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睡了一场好觉,我被照在眼皮上的灿烂阳光温柔地唤醒,身体尚是酸软无力,大脑却已先一步咔咔运作起来。
身上没什么疼的地方,我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四肢健在,只是大概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屁股有点发麻。
没遭到虐待。
我不由在意念中竖起大拇指:正道就是觉悟高,还愿意优待俘虏!
我闭着眼睛装死,先悠长地深吸一口气,在肺子里盘桓一圈之后再慢慢吐出:周围有好闻的木质清香和淡淡的药香,没有任何血迹的味道。
也没有任何人气儿。
不是牢房。
再等了片刻,确定没听到任何动静之后,我才微微眯起眼,将周围的环境缓缓过了一圈。
普通的木屋,空间并不算大,但因为陈设整洁有条理而显得地方十分宽敞。我正对着一扇大窗户坐着,窗子半开,下午金灿灿的阳光慷慨地照进来,晒得我身上暖洋洋,也让我身上反射出金属般耀眼的光茫。
嘎,我这是穿越到暮光之城了?
想低头看个究竟,不料后脑刚刚离了椅背便觉得喉咙上猛地一紧,连忙顿住身形,脖子稍稍向后缩了一点,再试探着向前试了试力道和触感。
喉咙上被卡了一条类似于丝帛一样材质的布带,布带触感极其厚实,硬撕怕是不成。我也没练过金钟罩铁裤衩一类的外家功夫,只方才挣扎那几下已觉得喉咙发痒,连忙干咳着清清嗓子,却又发现嘴上贴了块涂了不知什么东西的膏药,黏性好得我张不开嘴,一口气当即闷在肺子里出不来。
垂眼看看身上,这位绑我的人倒是不吝惜本钱,腰和手腕脚腕处各被生铁打的圈子牢牢箍住,其余地方又每隔几寸便用三指宽的牛皮带绑上,上头搭扣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脚也各被四个铁盒子锁住,仿佛穿上铁鞋铁手套一般。
好吧,如此严密的防护措施,我梦想中的武林高手的待遇终于实现了。
我又尽力晃晃身上锁具,确定里头没有暗藏什么刀具便放下心来,收敛心思回想被敲晕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啧啧,我家相公腰条真心好看啊。
呸呸,这不是重点!
我勉力拉回心神,再次扭着眼珠子环顾一圈。
看这屋子这锁,像是封锁了消息,将我私下囚禁起来了啊?
是向靖声,还是程铮?
有正牌的武林盟主在,程铮不大可能越俎代庖。更何况他要是认出我来,哪还用得着下那么大力气抓我?直接站在原地勾勾手,我就屁颠屁颠跑过去任君差遣了。
应该是向靖声吧?如今他喜事在即,若我能供出魔教教主的行踪,他自然能省了许多力气,说不定还能够一劳永逸永远解决他感情和事业上的所有麻烦。
若是如此,那么正邪两道决战在即,我便也不用费力逃回去受罪了吧?
只是身上的毒蛊有些难办。
嘁,有什么了不起。到时候破了魔教,我还怕找不到人帮我配药?
左右我都还有三个月呢,着什么急?
我在意念中晃晃大头甩去心慌,侧眼瞧着窗外斜阳计算时辰,耐心等待武林盟主大驾光临。
大约是向靖声有意冷着我些,我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听见外头隐约传来急切而轻盈的脚步声。
来了!
我不由精神一震。当即屏息凝神,继续听着身后动静。
片刻后,我背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人切切进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忙忙碌碌地开关抽屉,进出屋子,半晌听见外头有低低的鸟鸣兽吼之声,我不由头皮一紧,心说这人莫非也是个如药先生一般的驯兽高手,琢磨着拿什么蛇蝎之类的毒虫向我逼供?
来了却不理我,这是跟我玩心理战呢?
我尝试着轻哼一声,那人脚步一顿,然而片刻之后又是匆匆推门出去,半晌再匆匆进来,仍是对我不理不睬。
他步子极小极密,仿佛是戏台上青衣的小碎步一般,听着有些滑稽,也有些让人发毛。
他干什么呢?
我灌注内力于耳,仔细听他动静,越听越觉得不对:他步子迈得太小,个子应该极矮,是个侏虏?
我忐忑地等着,听这人忙忙碌碌地来回跑了五六趟,才终于绕到我面前停下。
竟然不是“他”,而是它!
是只毛色鲜亮的小熊猫!
我一颗心当即沉到肚里,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眼睛看着它,心里却是想着药王谷的数字党们。
不知它们现下可好?
小家伙用两只后爪支撑着身子仰头看我,两只小黑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极困惑的模样。
我也冲它眨眨眼睛。
它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甩甩大尾巴,勾着身体转回我身后,半晌捧了小半把果仁回来,奋力举高了给我看。
我垂眼看看,冲它弯了弯眼睛算作感激。
我现在吃不了啊,宝贝。
它收回手,晃晃尾巴,再次弓着腰索索跑开,一会儿抓着个瓷瓶跑回来,又举高了个我看。
伤药?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它,它爬到我腿上闻闻我手臂上包扎完好的绑带,又垂头丧气地滑到地上,抓耳挠腮地想了半晌,又分别拿来苹果、栗子和茶壶举给我看。
我不由扑哧一乐:这小家伙,分明在量屋主之物力,结与客之宽心呢?
可惜我除了眨眼睛再没其他的反馈可以给它,它这是注定要伤心失望了。
笑过之后又是一惊:如此通灵性的小兽,莫不是程铮学着药先生的方法养的?
不,不能吧……
他知道我是谁了吗?
千万别让他猜中啊!当了药人满脸脓包也就算了,我最不堪的面皮叫他悉数看去我也不计较了,可我怎么能让他眼见着我帮着魔教助纣为虐,偷袭武林盟主呢?
他就算顾念幼时情谊不在乎我皮相如何,又怎能容忍我黑白不分?
完了完了,原本程铮就不是到嘴的鸭子,现在又硬生生叫我插上对儿翅膀要飞了!
老天怎么就这么喜欢玩我呢?
我紧张得身上冰凉,双手不由在铁盒子里攥了几下,垂眼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小熊猫,恨不得从它身上看出个“此物并非程铮所有”的铭牌来。
小熊猫不明所以,也耷拉着前爪将我茫然地望着。
如果是程铮抓我,我打死都不能承认!
我俩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突然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我不由再次绷紧神经,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果然是程铮!
他翩翩绕到我面前,月牙白的衣裳在火红的夕阳下染得耀眼无比,他背着光低头看着我,眼中神色隐在阴影中看不通透。
他看了我半晌,才淡淡开口道:“我给你解开嘴上膏药,你不要吵。”
我心下略松:他没认出我来。
我连忙闭了一下眼睛表示配合。
他戴上双鹿皮手套,用软巾沾着水打湿了膏药外侧,又用内力焐了片刻,膏药受热轻松脱落,他随手扔了,仍旧是居高临下看着我:“你叫什么?”
我信口开河:“念芷。”
他凝眉看我半晌,低头从怀中掏出我那枚金印:“这枚魔教圣女的金印是你的吗?”
我心中一突:完了,忘了这个祖宗!
我看着金印眨了眨眼睛:“可以说是我的,也可以说不是我的,反正是别人给我叫我行圣女之命,所以如果说暂时是我的,倒也没错。”
他面色一肃:“魔教圣女,指的是谢如期,是不是?”
我点头:“啊,你也知道啊。”
“她在何处?”
我笑嘻嘻地:“见金印如见圣女,你要是愿意,把我当成圣女也行啊。”
他现在已然怀疑了我,我若是一味否认,他必定更加确信,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糊弄他,他必不会轻信,反倒会以为我在诳他。
程铮静静地将我望着。
我继续挤眉弄眼:“不愿意就算了。哎,我现在可是魔教唯一的药人了,在魔教地位可重要了,知道好多事儿,你不把你们盟主叫来跟我聊聊天?”又看一眼金印,道,“其实魔教圣女叫我带着金印,就是为了要我伺机将它塞给你们盟主表明身份用的。我可是忠臣,咱们自己人别打自己人啊。”
他看我一眼,不接我话茬:“她现下过得可好?”
我嗐一声:“瞧您这话说的,谁能去找圣女的麻烦啊。”又锲而不舍地忽悠他,“我故意被你们抓住,就是想见盟主一面说明缘由,少侠别在琐碎事情上耽误时间了,赶紧叫来盟主,咱们商量要事吧!”
他轻笑一声:“故意?在我看来,你非是故意被抓住,而是你那两个同伴故意拿你送死来了!你已被他们当成卒子牺牲,又何必再苦苦坚持?”
我一呆。
他道:“盟主现下贴出了你们三人的悬赏文书,你藏在此处安全得很,方圆十里内也没有其他人偷窥,因此你也不必再说假话敷衍我。”
我低着头不回他话。
他说得没错,我当时便有些奇怪,现下回想起来,洛谗和黎魂果然是早就商量好,故意让我送死的。
洛谗一向呆傻,黎魂和我并无私怨,他们会有如此动作,一定是受东方厉指使。
然而东方厉又是为什么?
程铮之前等在路边时丝毫没有避讳旁人的意思,而且正如黎魂所说,青阳派与逐风山庄联姻,他作为长辈定然会提前赶到山庄,东方厉凭着遍布中原的情报网,又怎么会不知道此事?
他早就知道我此行会碰上程铮,却还故意让程铮抓住我,是为了什么?
我抬眼看一眼程铮,突然寒上心底。
东方厉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他在用程铮试我,顺便也叫程铮不要挡他的路!
我自做了药人之后相貌大变,程铮一时认不出来情有可原,若当时他或是向靖声一时错手杀了我,东方厉便再不必担心我是否装相、是否与魔教中人勾结。纵使有朝一日楚修竹问起,他也有话回答,说不得还能挑起青阳派内讧,或是让程铮内疚半生。
此为借刀杀人。
若程铮认出我来,见我已经变成这般邋遢模样,必定会心生内疚,百般阻挠我回魔教。
然后呢?
是了,黎魂说,他会尽全力拖住向靖声,不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事!
什么是其他事?
未婚妻和初恋情人私奔来算不算?
东方厉曾言,他有意南下重创正道。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三过楚修竹之门而不入?说不得也要学东方储的风流做派,拐了佳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边神仙眷侣着,一边决胜于千里之外。
现下有我缠着程铮,黎魂和洛谗缠着向靖声,两大门神尽皆去除,他私会佳人岂非如履平地?
此为声东击西。
我若真傻,他扔了我这弃子也没什么损失,左右我三月后便会蛊虫上脑,就此毙命。而我若是一直装傻充愣,此时重入正道羽翼之下,定会迫不及待将魔教消息悉数托出,助正道将魔教一网打尽。
但我这两年身边一直有人跟着,我知道些什么,东方厉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大可以借用程铮对我深信不疑,程铮本人又在正道颇有威信这两点重新布局,瓮中捉鳖重创正道,到时我在正道再无立锥之地,除了一死之外,便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魔教做事了。
而且我还会害了程铮!
可我若是什么都不说,我和程铮照样会落得个两头不是人的境地,更何况我身上还有只毒蛊牵着,与魔教的关系又哪是说一句一刀两断,旁人就能相信的?
先是袭击武林盟主,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在别人眼里,我早就是魔教的走狗了吧。
就算是程铮,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吗?
若他当真如此,我舍得吗?
他投石问路、一石二鸟,我怎么做都是错。
要告诉程铮实情吗?
正犹豫不决,程铮已再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有魔教圣女的金印?”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问程铮:“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一直追问魔教圣女?你跟她什么关系?”
他仔细端详着我:“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他说话虽轻,却仿佛有闷雷在我耳边炸响。
未过门的妻子!
妻子啊!
我一时热血上脑,不由冲口而出:“死相,我就是你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