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铮话一出口,药先生和向靖闻便齐齐窜到我身边连声询问,药先生扳过我脑袋,翻着眼皮匆匆查看一番,松了手简单发话:“先回去再说。”
然后便是大段的沉默,三人悉悉索索地收拾好东西,药先生打呼哨招呼数字党们各自下山。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药先生的心情绝对可以用凝重来形容。因了他的缘故,程铮和向靖闻也是屏息凝声,如临大敌。两人背着我和药先生,施展了轻功急急往山下赶,一路上谁都没开口,气氛沉重得好像不是在过年,而是在送殡。
两相一比较,倒衬得我无比的心宽了。
当然不是因为我天生乐观不怕死。我镇定,是出于对全局和自身的明确定位:我是什么人啊,我是龙套啊,我是特地穿越来做楚修竹的龙套的啊,我怎么可能瞎?您见过群众演员有瞎子的吗?别跟我说算命的,那都是装的。再说了,作者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弄穿越了,难道只为了得到一个不会功夫的瞎子?
就算我一对招子被人抠出来当乒乓球玩了,丫为了剧情能够顺利发展,也得找个游坦之来给我捐献器官。
所以,我为什么要着急?
一路风驰电掣地下山,程铮将我抱进屋,好好放在床上,请药先生再次为我检查。
眼睛看不见了,别的感官便相应变得敏感,我闻到药先生身上凛冽的草药味道,程铮身上的松木香和皂角香,还有站得稍选些的向靖闻衣服上熏的极昂贵优雅的冷香。
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闻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弧度。
药先生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我的大头,啧一声:“这孩子是不是傻了,看不见也能笑出来?”
我笑道:“先生可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大神通呢,我若是担心,岂不是对先生医术的不信任?”
药先生嗤笑一声:“你这马屁还是等能看得见的时候再拍吧!”边说边伸指按住我头顶,“这样疼吗?”
我摇头:“不疼。”
他停顿半晌,又换了一处按下:“疼吗?”
我感受一会,摇头道:“只是有些麻。”
他又问了三四处地方,直到问到我痛处才收手,而后半晌不发一言。
我抽抽鼻子,确定三人还在屋里,试探着叫他:“狗剩先生?”
药先生唔一声答应:“在这儿呢,别催。——不太好办。”
我问:“能治吗?”嘴上虽然这么问,心里却直接给这个问题安上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药先生却慢吞吞地说:“能治,也不能治。”
向靖闻急道:“先生您别打机锋了,快说清楚呀!”
药先生沉默半晌:“你的眼睛没有问题,是你的脑子里有些毛病。治疗的方法很简单,把金针拿掉,过几天就好了。但是你脖子上的金针除了抑制经脉走势,便于我下次刺穴封你痛觉之外,还起到一个激发体内阳气的作用。——现在你的冰寒内力已经彻底被激发出来,正与我之前送入你体内的热毒缠斗,若我现在将你封住的穴道解了,没有阳气辅助药力,你忍不忍得住疼还是其次,就怕寒气反噬心脉,令得你一命呜呼。”
我徒劳地眨眨眼睛:“那就等治完了再解穴呗。”
药先生烦躁地哼哼几声:“若是有那么简单,我怎会愁成这样?——金针封穴既已让你双眼不能视物,就说明它对你起到的作用是利害参半。若再按原先的计划,按部就班地用药解穴,恐怕会再出差池。然而如要加快进程也是不行。你本就体弱,承受现在这般剂量的药性已是勉强,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一样凶险。”
就是两头都是死喽?我沉默一会,听三人都没动静,只得自己开口:“先生想到什么解决之道了吗?”
药先生长叹一声:“容我想想。”
我笑道:“自然。”
没想到这一想,就是想了十天。
十天里,程铮一直陪在我身边,吃饭喝水,用药洗漱,晚上便睡在我屋里的矮榻上,我要去哪里都由他代劳,抱进抱出,没有半句怨言。
我心知他必定又将我失明的事怪到了自己头上,有心劝他不必如此,又实在贪恋他的温暖怀抱和他身上的味道所带来的安定平和之感,两相权衡之下,便姑且厚着脸皮坦然享受。心说也就这几天幸福时光,等到药先生想出了解决办法,我还哪有这么多嫩豆腐可吃?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第十一天,药先生来找我,声音很是疲惫:“咱们单独聊聊。”
程铮轻声:“我陪着她。”
药先生嗓音微哑:“我找的是你,出来。”竟是连少爷都不叫了。
程铮沉默不言,我捏了捏他手指笑道:“这几天在屋里闷坏了,你能不能抱我出去吹吹风?就在马场边吧,那里开阔,你开窗便能看见我。”
药先生闻言也哑着声音附和,程铮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地抱着出门,寻了块大石扶我坐下,低声嘱咐:“有事便大声叫我,我听得见。”
我笑道:“那小声的话,你听得见吗?我要是想哼歌怎么办?我这一副破锣嗓子,见不得人的。”
程铮愣了愣:“啊,你唱吧。”
我笑嘻嘻地推他:“行了,快回去吧,别偷听我唱歌啊。”
他答应一声,又帮我拢了拢衣服下摆,这才走了。
我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场,这才将头埋在膝盖上,身上止不住地发抖。
再笃定的肯定句经过十天的质疑发酵也会慢慢变成一个疑问句,再加上药先生刚刚疲惫且不耐的话语,一个不甚乐观的估计慢慢占据了我的脑海。
就算我最后能够重新视物,耳聪目明地完成组织交给我的龙套任务,但是在此之前,我会失明多久?
一个月?一年?三年?五年?
我还不到九岁,如果我当真会失明数年之久,在二八年华时才得以恢复视力,这六七年的大好时光,我真的甘心在一片黑暗中度过吗?
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不能认字读书,不能学习机关医术,就连吃饭喝水、穿衣走路都困难万分,形同废人。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六年,我能承受得住吗?
现在有程铮陪我帮我,我尚且觉得无聊烦闷,倘若我当真一直失明下去,他必不能一直常伴我左右,我真的有勇气独自度过几年的无用时光,忍受这种无边的挫败和寂寞吗?
不说别的,我今后能够不倚仗别人,自己生活吗?
试试才知道。
我伸手抚摸身边青石冻土,尝试着站起身,向前方磨蹭着迈出一步,再迈一步,迈出三四步之后,转身向原来方向小步蹭回。
一,二,三,四,五……
足足走了七八步仍没有碰上大石,我不由心中焦急,大步跨出,还没站稳便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当即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疼倒是不疼,就是忒让人心寒。
我挣扎起身,拍去手上泥土,揉着膝盖和手肘,越想越是憋屈,鼻子不由一酸,忙缩成一团咬住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既然我是龙套,为什么不给我混吃等死的权利?难道想要过平淡点的生活都是一种罪过?
越想越伤心郁闷,眼泪越流越多,我一边咬着袖子一边用另一只手胡乱揩去脸上水渍,苦于不能出声,只好憋得脸上滚烫,一下下抽噎得愈发厉害。
我正哭得肆意,冷不丁一双手穿过我两肋将我拎了起来:“啊呀呀,怎么哭成这样?找不到程铮了?”
我一惊,鼻子里汪的两管鼻涕险些憋不住飙出来,忙遮着口鼻含糊道:“向大哥!你……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向靖闻声音里憋着笑:“瞧瞧这一张脸抹得,跟小花猫差不多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我擦拭。
既已在他面前丢了脸面,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拍开他手恨声道:“不用瞧了,反正我又瞧不见!”这一低吼,眼泪鼻涕再次喷薄而出,气势磅礴如尿崩一样糊了我满脸。
向靖闻哈哈大笑:“谁能瞧得见自己啊,小花猫!”说着抱起我走到一处暖和的地方,按照距离的远近和听到的粗重喷气声估计,大概是进了他的专属马厩。
向靖闻就着存水的水缸投了帕子替我擦脸,说话时仍是带着笑音儿:“哭够没有?没哭够咱们再哭会儿。”
我抹了一把脸,遗憾道:“本来还想再哭一会的,奈何眼泪不够,只得先这么着了。”
向靖闻笑问:“可是虽然已经哭不出来,心里却还觉得堵?”
我点点头,口气不由有些冲:“向大哥很有体会么!”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连忙道歉,“对不住,我……”
“你还真说对了。”向靖闻截下我话头,颇感慨地忆往昔,“我小时候常犯头风,一犯病便满屋打着滚的犯浑,逮着什么砸什么,奶娘胳膊上全是我咬出来的牙印儿,每年光是丫鬟奶娘,就能被我咬跑十好几个。”
我脑海里立即浮现一只呲着牙、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忍不住扑哧一乐,鼻腔里残余的半管鼻涕立即吹了个鼻涕泡出来。向靖闻哈哈大笑,再次投了帕子替我擦拭:“所以看你日日被药先生绑着吹风、被针扎得哇哇乱叫还能淡然以对,就连失明了也是神色如常,我自然是十分不平衡的。直到今日看你嚎啕大哭,才觉着你跟当年的我一样,都是正常孩子,心里的一块大石才总算是落了地。也省得我们担心你事事都憋在心里,再憋出个好歹来。”
我脸上稍有些热。
若我是装的倒还罢了,然而刚刚确是我真情流露,我这两辈子加起来二三十岁的“老人”了,竟被人说似个正常小孩,心里不是不尴尬的。
我红着脸讪笑:“我还道大家都喜欢不哭不闹的省心孩子呢,原来是两边误会了。要不这样,我也学着向大哥的做派,也在你胳膊上咬几口?”
他慷慨将胳膊杵到我嘴边:“尽管拿去!咬牙印还是画乌龟都使得!”
我大笑:“画乌龟怕是不行了,咬几个牙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向靖闻也陪着我笑了几声,又慢慢道:“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脾气不好,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有些难以启齿了。——我上有一个稳重宽厚的兄长,下有一个伶俐早熟的弟弟。尤其是我那弟弟,三岁开蒙六岁著诗,于武学上更是悟性惊人一日千里,两相对比,愈发显得我一事无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我这号人了。我镇日憋得难受,所以才事事找茬,惹得人见人厌。”
我眨眨眼睛,笑道:“向大哥莫不是在编故事耍笑我呢?向大哥如此宽厚开朗,小时候怎么可能……”
向靖闻呵呵地笑,突然抱起我几步出了马厩,将我举高,吩咐道:“两腿分开跨在马上,坐好!”
我吓得两手乱抓,摸到马鞍便紧紧攥住不敢动弹:“向大哥别开玩笑了,我看不见!”
“我看得见呢,别怕。”他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出现,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翻身上马。又将缰绳塞在我手里,“马也看得见。”
我抓着马鞍不肯握缰:“向大哥,别闹!”
向靖闻将胸膛贴上我后背,再次把缰绳往我手里塞:“别怕,我也握着呢。”
说话间,我感到他双臂似有似无地蹭着我,似已圈着我握住马缰,这才心下稍安,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马鞍前头突起的部分。
向靖闻也不强求,双腿一夹,马儿便小步跑了起来。他一边策马一边向我介绍:“这是草原种的矮脚马,性子温和,跑动时颠簸的也不厉害,最适合初学骑马的人。而且它生得矮,就算是摔了也不碍事。”
我从牙缝里向外挤字儿:“我真欣慰!”
虽然我之前也被程铮带着骑过,但当时双眼尚能视物,我会不会掉下去一目了然。不像现在,我既看不见前头光景,也不知道向靖闻是否真正用双臂圈住我,心里没底的很。
就这样跑了一会仍是放不开,向靖闻大概是猜到了我的顾忌,一手移到我腰上扶着:“别害怕,两只手控缰。”
我不理他,僵着身子又跑了几圈,见他确实一直没有松手,才哆哆嗦嗦地将抓着马鞍的那只手松开,按住他手缓了一阵,方拉住缰绳。
向靖闻轻声道:“两肩摆正,腰杆挺直,跟着马儿跑动的节奏,别害怕。”
我大着胆子依言照做,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慢慢适应马匹节奏,懂得身子跟着马匹的步伐上下颠动了。向靖闻便松了手,笑道:“这么快便似模似样了,不错!”
我笑答:“是向大哥的骑术好!”
他只嘿笑一声算作回答。
我等了一会,听他再不说什么,便起了闲聊的心思:“向大哥刚刚说你小时候人见人厌,后来又是怎样长成这般乐观开朗的性子的?”
没人回我。
我心中纳罕,又问了几声仍是得不着回答,不由心慌,腾出一只手向后头捞了捞,却没摸到半点实物。
我吓得心里一紧,怕惊着马儿,赶紧学着他们之前骑马的模样,手上慢慢向回拉缰绳,腿也跟着使劲。马儿吃劲,心领神会地慢下步伐,溜溜达达地走了一会便站在原地,等我命令。
我摸到马脖子上轻拍几下,再次叫人:“向大哥?”
向靖闻的声音突然自我侧面响起:“骑得不错嘛!”
我定定神:“向大哥怎么突然不见了?”
“自然是使轻功跳下马了,不然,你怎知是你的骑术不错?”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又笑问,“心里可还堵着?”
我深吸几口气,笑道:“说也奇怪,不堵了。”
他抱我下来:“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愤世嫉俗下去,现在可知道答案了?——就算我悟性不高,也不会七步成诗,但纵使我头风病发作、疼得两耳轰鸣双眼发黑时,翻身上马,仍能驰骋自如。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沉默一会,伸手抱住他脖子。
向靖闻笑着轻拍我后背:“摔了跤就哭,哭够了就爬起来拍拍土,再继续往前走。人家脚上穿着好鞋的走的快,是人家穿得好;咱瘸了腿的也和他们走一样的路,说明咱们比他们厉害得多,你说是不是?”
我破涕为笑:“是,太是了!向大哥所言极是,当为此浮一大白!”
向靖闻笑道:“行,咱们记账,等你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再把这一杯补上!”又把帕子塞到我手里,“擦擦吧,你师叔爷找你来了。”
我接过帕子擦拭一番,鼻端闻到松香味已经到了近前,连忙仰头笑道:“唉,眼睛看不见了,却染上个见风流泪的习惯,真真是讨厌透顶!”
程铮沉默片刻,接过帕子擦拭我手:“明天我便启程,去乌头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