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同意死者家属火葬遗体时,倪教授已经去世一周时间。葬礼十分隆重,学校对教授的学术成就予以高度评价,来殡仪馆吊唁的领导、教师、学生,以及诸多社会著名人士,均鱼贯而入,络绎不绝;女学生比男学生多得多。教授的哥哥从北京赶过来,教授的妹妹从上海赶过来,好多很少走动的亲戚都远道而来。教授的姑妈都85岁了,也颤巍巍给鲜花中的侄子遗体三鞠躬。大家都知道教授是被入室行窃的小偷给勒死的,但具体细节,家属和公安都闭口不讲。案子没破,不好多讲。
晚饭还是在酒店里吃,有的亲戚已经去机场当天就走,有的亲戚要明天走。他们都害怕给倪家欣添麻烦,都住在酒店里。所以吃了晚饭,倪家欣送他们回客房,挨个房间道谢话别,柯宇祁一直跟在她后面,陪得很辛苦。
回到家里,保姆已烧好了水,收拾好房间,混乱之后又归于平静。倪家欣坐到沙发里,闭了一会儿眼睛,定定神,要自己啥也别想。柯宇祁叫她冲凉睡觉,早点睡,好好休息一下,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其实她心里明白,柯宇祁正心急如焚,巴不得此刻就登上飞墨尔本的飞机。假如墨尔本那边讲他没按时达到而毁约,那么他在境外的围棋执教生涯,没开始就结束了。
电话铃响了,保姆叫倪小姐接电话。这是父亲的一个女学生打来的,问她有没有时间见个面。倪家欣认识这个女孩,答应马上过来。柯宇祁要陪她一起去,倪家欣却要他待在家里等电话。
等谁的电话?
警察随时会打电话来。
星巴克就在跟前,走过去不用打的。那女孩坐在灯光暗弱的角落里,见到倪家欣朝她走来,便立刻起身相迎。倪家欣叫得出她的名字,并知道她是那些女孩中最文静的一个。现在才想起来,好像父亲的葬礼上没看到她。
“我叫房容竹。”女孩说。
“我知道。”倪家欣说。
“我没去,怕去了失态丢人。”
“谢谢你。”
“教授送给我一本邮票,当时我没在意,后来才知道很珍贵。我说的后来,是指教授出事以后。我无意侵占教授的财产,所以物归原主,这邮票应该由你来继承。”
女孩从她的包包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将它顺桌面推给倪家欣。咖啡已经来了,倪家欣朝咖啡小姐点点头,小姐迅速走开。倪家欣明白这件事非同寻常,可能这女孩跟父亲有亲密关系。看来有关父亲的种种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既然这是我父亲送给你的,那就是你的了。我无权问你索要,也不想要。”倪家欣说。
“开始我以为教授送我邮票,是因为他得知我小时候集过邮。其实我根本不懂邮票,不清楚猴票、大龙票值多少钱。等我闹明白后,才晓得教授另有用意。”
“什么用意?”
“他知道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他怕你阻拦他与我结婚,不敢跟你讲。我对他说,即使做未婚妈妈,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于是他给我这本邮票,想在经济上补偿我。”
“你是说,你喜欢我父亲?”
“是喜欢。”
“喜欢他什么?”
“爱情不需要理由。”
“我父亲……”倪家欣咽了一下口水。她明白既然要了解事实真相,查出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就得直面事实,不必为长者讳,不必为死者讳。于是她问房容竹:“是不是我父亲喜欢跟女学生……做爱?”
“不。”女孩摇摇头。“在这方面,教授是相当谨慎的。他欣赏年轻女孩,欣赏漂亮女孩,欣赏女孩子的眼睛、皮肤和乳房,但从不亵渎她们,无任何非礼举止。他把美的价值看得比性的价值重,有人说他经常跟女学生睡觉,那是存心侮辱他。”
“那么……他和你是怎么回事?”
“我曾再三央求他娶我为妻。”女孩说,“我追求他,引诱他,给他生孩子,是要他下决心跟我结婚。假如他没出事,你又去了墨尔本,我就会跟他住在一起。其实我只想跟他同吃同住天天在一起,领不领结婚证无所谓。”
“你有恋父情结。”倪家欣说。
“错,恰好相反。我对我父亲没好感,他打我骂我就像打牲口骂牲口一样粗暴。我母亲看出我怀孕了,问我怎么回事,于是我如实讲给她听。我说我跟倪教授好,非跟他在一起不可,你们反对也好,倪教授女儿反对也好,都拦不住我。”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得知教授遇害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可能我母亲把这件事跟我父亲讲了,我父亲下毒手杀了倪教授。”
“那天晚上你父亲在哪里?”
“他在家里喝酒。”
“你家在哪里?”
“山东济南。”
“噢好远。”
“是挺远的。”
这女孩怀了她父亲的骨肉,倪家欣很难接受这个突兀事件。假如父亲还活着,肯定跟他闹起来。可是现在呢,父亲已经走了,没法跟他生气了。如果他们真心相爱,老夫少妻又有何妨?倪家欣见这女孩走路时身子笨重,心里不禁产生怜惜之情。
“你打算在哪里生?”她边走边问。
“就在学校里。”女孩说。
“那很不方便。”
“没事的,我能跨过这道坎。”
倪家欣将那个红木匣子塞到女孩包包里,对她说:“不管这东西值不值钱,它是你的,你要心安理得接受它才行。”女孩突然哭了,哽咽不止。这时倪家欣伸出胳膊抱住她,自己也泪流满面。
回到家里,柯宇祁还没睡呢,正躺在床头看报纸。本想把这件事讲给他听,看他的脸觉得他表情不自然,所以忍住没讲。再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也讲不出口。上床后,柯宇祁对她只稍稍温存了一下,就问起什么时候飞墨尔本,因为警方已经同意他们离开本市。柯宇祁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倪家欣暗自想道,假如我跟他没关系,没订过婚,只是一般朋友,这种心情自然容易理解。可情况不是这样,他要娶我为妻,他的准岳父被人杀害,可他却急于处理完后事要马上走,一点不考虑我与父亲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受。
“我说过……”她背对柯宇祁看着白墙壁说,“不抓到凶手不会走。”
“可再不走的话,就要违约了。”柯宇祁说。
“那就你先走。”
“那么你呢?”
“抓到凶手再说。”
“抓凶手是警察的事。”
“更是我的事。”
两个人同床异梦,彼此都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对方睡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