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先生拉着我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絮絮叨叨地挑剔不休:“瘦不拉几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嚯,这儿怎么还有疤?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也不把自己的脸面看顾得仔细些!这样凑合,叫我们家少爷怎么下得去嘴啊?”
我不由尴尬,连忙使眼色叫他注意影响,又小声埋怨:“狗剩先生!佛门重地呢,您顾着点您身为药王的脸面成么?”
药先生意味深长地嘶嘶抽气:“看这个反应,是已经下过嘴了啊。”
又撇着嘴斜眼去看向靖闻,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看看人家!就算在魔教也一点都没耽误正事,该下嘴下嘴,该私奔私奔,你再看看你!成天跟马混在一起,啥时候能娶着媳妇啊?别到时候少爷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还没个着落!那我给你治头风干嘛?反正也是孤独终老的命!”
向靖闻嘻嘻笑道:“这种事情总要讲求个缘分,哪是急就能急出来的?再说了,就算是碰不到合适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老了以后找个山谷隐居,在外头弄上一堆阵法,里面养一堆畜生,种种药材看看病,阴阳怪气地讽刺一下病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也挺好!”
我忍不住喷笑出声。
三年不见,向大哥的毒舌功力见长啊!莫非是做生意历练出来的?
药先生哑然,半晌气哼哼地瞪他一眼:“早知道就不给你治头风了!疼死算球!”
我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看着向靖闻笑问:“向大哥,你终于把头风治好了?”
是了,程铮在止啼谷时就曾顺口向我提到过,只是我当时关注点完全放在程铮身上,而将他这条爆炸性消息忽略过去了。
真是重色轻友得没边,我这人品大大的有问题啊。
向靖闻嘻嘻笑着点头,扭头在脑后划了一道水平线向我示意:“刀口在这里,长好了以后便再不生头发了,扒开一看也是坑坑巴巴,吓人得紧。你要是感兴趣,我今晚就散了头发给你展示一下!你可别吓哭了啊。”
我刚要开口接话,药先生却抢先咳嗽一声,挤眉弄眼地瞅着程铮向他道:“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十九现在已经是少爷的人了,你这样光明正大地勾引她可是不讲义气!”
此话一出,我和程铮俱都大窘,我家相公眼望远方装作没听见,向靖闻却拍拍脑袋憨笑点头:“说的也对。”说罢向那被遗忘许久的知客僧笑问道,“小师傅,不知道方丈大师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没有,可否容我们先叙叙旧?”
那知客僧忙清清嗓子,上前一步笑道:“程少侠和这位姑娘远道而来,自当先歇息一番,用过素斋之后再言其他。四位施主这边请。”
三人齐道一声有劳,随着他步入少林寺大门。
我跟在队伍后头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老男人就是嫉妒!是赤裸裸的嫉妒!有本事等到就咱们四个的时候再挑衅我啊?在人家少林寺正门算什么英雄好汉?人家武僧知客僧扫地僧都看着呢,我还能当真撇开面子舌战群儒?莫说我现在身份尴尬,就算是平常,也得注意着点场合吧!
两个没脸没皮的……
我无声地哼哼不休。程铮落后一步与我并肩而行,低声道:“我叫沙弥通传一声,待用过饭,便去向方丈广济大师言明前因后果,可好?”
他不直说地图,反用前因后果一词,应该是属意将我和楚修竹身份对调的来龙去脉也趁此说个明白。我不由犹豫一下,问他:“这位广济大师……?”会不会听到一半,就已经告我个诽谤之罪了?
程铮知我所想,摇头道:“大师世事通达,灵心慧性,并不是偏听偏信之人。”
我沉默片刻方点头答应,又小声求他:“我有点心虚,你可要陪着我呀!”
程铮唇角微扬,借着衣袖的遮挡牵住我手指轻轻婆娑,低声应承:“我自然会陪着你。”
我抬眼看着他一笑,抓着他手轻轻摇了摇,算作致谢。
那知客僧将我们四人让到个小厢房之中,吩咐沙弥布下六菜一汤便含笑告退,留我们四人话尽巴山夜雨。
席间四人有说有笑,仿佛又回到药王谷围坐谈天的往日时光,言谈间全无生分疏离之感。一顿饭吃完,竟还意犹未尽,便又抱着茶碗继续打开话匣子聊个不停。
正说得起劲,一名小沙弥轻轻叩门进来,向程铮合十道:“程施主,方丈大师有请。”
程铮点头,看我一眼,我忙也放下茶碗忐忑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整理衣衫。
药先生哈哈一乐,起身帮我理了理鬓发,眼含鼓励:“别怕,广济大师若是把你吃了,我就叫他再把你原样吐出来。”
我眨眨眼睛,哭笑不得:“多谢先生安慰。”他是多年修炼的人精,自然立刻便知道我所为何事。
药先生也学我眨了眨眼睛:“再说,人家是吃斋的,你腥气太重,他下不了口的。”
……得,我一点都不紧张了。
我满头黑线地与程铮跟着沙弥一起出门,转过长廊,在一处小小的佛室面前停下,轻轻叩门,听到一声“请”之后,才规规矩矩地跟在程铮后面,低头垂手进门,向坐在蒲团上那人恭敬行礼。
广济大师笑道:“方外之人,女施主不必多礼。——二位施主请坐。”
我低声道谢,与程铮并排跪坐在蒲团上,又偷眼看这广济大师的长相。
广济大师面貌瘦削,身姿挺拔,宽大的僧袍袈裟披在他身上便因此而显得仙风道骨,脸上皱纹深刻,眉梢和一尺来长的胡须已然全白,只有眉头还杂着些灰。然而精神矍铄,细长的双眼炯炯有神,唇边微微带笑,令人见之便觉喜乐平和,仿佛沐浴春风。
我心中便又安定几分,见他与程铮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便温和地将我望着,便忙又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广济大师忙探身扶起我,含笑道:“如此大礼,老衲怎堪消受。女施主若有什么难事,不妨直说便是。”
我垂头低声道:“弟子斗胆,求大师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却是请大师先探一探我的脉搏。”
我武功全无,纵你不能信我,忌讳我是魔教妖女,我也没有任何威胁,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广济看我一眼,虽然目露疑惑,仍依言伸手在我腕上轻轻按压,半晌收手坐正,面上似有不解之色。
我收回手,继续道:“第二件事,是请大师听我说一件事。”
广济大师抬手示意:“姑娘请讲。”
我看一眼程铮,见他亦是注目望着我,方又看回广济,慢慢道:“不知大师可曾听过谢如期这个名字?”
广济沉默一会,微微颔首:“三年前,魔教逼上青阳,带走的一个女孩,听说就叫做谢如期。”
我垂首道:“我就是谢如期。——但我并非东方储所生,而是谢霜与夏幼仪之女。东方储带我回去不过是李代桃僵之计,他的真正生女乃是……楚修竹。”
说罢忙又抬眼看广济反应,却见他只是双手合十口宣一声佛号,眸中虽有些许震惊之意,神色却仍是安然平静,似是等待我继续。
我无声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从夏涵星所留下的绝笔信说起,到韩荀的所作所为、东方厉接我回魔教时所说的那一番话、药何涣的藏宝图之说;再到后来墨潜抓我回来时的坦然相告,东方储与他最后的对话,我服毒成为药人后的大致经历,几日前被东方厉抓回魔教时的前因后果,楚修竹的反应和决定,以及墨潜最后那句“地图就在少林藏经阁,有本事就自己去拿”。
我深知我所述之事牵涉甚广,从名门正派前任掌门到魔教两任教主,再到武林盟主的未婚妻,其间又有药先生以及柳叶山庄小公子乱入,诸事繁琐却又环环相扣,然而一切事宜都只靠我空口白话,原本可以自证清白的寒气现下也散了个干净,广济大师相信我的可能性实在太小。然而既已开口,却也再无回头路可言,只得硬着头皮垂着眼睛飞速说完,而后垂头等他开口质问。
但是出乎我意料,广济大师却半晌不发一言。我不由纳罕,等了半晌又偷眼去瞧他,却见他也正慈祥地将我望着。
我一愣,不由轻声开口发问:“大师?”
广济仍旧只是看着我,半晌,方缓缓问道:“无相……他可有坟冢留下?”
我怔了怔,方黯然摇头:“没有,墨潜为了不留破绽,已将他尸身用药化了。”说着又抬眼看他,犹豫着问,“大师……是我爹爹的师父?”
广济颔首,目中怀念伤感之意甚浓:“无相甚有悟性,定力亦是绝佳,我本属意点化他出家,怎奈他尘缘未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挟着夏姑娘前来同我道别,二人道是已然结为夫妇,惟愿就此归隐田园,再不问江湖事,谁知……”
他顿了顿,垂目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复再看向我道:“因果应报,环环相生。前人既已种因,女施主他日便必还以果。惟愿施主常怀慈悲心,渡厄扬善,方能种善因,结善果。”又向程铮微微颔首,“稍后,老衲会令徒儿无色陪同二位施主于藏经阁一览,若能寻得东方施主所留地图,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程铮答应一声,我却惊讶地瞪大眼睛:“大师这就……相信我了?”
太容易了吧?
质问呢?不问我要证据?也不找人同我对峙?
就算信了我,藏经阁这片专门豢养扫地僧的神奇土地,也是我这个前魔教人士能进去乱翻乱找的?
纵是我还算守规矩,一旦我以后又被魔教所俘,被逼吐露有关藏经阁的事宜呢?
广济看着我笑着解释:“程铮小友既带女施主来寻我,便是他全然信任施主之意。小友心思敏捷,行事缜密,老衲相信他不会因情所惑失了判断。且施主体内真气毒物之残迹,也证明女施主所言非虚。再加之老衲与无相曾有十余年师徒之缘,他的后人该是什么模样,老衲自然心中有数。”
他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按了按:“天下武功出少林,藏经阁并非禁地。女施主本性纯良,若能寻得相适功法,老衲自然乐得随缘随喜。”
我不由心中一暖,诚心诚意向他欠身拱手道:“多谢大师信任。”
这种不需多言便能够博得信任的感觉真好,我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滋味了。
由简入繁,最终又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吧。
广济也合十回礼,笑道:“天将降大任,还望施主能够不失本性,广结善缘。”
我亦合十道:“弟子谨记大师教诲。”
程铮拉着我起身,又向广济道:“如期身份尴尬,正道同仁亦并非均像大师这样洞察世事,若现下言明如期身份,只怕有诸多不便。还望大师能够暂时保守秘密,莫要让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如期身世,挑拨离间。”
广济笑道:“小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