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往一个深渊坠去,在黑暗里我只听到那个旅伴发出的声音。他发出刺耳的声音喊道:“快看啦!上帝啊!看这是什么!”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在我们这个巨坑里,突然射下了一片耀眼的红光。甲板那里,还有一道时暗时亮的光柱。我往头上看了一眼,被所见的景象吓坏了。我看到,在很高的深渊旁停着一艘巨型的三桅船,从船身大小判断,估计能有四千吨。这船现在正在一个比船身高出有百倍的巨浪上,看上去很大,我想,所有的战舰,或是来自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也没它大。那艘船看起来一片漆黑,上面也没有装饰用的雕刻。船身开启的炮门里,露出了一排黄铜的大炮,在缆绳上,还能看到有许多战灯在那摇晃着,那张帆也被暴风吹得满满的,这番景象让人觉得很恐怖。我一眼就看到了船头,这时的船正停在飞速旋转的旋涡的顶端,这之后,它就向下面直冲了下来,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
可是一会,我就突如其来地镇静了下来,拼命地往船尾跑去,在那等着劫难的到来。我们这艘船终于停止了挣扎,一头坠入了海底。刚才那艘在浪尖的大船,现在正好撞到了我们船骨上,我也借着那个力量被抛离了沉船,飞到了那艘大船的绳索上。
我刚落到船上,船就顺着风向开走了,因为混乱的关系,水手们都不曾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很轻易地就找了个机会躲入了船舱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着这些人。我想,初次见到他们时产生的害怕感觉,就是我避而不见的原因吧。我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但我就感到他们是不值得我信赖的人。我认为,自己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静观其变为好。我掀开活动的甲板,看到船骨间有空隙,刚好可以用来躲藏。
在躲进去前,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这让我赶忙钻了进去。在里面,我听到有个摇摆不定的脚步正向我这走来,我从缝隙里看了看,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还是大概看清了他的外貌。他看起来显得又老又弱。因为年龄的关系,两腿没了力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他在那暗自嘀咕着什么,我听不懂他说的语言,他走到一个角落里,在那堆古怪的仪器和发了霉的航海图里翻找着什么。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有些暴躁,同时也显得有些庄重。他找了一会儿后,终于走了出去,这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他了。
我心里有了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我想这种感觉不仅现在无法理解,将来我也难以理解。我总有为将来考虑的毛病。我想我一生都不会相信自己的那种想法了。这想法的模糊并没出乎我的意料,可是它所立足的根据却让我感到新鲜。现在,我心里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
我已经来到这艘可怕的三桅船上很久了。我觉得自己现在能对我的命运做些预测了。这事真是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总是带着心事从我身边经过,对我的存在一点都没在意,真不懂他们都在考虑些什么事情。我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躲着他们的行为真是太傻了。就在刚才,我还大大咧咧地从大副眼前走过去了。我还大胆地从船长室里拿了些纸张、墨水和笔出来。我已经开始用它们写起了东西。我要开始把这些奇怪的事情写成日记。我可能无法把这日记送出去,可是,我必须想方设法地去做。到了最后的时刻,我会把日记装进瓶子里,让海水把它带到岸边去。
我又开始为刚才发生的小事思索了起来。这可能是个巧合吧。我走出了舱外,在小艇的软梯和旧帆里躺了下来。我正为将来的命运考虑,在不自觉间,就开始拿起身旁的柏油刷涂抹起了边上的翼帆。我无意在上面用刷子写出了“发现”这个词。
我在不久前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船的构造。它虽然拥有各种武器装备,可是,显然它并不是一艘军舰。在看过船上的用具就能发现,这绝不是艘军舰。可要我说明它的用途就有些难办了。我仔细观察着这艘古怪的船,它的桅杆很奇特,帆看起来也很大,船头很简单,船尾看上去很古朴。我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这让我回忆起了一些往事,我记起了一些古老的历史资料……
我一直盯着船骨看。我不知道这种木料的质地是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材质。这种木料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宜用来造船。这木头很松软,即便虫子不去侵蚀它们,航行的时间一长,它们也会自行腐朽掉的。我个人猜测这有点像是西班牙的橡木,不过看上去它显得有些发胀。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荷兰的老航海家的箴言,他总会在别人怀疑时说道:“这是事实,船和水手的身体一样,都会被海水泡得发胀。”
在一个小时前,我大胆地混入了一伙水手当中。对于我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的陌生人,他们都好像完全看不到我的存在一样。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和我见到的第一个船员一样,都是一副老头的样子。每个人都衰弱得走不稳,肩膀也挺不直了;皮肤也被风吹得啪啪发响;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小得听不清;眼里满是老人常有的那种粘液;头发全白了,被风吹得乱飘。在甲板上,到处散乱地放着老式的制图仪器。
我前面提到过的翼帆,现在被他们给挂了起来。从那刻开始,这条船就平稳地向南方那条可怕的航线开了过去。所有的船帆都鼓了起来,桅杆每时每刻都被可怕的浪涛所席卷。我在甲板上再也站不稳了,不得不离开了。这艘船还未被浪涛所吞没,可以说,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了。我想,我们还要在死亡的边缘游荡,不会这么早的堕入深渊。船犹如一只敏捷的海鸥,在惊天的巨浪间遨游,大海活像一个唬人的海妖,只是吓唬一下我们,并不是真心要我们去死。我认为船是在自然的力量下才安然撑到了现在。我推测,这条船是在某种强大的海底逆流的作用下,才一直稳步向前推进的。
我去船长室见了船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也对我视而不见。那些偶尔碰到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把他当成仪表的一部分而已,可是在我看来,他有种让人敬畏的气质,或者说,还让人有些许的惊讶感觉。他约有五英尺八高,同我个头相仿。他身材均匀,看上去也很结实。可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看到他那张老到极点的面孔,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心情。他那不多的皱纹也显出了悠久历史的印迹。满头白发是对过去的记录。那深灰色的双眼,好像预示着未来的命运。在船长室里,到处是铁扣的对开本书籍,看上去很奇怪,地上摆着许多铸模的仪器,在故纸堆里,还残留着许多被人遗忘的航海图。他两只手都抱在了头上,不安地看着一份文件,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了下,那是一封盖着皇帝印章的赦免书。他也在暗自说着些什么,可是就像那个水手说的话一样,我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虽然我离他很近,可是,那些话在我听来,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
这艘船看起来像是来自古代一般。那些悄悄地从我身边经过的水手,犹如一个个存在了千年的幽灵一样。他们看上去都显得很焦急。在战灯下,对于挡在我前面的这些船员,我总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我从未与古人有过往来,可是在思索起了巴尔贝克、泰特莫、波塞波里斯的那些圆柱后,我也慢慢变得有些古人的感觉了。
我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要是我为那如影随形的狂风而害怕,那我一定也会为了狂风与海洋的战斗而感到惊恐。对于这场战斗,用热风暴来表述一点也不贴切。船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附近只能见到一片看不到白浪的海水。在一海里外,能隐约看到一堵冰墙,它耸立在天空中,如同是宇宙间的围墙。
我猜想,这艘船是在一条潮流的引导下前行的。这股潮流正在白冰的冲击下发出怒吼,正一往无前地带着船向南方飞奔而去。
我心里产生一种难以想象的惊骇感觉。我感到马上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可是我依旧怀有好奇心,我想了解这个可怕区域的秘密,我甚至有点期待,想看到那即将到来的死亡场景。这艘船将把我带向一个惊人的秘密,最终的结果可以预料得到,那就是走向灭亡。我可能正向南极靠近。我承认我的设想有些荒诞,但也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
水手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显得有些不安。可他们的表情并没露出绝望的样子,看上去虽然露出些心急的神色,可还是能够看到充满希望的神情。
这时候,船帆依旧被风吹得满满的,在大风的作用下,船还不时被抬出海面。我碰到了不断涌现出来的可怕事件。在船的右面裂开了一块冰块,紧接着左面也裂开了,这弄得船开始打起转来,我也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在黑暗里我不停地旋转,已经无法顾及接下来的事情了。我感到自己猛地被旋涡所吞噬了。在海洋的怒吼声中,我同船一起慢慢沉入了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