖地沿着他的肩膀垂下来，他没有穿军装，高大但显得消瘦的身体上没有重量地笼着一件长及地面的白色长袍。
长袍敞开的V型领口和袖口的位置，隐约可见娟秀的银色绣花，细致洁净的样子，却让他突出来的锁骨和精致的面部轮廓，显出了几分阴影般的忧伤。
奥古斯丁已经快要忘记四五年前的白夜·流云是什么样子的了，极光城之变后，他脑子里，在想到白夜·流云这个名字时，第一个闪过的词便是忧伤。
他细长的双眸安静地望着窗外，精致的长眉没有一点表情。显然，突然造访的白夜，不打算先开口。
奥古斯丁猜到了他的来意，犹豫了一下后，开口说：“近期又会有十艘船离港。”
“但船上没有我要的粮食和钱。”白夜接话说，转过头来，视线却依旧没有聚焦在奥古斯丁身上，穿过他望着他身后的墙。
“只有你们不要的剑客，哼……”白夜似乎是笑了，但他嘴角的弧度看上去却没有变化，“我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吃吗？”
“白夜……”奥古斯丁不知该如何接话下去。
白夜将视线收回来，放到奥古斯丁身上后，抬起了眼帘，麻木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些许能被称为表情的东西，对他说：“所有人都在说我完了，去东土只是第一步，死在东土才是我真正的归宿。你觉得呢？奥古斯丁。”
“我……”
在注意到白夜脸上烟雾般的轻蔑神情后，奥古斯丁将原本要说的解释吞到肚子里，关上卧室大门，走到他面前，对他说：“白夜·流云，我绝不是你的朋友。”
“我也打从心底看不起你，鄙视你，觉得你就是一个垃圾！无情无义，没血没肉的垃圾！你和定恩，在极光城对白日举起屠刀的那天起，就死一百次也没关系。”奥古斯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根本不像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要说他才五十岁出头也会有人相信。
“可是……”奥古斯丁盯着白夜，虽然他冷淡的样子让他生气，却还是哽着脖子对白夜说：“只要你还是帝国的战士，我还是第九区的奥古斯丁，我就是你的兄弟，你的后背，你的剑，你的亲人。”
“会有的。我知道狮吼城现在很艰苦。但是请你相信我，都会有的。”奥古斯丁抬起头来盯着白夜说：“我用我的名字向你发誓，我会帮你度过难关的。白夜，是我送你上船，送你去东土的，我不是送你去死的！我不是！”
“奥古斯丁……”白夜的声音清冷，没有起伏得仿佛是机器人，他的视线再次移开，望向窗外深黑的夜，说：“今年的夏天真长啊。奥古斯丁……”
“长夏就要结束了。秋天要来了。”
“你不知道东土的天有多黄，大地有多么贫瘠。”白夜顿了顿，身后的沙砾随之扬起，爬上他的肩膀，仿佛一条披风一样温柔地裹住了他。
“长夏结束，没有中土的支持，我们挨不过一个冬天。”白夜转过头来，细长的双眸中，那双银色的眸子空如透明的琉璃。
“我们挨不过这个冬天。”他说，奥古斯丁忽然出手用力地抓住了白夜藏在沙砾斗篷下干瘦冰凉的手。
握紧白夜的手，奥古斯丁凝视着他，从胸膛里发出声音对他说：“白夜·流云，我向你发誓，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士兵死在东土的，起码这个冬天不会！起码能熬过这个冬天！我向你发誓！”
“誓言……”白夜若有若无地笑了起来，说：“我不会死的，你明知道就算我的人都死光了，我……”
扬起沙砾，白夜冷酷地笑道：“我也是死不了的。”
“白夜，我听说水系剑客凭着自身的力量，能像鱼一样度过重重深海，到达他想到达的任何地方。”
“白夜·流云。”奥古斯丁盯着白夜，声音都要因为太过认真而颤抖起来了，“我一定竭尽全力维护第九区所有的士兵，所有的将领，包括你，包括我极度厌恶的你！如果失言，我就亲自横渡十八重海，去东土，把我的剑交给你！”
说完，奥古斯丁忽然一把撕开身上的军装，军装之下是和一具和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强壮坚实，千锤百炼出来的身体。在那具战士的身体上，从脖子到肚脐，所有露出来的地方都被深蓝色的回文塔图占满。
星辰剑，第九区最强的水系剑客奥古斯丁·尤力袒露着他的大剑痕，用他的剑向白夜发誓道：“如有违约，我一定会亲口将最坏的消息告诉你。”
“奥古斯丁……哼……”白夜冰冷地笑了。奥古斯丁感到他手里紧握的那只手忽然化为沙砾，从他指缝中悄然爬走。
白夜的面容再次在黑夜中变得模糊，只是风起，扬起了地上成堆的沙砾。沙飞入空中，从窄小的窗口，一线飞出，在黑夜中忽然散开，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白夜的声音却没有远去。
他说：“长夏过去了，奥古斯丁。”
“长夏过去了，奥古斯丁。”
“白夜。”奥古斯丁走到窗口，房间里已经恢复干净，没有一颗沙粒留下来。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奥古斯丁眼中流出一丝没敢在白夜面前流出的绝望：“你为什么不逃走呢？为什么？”
“你若是想要去什么地方，没有人能拦住你啊，白夜·流云。”
九月了，长夏的确结束了。奥古斯丁感到一阵北风起，的确，如白夜所说，已经是九月了。
到了九月，茉莉花号出港，在茉莉花号堆成小山的货柜里，有一个货柜外面写着补给品，但里面装的绝对不是补给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