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海根的老婆怎么也想不到,苗海根从一个纸袋里倒出来的这些金属零件,能组装成一把枪。她见她男人拿纸巾细心擦拭每一个零件上的机器油,把它们擦得锃亮。她知道她男人车工做得好,钳工做得更好,现在连徒弟的徒弟也有人抢着要。可是,机床厂倒闭后,苗海根情愿每天起早送牛奶,也不肯给高薪聘他的人干技术活,所以有五六年不摸机器了。
苗海根的老婆知道苗海根做啥事都一丝不苟。每天清早四点钟,就准时站在杨公井路口等奶站来车子,不论刮风下雨都站在路灯旁边的第二块彩砖上。苗海根老婆陪苗海根一起送奶时,叫他站到街边的雨檐下躲躲雨,可他充耳不闻,只好随他去。
如今苗海根晚上睡得再晚,也是三点多醒来。他发现早上送奶,能使他合理利用天亮前早早醒来的这段空闲时间,所以乐此不疲。他每天送三百来瓶牛奶,通常五点半送完。回到家里,再给老婆烧牛奶,叫老婆起来喝牛奶,他自己泡半碗米饭,吃半个咸鸭蛋,一面吃一面看报,看扬子晚报。这几天他摆弄起这些金属零件,不时拿游标卡尺卡一下零件上的某个圆孔内径,报纸留到下午看或晚上看。老婆问你在做啥,他说不做啥。
一把枪卖多少钱苗海根老婆不知道可苗海根知道。
价钱已经谈好了。
今晚六点半交货。
苗海根对老婆说今晚我出去吃。苗海根老婆问是不是黑猪请你。黑猪嫁女儿苗海根老婆是知道的。她已经替苗海根准备好一份礼钱。前些日子她给卖鞋的拿钩针钩了两百双彩色绒线拖鞋,今年流行起这种鞋子来。这鞋子一双一块半,卖掉一双苗海根老婆得六毛钱,卖鞋的得九毛钱。因为绒线和鞋底都是卖鞋的给的,自己只是花点时间一针一线把它钩出来。再说,苗海根老婆会一面看电视一面钩鞋面或者绱鞋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算卖鞋的卖不出去不给工钱了,也只是搭进去一点点时间,这算不了啥。
给黑猪一百块钱应该说不少了。去年闺女去苏州上大学黑猪才给五十块。现在谁挣钱都不容易,还是小来小去的好,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苗海根说:“黑猪嫁女儿要下个月呢。”
苗海根老婆问:“给黑猪一百块钱行不行?”
苗海根说;“不要你的钱。”
苗海根老婆猜想,苗海根现在替人家做机器零件,是要自己挣一笔外快钱给黑猪送人情。他不会叫老婆去银行拿闺女的读书钱去黑猪家吃喜酒。苗海根弄钱比苗海根老婆容易,只是不肯出去弄。往往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撂下手里的报纸,背着手出一趟门,弄几个子来给家里救急。更多的时候,苗海根是一面看报纸,一面听邻居家的画眉儿叫。那画眉叫起来像唱歌一样好听。他说那鸟叫得好。他老婆叫他去花鸟市场上买一只来。他说不花钱就能享受到为啥要花钱。他老婆说他懒,又喜欢鸟,又嫌养鸟麻烦。
苗海根老婆拿睡衣下摆擦嘴。现在她不洗碗了。她男人会在她上班的时候把碗洗了,把地拖了,把她的和他自己的衣服都洗掉。女儿不在家,屋里冷清多了,幸亏苗海根沉默寡言,可他老婆会没话找话说,不至于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婆脱了睡衣穿上班衣服时,想起来没有刷牙,赶紧去厕所间挤牙膏拧水喉给牙杯里放水。
出了门又跑回来,因为忘了拿车间小姐妹要看的那件全棉短袖衫。那件衣服红得不得了穿不上身,但非常便宜才十几块钱一件。她说只要不给闺女看到,穿成丑八怪也不怕。拿上衣服拍了拍男人的脸,这时她男人正盯着手里的那个撞针零件一动不动。
拍他的脸,是叫他别发呆。
到八点半以后,苗海根才开始把桌上的零件一个跟一个拼起来,看一个拼一个,看仔细了才往上拼。他对弹匣里面的那个金属弹簧非常满意,把一粒粒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去再退出来,一遍一遍地试,屡试不爽。
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碰车床但手艺没丢。桌上的这些手枪零件,是分别在好几个徒弟那儿车出来的,所以没人看得出他在做枪。他说他自己来,自己摇车床手把,这就跟会游泳的不游泳了可掉到水里还会游一样,苗海根摇手把的动作,照旧比那些天天干这活的徒弟都娴熟。
子弹不是自己做的。以前文化大革命搞武斗的时候,他家的一个邻居叫他保管一只铁皮箱子。后来那个邻居在一场武斗中给机枪打死了。待那人死后,苗海根才打开那只铁皮箱,发现箱子里全是手枪子弹。当时才十六岁的苗海根没有把它交给那些来家里收缴武器的人民海军,也没有把它扔到海里卸脱私藏武器的干系,只是给这个铁皮箱换了一把锁,因为原来的那一把给他拿起子撬坏了。他把钥匙扔到树林里,三十余年后才第二次打开它。这回没把锁头撬坏,因为对他而言,锁匠的那丁点吃饭本事,只是雕虫小技。
子弹被包在油纸里没有生锈。它们被压到弹匣里严丝合缝。而钻入枪膛里面的那粒子弹,就像多年流浪在外的男孩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即使像这样没有图纸搞错一个尺寸,苗海根也不会原谅自己。果然,枪装起来没一个零件装不上。
从前他下乡在乡下当基干民兵的时候,曾多次拆装过马克沁重机枪、63式自动步枪和这种简单的五四手枪。比试拿黑布蒙眼睛拆装武器,总是比人家快得多。
装好了枪才开始看报纸。
现在已经知道,三聚氰胺奶粉里面有,鸡蛋里面有,巧克力里面有,看还有什么里面有。
中午自己煮面吃。
干拌面里搁一筷子老干妈辣酱吃得香。
现在才开始洗早上的碗,跟中午的一起洗。老婆叫他吃了中午饭睡一觉他从来不睡。抹净桌子又坐到桌子旁看报纸。到了墙上的挂钟指到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苗海根才起身穿出门衣服。
身体没以前胖了。以前做的这身西服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样宽大。白衬衫的领子给脖子早磨破了但不会有人看到。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的衬衫领子破没破。苗海根很仔细地打领带。那个领带老式得像古董一样难看,只有收藏领带的会喜欢。
其实苗海根并不在意自己穿西装是不是比穿老头衫神气些,也不考虑对市容是否有视觉污染,只认为穿西装跟人家见面是尊重人家。他脖子很长,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病歪歪的,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子骨硬朗得很。
出门前没忘带上那把一直搁在桌子上的自制五四手枪。
把它拿一张报纸包起来,搁到一只纸袋里,然后拎上这个纸袋换鞋出门。
见面地点是在一家酒店的餐厅里。这家酒店是本地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状元楼。后来把那个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拆了,盖起一栋二十来层的旅馆楼,其餐厅设在临街的裙房里。苗海根早上送牛奶天天经过这家酒店门口,可这酒店大楼造起来有五六年了,今天是头一回进来。
斜挂着红绶带的一个高挑女孩领他上二楼。拐了好几个弯,他来到一个叫高山流水的大厅里。有些人是熟门熟路不用女孩领,但苗海根不行,他知道靠自己找一定耽搁时间,他怕不能按时到达失信于人。
大厅门口有一块黑底黄字红木屏风,只看到屏风上的字画,看不到里面的人。苗海根以为这儿也是搁一张桌子的小包间,没想到里面搁了六七张呢衣冠济济。
左面也给屏风挡住,只能从右面走。右面站着两个魁梧壮实的高个汉子。这两个汉子都剃了光头,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律冷眼相看,绷着脸一声不吭。
苗海根走在两个胖子后面。有人叫这对胖子到横桌那边去。那边有人在横桌里档埋头收礼钱。前面那个胖子扔过去一个纸袋,走开前举了举两个手指头。后面那个也扔过去一个纸袋,举起三个指头来。
收钱的只瞅了瞅袋口,然后往一只蛇皮袋里装。
苗海根知道那纸袋里装的是钱,甚至猜得出里面装了多少钱。记账的抬头看他,以为他会跟前面那对胖子一样,把手里的纸袋扔过来。后来见苗海根的样子好像不懂规矩,才开口问他:
“你找谁?”
“蔡崇义。”
“走错地方了。”
这时候,那两个光头汉自门口一齐朝这边看,目光像闪电一样阴森怕人。
“蔡崇义叫我今天下午六点半来高山流水厅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收钱的问。
“苗海根。”
“什么事?”
“蔡崇义知道。”
收钱的朝门口打了一记响指,一个光头大踏步走过来,而另一个照旧冷冷地站在那儿。收钱的对走过来的这个光头说,这个人找老大,这光头又大步往里面走。现在苗海根已经看到蔡崇义了,他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嘴里咬着一根雪茄跟一个老头说话,穿一件中式花绸对襟褂子。苗海根见光头跟蔡崇义咬耳朵,见蔡崇义低头点头。接着光头走过来领苗海根去见蔡崇义。光头比苗海根高一个头。苗海根往这边走的时候,好多人都掉头看这个陌生面孔。
“这家伙叫老大的名字。”记账的对收钱的说。
“石头的记没记?”收钱的不想议论陌生人。
蔡崇义起身叫苗海根落座,就坐在自己旁边,苗海根把手里的纸袋搁到靠墙的一张边桌上,这时有人给他斟茶。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斟茶的以及后来端菜的,全是这伙人自己。酒店小姐把菜盆子只端到大厅门口的一张长条桌子上。她们只听到屏风里面高声斗酒的声音,看不到里面喝酒的人。
苗海根酒量小,才喝了一小口白酒脸就红了。
蔡崇义把苗海根叫苗先生,但没跟任何人介绍苗海根的身份。见苗海根不胜酒力,蔡崇义把所有走过来邀苗海根碰杯的全挡回去。蔡崇义自己有酒量,这么多人给他过生日给他敬酒,他一盅一盅全干了。
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每个人都过来给蔡崇义敬过酒,包括那些斟酒的和端菜的,但人人只敬一盅。例外的是,屏风旁的那两个高个汉子一直站在那边,到最后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仍滴酒未沾。
苗海根还注意到,蔡崇义只跟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碰过两回酒。那老头两手扶住酒盅往白胡子里倒。酒盅还没搁下来,就谦谦抱拳,表示由衷感谢。
蔡崇义叫苗海根不吃酒吃菜。每样菜苗海根只搛两筷子,前一筷子猜猜这是什么,后一筷子看看这味道好不好。苗海根是头一回吃这些山珍海味,不知道这桌上有没有前几年闹非典的果子狸。
蔡崇义个头不高,年龄不大,样子也不是很凶,但在座的这伙人没有一个不对他唯唯诺诺。上个月是头一回见到蔡崇义,对他印象不错。当时虽然只交谈了几句,但看得出这个人聪明。苗海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多啰唆。
已经有人喝醉了。有人给扶到一边去了。也有人走过来跟蔡崇义打招呼要先走。
蔡崇义拿公筷给苗海根搛菜,叫苗海根不要受拘束。
“苗先生属啥?”蔡崇义问。
“属牛的。”
“我比苗先生小好几岁呢。”
蔡崇义给苗海根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他叫苗海根随意,自己一口喝干。
蔡崇义口称小的给大的敬,但苗海根还是只喝一小口,一面说不会喝。
这时候,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听那个白胡子老头讲他师父的事。他师父是谁,可能这儿的人都知道,就苗海根不知道。
“东西带来了?”蔡崇义低声问他。
“对。在后面桌上。”
蔡崇义起身将后面边桌上的那个纸袋拿过来,把它递给苗海根,看苗海根从纸袋里取出那把枪。有人看到苗海根手里拿着枪,马上屏息凝神往这边看。那个白胡子老头没有看到,仍在讲他师父如何悬空手掌,把一只装了大半盆水的洗脸盆吸三尺高。
苗海根把枪递给蔡崇义。看蔡崇义拿枪的样子,就知道这是玩枪的老手。
“没有枪号?”蔡崇义抬头问。
“是我自己做的。”苗海根说。
“试过吗?”
“不用试。”
蔡崇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表情,因为他也从没碰到过在这种场合这样自信的人。他把枪递回给苗海根。他得再次琢磨一下这个人是不是骗子。
“子弹也是自己做的?”
苗海根摇摇头,一面从枪把里退出一粒黄灿灿的子弹,递给买主看。
蔡崇义对藏在枪把里的那个子弹匣更感兴趣。看得出这跟他以前见过的不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苗海根。对任何人,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这是蔡崇义的江湖信条。对人半信半疑,只说明你有眼无珠不识人。这时苗海根把子弹塞回弹匣,把弹匣塞回枪把,把枪把装入枪身,其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是枪堆里长大的。
“这张卡给你。”蔡崇义自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钱在卡上,密码是你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