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的夜色永远也不像夜色,就像天空数不胜数的日月星辰,广陵永远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说的是灯红酒绿,却不比纸醉金迷,更有诗情雅致;说的是花前月下,却不比搔首恣意,更有亦梦亦幻。
广陵港岔开一条支流,直通醉湖。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是一处盛景。据说这醉湖的取名也是件逸事。古时候西地蜀中一位富贾经过广陵,恋上这遍地黄金的繁华广陵,便是在这醉湖畔直呼“最富”,“最富”,几经流传,便成“醉湖”二字。
金玉坊在醉湖正中央,整间坊用黄金砌成,夜色降临时,灯火点亮,入目是金光璀璨,时有诗云:“闲人只顾风月间,无双金玉好梦眠。”
广陵港除了令所有人心向往之的金玉坊外,还有一位更负盛名永业王。
直通醉湖的是一条贯穿东南西北的永王路,永业王府便坐落在这条路上。广陵本属淮南路,前朝本为广陵县,因永业王受封于此,直接将淮南路的地界改称广陵,行政等级与路相同,可见太祖皇帝对永业王的重视。
永业王在大周王朝是出了名的,不论庙堂还是江湖,所谓红白两道,人人都怵他三分。毕竟作为异姓封王,虽说在历史上并非孤单一例,但自从赵王朝分崩离析,天下早已改了这分封制,皇帝垂直管理天下,出仕统兵都由圣上一人调度,距今已过了一千余年。朝代变迁,谁也不知道明天是谁的天下,谁也不知道自己一睁开眼又发生了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祸端,执政的皇帝一般都会绝了这后患。
但至少永业王作为在千年后异姓封王的第一人,也确实是件新鲜事。
大周王朝的历史起于京都的一场政变,距今也不过十年的时光。政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不得而知。寻常百姓也不过是从青楼勾栏瓦肆里,听那说书先生胡诌几段故事,茶余饭后,唏嘘短叹。那都是皇家的事,老百姓只要天下太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天下跟谁姓,与他们何干呢!
不过这皇帝也是一代能君,一代贤君,短短十年,不仅牢牢控制住局势,更是带兵一直打到陇西之外,断天山下,生生打造了一个正史上无可比拟的王朝!而这位永业王,据说从政变伊始,便跟随太祖皇帝,抗北狄,退南蛮,攻西戎,这大周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功劳。因而哪怕是异姓封王,哪怕是当初永业王用永业做封号犯了禁忌,太祖皇帝也都一一应允,还给他最富饶的南域作为封地。天子在北,永业王在南。
这几日广陵港除了忙碌以外,夜夜笙歌。华灯初上,尽是一片丝竹和欢笑声,中间夹杂着猜枚行令,热闹非凡。位高权重的永业王迎来了他的不惑大寿。大周朝最有名的戏班子三喜班也为永夜王祝寿,在金玉坊搭台唱戏了数日。这几日来往的船只只进不出,将广陵港围得水泄不通,几乎不亚于一年一度的集会。所有人的都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只为听三喜班歌舞一曲。
醉湖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富人在船上观望着难得一见的戏曲表演,说不得还对三喜班里清倌戏子意淫一把。寻常百姓也有兴趣,也都凑着热闹赶来。岸边,船与船的间隙里,只要能站人的,这一眼望去,全是一排排伸长了脖子的头,也显得错落有致。
醉湖边上还有一处灯火通明的地儿,叫做明月轩,也是个说书听曲的去处。
这几日明月轩的生意可是火爆非凡。那些奔着金玉坊去的达官贵人,看挤不进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醉湖,万般无奈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到明月轩里听听评书小曲。结果,这小小的明月轩也被挤成人满为患。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两个瘦小的人影,轻快地在人群中穿梭,如游鱼一般。很快,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是李青卷和徐宣。
徐宣看着李青卷,有些无奈的说:“你这样偷偷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老夫人不是嘱咐你晚上不准出去吗?”
李青卷纠正道:“不是我,是我们。我可是听说晚上金玉坊有好戏看,你难道不动心吗?”
徐宣冷冷地说道:“我不动心,我只是很痛心。”
“啪!”正说着,醒目一响,明玉轩里顿时安静下来。
戏台上摆着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椅子上端坐着一名老者,那老者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右手一挥,扇面抖开,轻摇起来:“上回说到,这皇宫之中已是刀光剑影,血迹纷飞,惨不忍睹。一批批御林军从宫墙上翻下来,踏着铺满路的尸体……正对峙着,只见一道人影突然从天而降。嘿嘿,你猜他是谁——正是我大周王朝的永业王,那永业王生得一副好身躯,八尺大汉,虬须翻卷,虎背熊腰,面目狰狞。永业王一个纵身便飞跃过去,嚯,那可是十丈距离。正看着永业王才越出十丈远,却早已手起刀落,大腿手臂是来一只看一只,来一双砍一双……正缠斗着,对方出来一员猛将,一身金甲战袍,手持方天画戟,胯下骑着一匹汗血宝马,也是威风凛凛……”
话还未落,台下便有人出言起哄:“喂,老头,御林军不是还在翻墙吗,怎么又骑马了!”
“啪!”醒目又是一响,老者摇了摇手中的纸扇,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位看官问道好哇。想必御林军作战,也是有马丞跟随的。诸位看官可仔细想一想,这御林军若没有个一匹两匹香车宝马,像话吗?”
“不像话!不像话!”台下的人随声附和道。
“正是这个理儿!”老者笑了笑,又是一拍醒目,“言归正传。正说着对方出来一员猛将,一身金甲战袍,手持方天画戟,胯下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眼看这阵势对永业王可是极为不利啊。哪知永业王临危不乱,双腿一夹胯下马,迎面而上,一个反身就是照背心一提,往空中一抛,双手接住了双脚,双臂一用力,只听得,‘噗’,就劈成两半了啊……”
“嘶。”
台下的看客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放在嘴边的瓜子都忘了磕,仿佛眼见所见的正是老者所描述的画面。
长须老者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效果,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呼了呼热气,靠近嘴边抿了一口。李青卷眼珠一转,顺势滑进人群之中,手中捏着放在桌子上的橘子皮,趁老者不注意,用力向前一丢,随即又捏起喉咙,粗声粗气的说道:“嘿!老头你可不要唬俺,你这撕人砍人的桥段,俺可停了不下百遍。你要再唬俺,俺可要砸了你这戏台子,让你到街边唱去。”
众人一听,方才如梦初醒,又不知是谁带头起来个哄,小小的明月轩顿时又炸开了锅。
“好你个郭老头,竟敢耍我们!看我们不砸烂你这地儿……”
“跟他废话什么!一个字,值钱的留下,其他的——砸!”
“我可知道他家住在哪……”
郭老头眯了眯眼睛,捻着一缕雪白的胡须,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嘴上暗暗啐了一口,大手一挥醒目,装作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说道:“诸位看官请细细听我老朽道来。你们不行我老朽尚可,但怎能不信那永业王呢!那可是传说中的永业王,就凭这永业王,你说他担不担的起英雄二字?”
“自然担得起!”看台下有人立马结果话茬。
“那他该不该有这般英武雄姿!”
“自然是有的!”
“永业王既然有这般英武雄姿,老朽也就没说错了。”郭老头点了点头,笑道:“今日说这永业王的事迹,老朽也乏了。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醒目又是一拍,脆响震耳。
“这就完了?你这郭老头也忒不地道,我们可是在这里听了三天,银子都交出去了,你就折磨匡我等?大伙你们说能行吗!”
“不行不行!退钱!退钱!”
“对,让他退钱!”
“……”
郭老头见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又乱作一团,硬生生翻了数个白眼,嘴上功夫却没有停下:“诸位看官消消气,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切莫动粗!切莫动粗!”
“也罢!”郭老头摆了摆手,“既然诸位看官这么喜爱老朽的评书,老朽怎能辜负大家的一番美意。今日,老朽就破例讲讲永业王不为人知的故事。”
“好!”下面又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喝彩声,李青卷来了兴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重新坐回到位置上,端着茶杯,看着老者。
“那是永业王和皇帝最宠爱的三公主不为人知的风花雪月……”
“锵!锵!锵!”
一声清脆的锣鼓声,响遍整个广陵港。广陵桥上,一个小厮扯了扯嗓子,大声喊道:“三喜班花魁柳落苏柳姑娘歌舞一曲,广源斋宋老板打赏白银三千两,见着有份,速速来取!三喜班花魁……”
话音刚落,戏台子前已是空无一人。人潮如流水,来也快去也快。
郭老头叹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折起还摊在桌子上的折扇,嘴里嘟囔着:“走喽,走喽。人都走喽。”
青卷拉着徐宣一个跟头翻上看台,双手杵在桌子上,说道:“这不还有人没走吗!”
郭老头瞥了李青卷一眼,仍然自顾自的整理着东西,没好气地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回家喝奶去,这里可不是等爸爸的地方。”
刚说完,一锭银子丢在郭老头的纸扇上。郭老头顿时瞪大了眼睛。
李青卷随意的摆摆手,说道:“说点别的,风花雪月我可不爱听。”
“这位小先生你可是问对了人,老朽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又一锭银子丢在老头的纸扇上。
“捡重点的说。”
“嘿嘿嘿。”郭老头一边陪笑着,一边迅速将银子收入囊中,发着光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才小心的将脸靠到李青卷的耳边,说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说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你说!”
“就怕你不敢信……”
“别废话,快说!”
“那永业王啊……”
“永业王倒是怎么了?”
“那永业王啊……保不准才是真皇上!”
突然,房顶上的梁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巨响,木屑往四面八方飞溅开来,紧接着房梁直直掉落下来。
郭老头一把推开面前的李青卷,习惯性地嘟哝了一句:“我不就随口胡诌了一番,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