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色中轰隆作响,它坚定而沉着地朝南面的南岭疾驶。朱琳和白鸽睡的是两隔壁卧铺档,两个人都是下铺,但开车后没换到一起来。明天一早就达到终点站,没有必要换。白鸽跟隔壁一个高个男孩好像很谈得来,不时格格欢笑一阵。那男孩好像是中山大学的,惯于拿广州或广州人调侃一番,逗女孩乐一乐。
朱琳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继续看这本叫《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的书,现在看到82页了。她依然一面看一面读,轻轻读出声音来。
……科学的进步是一种复杂化的过程,因为过分简单的理论在复杂世界里总是站不住脚……某种有能力获得复杂对象之知识的心智,可能不比被各种复杂性所必然包围的对象本身更简单……变化多样的生物体有不同的需求,而不同的需求产生不同的技术,不同的技术则创立不同的科学类型……世界的内在复杂性意味着,科学总是局限于我们的现存科学的事实中……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哥白尼学说,即承认我们在认知位置上,并不比我们在事物的空间状态更中心……
有的句子看得懂,有的就看不懂。而看不懂的地方,一是可能其学术性太强,内容过于艰深;二是可能其译文有笔误,若看原文应是看得懂的,而译成中文就不知所云了;三是可能自己精神涣散,心智不够力,若全神贯注地看,应该看得懂的。
你老是听到隔壁在讲什么,新概念和老概念联系不上,自然看不懂,看不下去。
也觉得累了,也觉得困了,朱琳合上书,坐起来,打算去一趟盥洗间就回来睡觉。带着牙具包往逆行方向走,没走白鸽那边。刷了刷牙,洗了洗脸;洗面奶快没了,要记得买。洗漱完毕,朱琳离开盥洗间,走过车厢接合处。这时候,一个男人跟她打招呼。刚才是看到这个人的,知道他穿西服系领带,只是没看到他的脸,以为他在这里抽烟,很快就走过去了。
“你好朱琳。”
他居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朱琳不得不停住脚步,看清楚陌生人的脸。没错,他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跟踪者,最初是在成都发现的,然后是武汉,然后是长沙。你以为出其不意地坐火车走,就能把他甩掉,结果没这么便当。
“我认识你吗?”朱琳问。
“你母亲认识我。”陌生人讲。
“我应该相信我母亲认识你?”朱琳问。
“她叫我出来找你,至少这两年,我是只做这件事。”陌生人讲。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起来,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
陌生人默默从西服暗袋里取出一串祖母绿项链,将它搁到朱琳的手心里。
即使闭上眼睛,朱琳也摸得出这串项链是她母亲的;手感很好,至少被摩挲过二百年。母亲曾经说过,这是她母亲传给她的,而且是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是传女不传男的,哪天要给你的……到你结婚的时候好不好?
最后一次离开家门时,朱琳对母亲说:“我要走了,出远门,好几年才能回来。”母亲要她往家里打电话,她说不打,不会打。母亲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火车就要开了,乘务员急得叫起来,朱琳抱了抱瘦弱的母亲,吻了吻她的脸,要她保重珍重,然后决绝地转过身子,朝车厢门走去。母亲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走啊琳琳,说琳琳啊他讲过以后不会骂你打你了。见女儿就要踩到车门踏板了,母亲把自己的项链摘下来,硬要塞到女儿手里。但朱琳拒绝接受,她对母亲说:“等我下次回来再给我。”母亲跟着火车一起跑,突然打了个趔趄,给摔倒在站台上,朱琳是亲眼看到的。
“她现在好吗?”朱琳手里握着项链问。
“比以前好多了。”陌生人说,“偏头疼也不疼了,颈椎病也好了,现在喜欢上了扭秧歌打腰鼓,可欢腾着呢。”
“他们呢?”
“你指的是你父亲、你弟弟?”
朱琳点了点头,牙齿咬住嘴唇,怕流露恶毒表情。
“你父亲得肝癌是去年过世的,你弟弟眼下在哈尔滨读书。”
“你是说,你现在跟我母亲一起生活?”朱琳问。
“是的,我和她住在一起。”
“你要对我讲‘我是你的生身父亲’?”朱琳又问。
“是的,我正要这样讲。”
“为啥你以前躲得远远的,见不到你的人影子?”
“你母亲不让你见到我,怕给她丈夫知道。很多很多年,我只是每次隔着马路瞅你一眼两眼。”
“你自己有家庭么?”朱琳问,“我指的是我母亲跟你住一起之前。”
“我先结婚,你母亲后结婚。”
“你们是婚外恋啊?”
“我原先的妻子得胰腺癌是前年过世的,现在的妻子是你母亲。我的另一个孩子是男孩,眼下在北京工作。”
“你的职业是医生,对不对?”朱琳问。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显然非常惊讶。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朱琳问,“你是利用你的医学技术,先害死你的前妻,后害死你的情人的丈夫,最终如愿以偿地跟情人结为夫妻,日日同衾共枕?”
“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甚至这种想法曾经有过,但并未付诸于行动。”
“为什么?”
“假如你这样做了,即使侥幸逃脱法律惩罚,也会一辈子不得安宁。而你得到的幸福,就会像抵债一样,全抵给了你的罪恶。你的良心,将时时刻刻惩罚你,结果你得不偿失。”
他们能够这样聊下去。这究竟是血缘及基因的关系,还是彼此的意识、见解乃至心智相近,朱琳无从判断。他们就像两个谈得来的陌生人,就像白鸽和那个男孩那样──只是朱琳不会像白鸽那样格格格地笑──仿佛能够如此聊到深夜,聊到火车到达终点站。
“你是怎么找我的?”朱琳说,“好像你总是能够准确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其实两年前我就找到你了,那是在上海,在徐家汇,你跟一个人搭出租车走了,我叫的出租车因马路塞车没跟上你,结果把你给跟丢了。这一丢,就丢了半年多。”
“为啥不大声叫我的名字,把我喊住,而是一直暗地里跟在我后面?”朱琳问。
“我希望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单独两个人,就像现在这样。”
“你是知道我现在做什么事情?”朱琳问。
“知道。”
“你想跟我谈什么?”朱琳问。
“劝你跟我一起回去,你母亲一直苦苦等你回家。”
“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是你已故的前妻漂亮,还是我母亲漂亮?”
“感情跟相貌无关。”
两个人再次沉默起来。朱琳感觉心智麻木,仿佛身躯慵懒,不想动,也动不了。思绪的发动、延伸,此刻是何等的缓慢。假如是别的时候,假如面对的是另一个人,她于思想及行动的敏捷,常令白鸽叹为观止。可此时此刻,她却没了感觉,没了意识,一任风吹雨打。
母亲已故的前夫,也就是名义上是她的父亲的那个人,虽然性格粗鲁,常被烧酒灌醉,但他的直觉感相当出色。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不是他的孩子,但他的直觉判断准确无误。假如你是他的孩子,他会那样打你骂你吗?他会成日借酒浇愁吗?假如他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骂你****,你会上那个阔佬的车然后上那人的床吗?那个阔佬出手大方,他给你的钱之多,使你难以相信。这时候,你才明白男人对女孩的******有崇拜心理。若认为这是一桩买卖,你就是有幸得了一个好价钱。然后你就一发不可收,不但认同了白鸽的这种选择,而且跟白鸽一起终止学业做这件事。
你无法选择你的出生,无法选择哪个男人给你做父亲,你是无端被命运安排到这个世界上的。你的挨打挨骂,给你看到的母亲的向隅而泣,给你看到的弟弟的受宠任性,全无涉于你的主观意志。你唯一的一次自主性选择,就是跟那个阔佬上床。
然后……好多年过去了……就来了一个人,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走过来对你讲,我是你父亲,你跟我一起回家。这好不荒唐?他一直等到他妻子死了,他的情人的丈夫死了,才想到他还有个女儿,还黄叶飘零般地流落异乡,才觉得有必要把她找到,好安抚自己的良心。
当然,他有足够的理由解释这件事。比如他的另一个孩子,我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两对夫妻同时离婚的难度等等。幸好他没这样解释,也没虚伪道歉,只是要我回去看我母亲。他显然明白,有感情障碍的血缘关系,往往容易断裂,且断得彻底;即使有心修复,也难于一蹴而就。
“你认为我必须马上跟你回去?”朱琳问。
“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
“我自己有个时间表。”朱琳说。
“什么时间?”
“到我三十二岁生日的时候。”
“我和你母亲等你。”
“谢谢你能理解。”
“给我们留个电话好吗?”
“到那个生日的那一天,我会回去看你们,回到你们身边。我不能一面做我这样的事情,一面接听你们的电话。虽然早就脸皮很厚,但心理承受能力仍然有限。”
“为什么非要等到三十二岁生日不可?”
“要挣到更多的钱。”
“其实你不必考虑经济问题。”
“你是说你有钱给我花?”
“钱不及感情重要。”
“可感情的修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个生身父亲,最终未能说服朱琳掉头跟他回去。显然他很伤心,眼圈红红的,眼泪掉不出来。他说下一站他就下车。他说你必须保重珍重。他说我们在家里等你。在他看来,朱琳没朝他发火,没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就已经非常幸运。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朱琳。并告诉她,你母亲也有手机了,也把母亲的手机号码告诉她。
朱琳将这两个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中,然后伸出手臂,抱住这个今晚刚知道是她父亲的帅气男人,并对着他的耳朵讲:“我知道你想让我叫你一声,但我现在还叫不出口,即使叫了,也觉得别扭,不自然……等下次见面好吗?……爸爸。”
他果然一停车就下去了。
他是空身啥也没拿就追过来的,所以现在也是空身下车。
朱琳朝他挥手,他朝朱琳挥手,火车开动了,他被留在夜色浓重的小站台上。
回到自己的铺位跟前,才发觉卧铺车已经熄灯。这时候,白鸽还在跟那个男孩闲聊,只是说话声音低了许多,格格发笑的声音也低了许多。朱琳躺下去睡不着,还在想刚才的事。仿佛做了一场梦,在梦中发觉自己另有一个父亲。当她握了握手里的那串祖母绿项链时,才明白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