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小说描述了催眠师与被催眠者之间的一次谈话。谈话围绕着上帝与物质之间的关系展开。谈到最后,催眠师惊骇地发现……
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认催眠术已被广泛接受的事实。针对催眠术是否应该存在,社会上一直争议不断,但这种争议无法让眼前的事实发生任何改变。
那些对催眠术存有质疑的人都是一些名誉败坏,对社会毫无贡献的家伙,质疑一切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职业。如果有人想要把时间毫无意义地消磨掉,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对这种事实予以证明。一个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甚至令其到达濒死状态。在我们已知的所有状态中,与死亡的距离最短的就是这一种。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人的意志。
在接受催眠的过程中,人的感知能力会由最初的正常状态变得越来越微弱。受限的感官会通过某些不为人知的途径来到一片陌生的区域,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已经超越了正常的感官范围。被催眠者的智商会在这段时间得到巨大的提升,这简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与催眠师之间的联系会随之变得越来越紧密,催眠师对他的作用力也会相应地逐渐增强。如此一来,这种独一无二的催眠状态就会有更突出的表现,持续的时间也会更长。
这些不过是催眠术的基本规律,没必要解释太多。我说了这么一大通,其实是多此一举。然而,证明上述内容并非我今天的目的,事实上,我想做的根本就与这南辕北辙。我想将我与一名被催眠者的对话详细记录在这里,其中不加入任何评论。这些对话的内容会让人大吃一惊,可能所有的人都会因此对我提出质疑,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退缩。
我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为范克林先生催眠。如我所料,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上出现了一般被催眠者都会出现的剧烈的反应和兴奋的情绪。范克林先生已经被肺结核折磨了好几个月了。我的催眠对于缓解他的病痛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周三晚间时分,他又将我召唤到他的病床前,这一天是十五日。
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哮喘病的所有并发症,包括心脏疼痛不堪,呼吸异常艰难。先前为了缓解病痛,他会用芥末酱来刺激自己的神经。然而,这种法子在这天晚上却失效了。
我走进他所在的那间房,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他的身体正在承受着痛苦,可是他又显得很轻松,在跟我打招呼时,也表现得很开心。
他说:“今天晚上,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佳才叫你过来。我叫你来,是因为我遇到了某些精神困惑。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近来一直在为这件事忧心忡忡。直到现在,对于灵魂不死这件事,我依然存有强烈的质疑。关于这一点,我没必要再对你做出说明。不过,尽管灵魂的存在始终未能得到我的认可,但是我对此却一直存有一种不清晰,也不完整的感受,因此我无法说它是不存在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能证明我这种不完整的感受是正确的。我所做出的一切推断,都会因为这种证明的缺乏变得无凭无据。其实,求证结果就是一切符合逻辑的推理所要达成的目标。鉴于此,我心中的那团疑云也变得越来越浓厚。有人向我提出建议,叫我去研究一下库辛本人及其作品。我听从了这个建议,并且将欧美那些库辛的拥趸们的观点也研究了一番。举个例子,我曾经将布朗森所著的《查尔斯·埃尔伍德》认真读了一遍。这是一本很有逻辑的书,除了其中一部分以外,别的都与常理基本吻合。然而,那被排除在外的一部分却正是本书在一开始时辩论的重中之重,这可真叫人遗憾。在我看来,作者显然没有能力证明自己的结论,所以只好草草收尾。这本书就如同特林库罗政府一样,开头的部分对最终的结局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总之,没过多久,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虽然英法德等国的众多道德学家的观点极其抽象,但他们却吸引了大批拥护者,并因此长盛不衰,可是人们如果真要说服自己相信人类永生,单纯依靠对这类观点的信仰是绝对不够的。人们的思维不会从抽象中得到任何裨益。当然了,对于那些娱乐活动和训练活动而言,抽象可能还会有一些帮助。哲学自始至终都在游说人们把抽象等同于具体。这种做法是不会成功的,从理性角度而言的确如此。不过,从感性角度而言,这种成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重申一下,我在理性上还没有百分百确信,现在我依然存有疑惑。然而,近来我已经很难分辨出这两者的区别,因为随着这种感觉的日渐增强,我在理性上对其的认可也与日俱增。我之所以会这样,完全得益于催眠。对于这个判断,我没有任何异议。我的意思如果借助以下假设,可能会表达得更清晰:我的观察能力在催眠的作用下,获得了很大的提升,不过这种提升只有当我被催眠时才会出现,但此时的我正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当我恢复正常状态时,先前得出的理智的结论就没有了立足之地。我的推理和结论,也就是原因和结果,只有在我接受催眠时,才会一起出现。当我恢复正常时,我的头脑中就只剩下了结论,也许这结论也已不完整,至于得出这个结论的推理过程却已不复存在了。
“我在这些念头的驱使下,有了这样一个设想:在我接受催眠的过程中,要是有人向我提问,而且这些问题正好与我当时的思维相吻合,那么我的答案就会脱口而出。性格独立自我的人在你的被催眠者中大有人在,他们会在被催眠的过程中表现得学识异常渊博。我的理论的正确性,可能会从他们的表现中得到一点证明。”
做这样的实验,我自然不会不答应。我迅速对范克林先生实施了催眠,这只需要做几个催眠的动作即可。现在范克林先生已经进入了梦乡,那些让他的身体饱受折磨的病痛好像已经消失了,他已可以自如地呼吸。接下来,我们便开始交谈。在下面的谈话中,V是范克林先生的代号,P则是我的代号。
P: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V:是的——不是,如果能睡得更沉一点就好了。
(P开始对V展开进一步催眠)
P: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V:是。
P:关于你的病最后会出现的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V:(迟疑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开口)我肯定会死掉的。
P:你认为自己一定会死,这种念头有没有让你觉得恐慌?
V:(马上就提出了反驳)没有——没有!
P:你相信你的预测结果会出现吗?
V:催眠与死亡这两种状态并无多大区别,所以尽管我清醒的时候看上去就快要死了,但是眼下却已无所谓。
P:你能不能给出一个解释,范克林先生?
V:自然能,不过我们必须要加把劲儿才能得到解释。你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
P:那我应该提什么样的问题?
V:你的问题要从一切的起源开始。
P:一切的起源?那是什么?
V:上帝造就了一切,这一点你很清楚(对上帝深深的崇敬之情从他的言语之中流露出来,此刻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并不单调)。
P:既然如此,何谓上帝?
V:(在经过了几分钟的迟疑之后,再度开口)我也说不清楚。
P:上帝是不是精神?
V:在我清醒时,你口中的“精神”是指何物,我心知肚明。可是眼下,它就像真理和美好一样,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而已。
P:上帝是不是非物质的?
V:非物质只是一个词汇,它不能用来形容任何事物。如果它不是特指某项事物,那么它就失去了一切意义,变得一无是处。
P:照你这么说,上帝莫非是物质的?
V:不是。
(我为他的答案感到很吃惊)
P:那么究竟何谓上帝?
V:(沉默半晌,才轻声给出了解答)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可是,我不知该怎样跟你说清楚。(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他是真实存在的,因而他不是精神;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他也并非物质。然而,物质世界中的各个等级是如何划分的,人类根本就没办法干涉。在物质世界的等级体系中,在低等物质的周围,高等物质无处不在,它们从低等物质中获取充足的养料供给。举例而言,在空气中,光电原理无处不在,而光电原理产生的源头正是空气。物质的等级越高,其层次就越多。上述法则最终在最高等的物质面前失效,因为这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种不可分的粒子,是物质的极点。一切物质都是由这种粒子,这种不可再分的物质组成的。与此同时,在一切物质之中,这种粒子又无处不在。这便是上帝。人们在描绘它的形象时,总是竭力运用“思维”这样的词汇,但它真正的存在状态其实就是这样的。
P:一切行为都可以被形而上学的观点简化成运动和思维,其中,运动的根源就在于思维。
V:是的,这里面模糊不清的地方,眼下我已经都弄明白了。运动并非思维的行为表现,而是意识的行为表现。那种不可再分的物质,也就是上帝,正是我们提及的意识,它其实是静止不动的(这实在难以想象)。不可再分的物质,其本身的统一性和与众不同的普遍性产生的能量,能促使其自身运动起来(这相当于人的意志力),不可再分的物质之所以能够存在,即获得思维,正是因为受到了这类量化的规律运动的作用。然而,这种物质本身的统一性和普遍性究竟是指什么,我很难搞清楚,这将会成为困扰我一生的谜团。
P:关于你提及的这种不可再分的物质,你能给出更详细的说明吗?
V:人们已知的一切物质都是不可再分的。举例来说,金属、木材、水珠、大气层、空气、热能、电、以太——能作为光的传播媒介,都是人们所拥有的。这一切都可以归纳到一个类别中去,这个类别就叫物质。这些东西要么被我们标注为金属,要么被我们命名为以太,但我们根本就不能从中找出两种本质截然不同的概念,这就是我们所要承担的后果。人们总是倾向于将牵涉到自己的思维归纳到精神甚至是虚无的范畴。原子的定义可以被用来帮助人们思考,这也是人们仅存的可以求助的对象。眼下,原子的定义也成了我们寻求帮助的对象。原子的体积极小,但是它有密度和重量,可以被感知。我们不能将以太视作物质,因而也不能将其视作一种独立存在的东西,因为这与原子构成的理论不相符。我们可以把它归纳到精神的范畴,因为我们要为它找到一个更恰如其分的词汇。我们将以太介质作为基础,而后我们需要想象出某种物质,它对以太的意义与以太对于金属的意义相同,它比以太更加接近物质的极点。只有想象出它,我们才能向前迈进一步。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到达某个积聚组合体,它就是绝无仅有的不可再分的物质(请把一切教条都抛诸脑后)。原子本身在无穷的远距离作用下,会小到一种极限,事实也的确如此。然而,另外一种观点却是绝对错误的,那就是原子之间的空间也会小到一种极限。这说明,即便是极限,也并不是没有限度的。要是原子的数目达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它们就会形成一个物质整体,它们各自之间的距离就会不存在了。这样一来,原子的理论就被推翻了。这样一个物质整体,我们在追究其实质时,势必会引出那已经存在于我们头脑之中的精神。与先前所有的物质相比,这种物质显得更加彻底,任何人都不能对这种说法提出反对意见。我们想象不出有什么事物能脱离精神的范畴,因而精神其实是想象不出来的。我们以为某种物质已经到达了物质的极点,但事实上,它只是接近于物质的极点,我们的成就感只是源自一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