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田秀雄带着他的剿匪小队追赶着于景泮,刚一进入狼牙沟伏击圈,两面写着“抗日义勇军”的大旗突然出现在南北两座对峙的沙丘上。瞬间,狼牙沟里枪声大作,几名鬼子兵当场中弹,惨叫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寂静的狼牙沟在激烈的枪声里沸腾了。
用田秀雄的马队完全乱了套,几匹战马惊叫着竖起前蹄,把鬼子兵们掀翻。在酣畅的枪声里,一颗颗子弹在小鬼子的胸膛上炸开,在他们的钢盔上溅起点点火花。用田秀雄惊恐而愤怒,他拔出战刀哇哇怪叫:“下马,下马,机枪射击。”猝不及防的鬼子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跳下马背,朝着几座绿草披拂的沙垣跑去。
当鬼子兵们一跑到沙垣后面,几挺机枪便喷吐着烈焰,同时向四座沙丘上射击起来。
小鬼子虽然中了埋伏,但是他们的顽强抵抗还是令于景泮、李巴山、郝红阳和李化臣大吃一惊。小鬼子在地形上虽然处于不利的位置,可是和四座沙丘上那些低劣的武器比起来,他们有着先进的装备和充足的弹药,在火力上明显占了上风。他们凭借那些低矮的沙垣,迅速组成了防线,这一点是令于景泮事先所预想不到的。
鬼子兵的手榴弹不断在沙丘附近炸开,在硝烟和火光之中,沙土腾飞。于景泮抹了抹脸上的尘土,对李巴山说道:“让小鬼子们瞎折腾吧,咱们只要用火力把沙丘之间的空子堵住了,这条口袋便扎紧了嘴,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郝红阳对他身边的土匪们说:“这些小鬼子,真他妈的邪性,难怪疯五哥的土龙山守不住,我他妈的联合于景泮算是对路了,兄弟们,给我狠狠地打,别让这些小鬼子跑啦。”
用田秀雄的指挥刀连连向不同的方向挥舞着,指挥着小鬼子们射击。马警尉刚从几名鬼子兵的身后探出头来,一颗流弹飞了过来,他只觉得耳根上像是被火烧了一下。一摸耳朵,一股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流淌下来。他一缩脑袋,抱着头蹲下身去,再也不肯出来。
用田秀雄和他所率领的鬼子兵们就像一只只疯狂的野兽,毫不吝惜地把他们的子弹从枪膛里发射出去。手榴弹的爆炸声强烈地震撼着十三泡,把十三泡草原上的泥土迸溅开来。
血块的红色和泥土的黑色交织在一起,在一种强烈的张力的作用下,就像是一朵朵霍然开放的巨花。
一名傻大黑粗的鬼子兵突然从靠近南面沙丘的一座沙垣后站起身来,把一颗手榴弹甩上了丘顶。在轰隆的巨响声里,一个土匪的身影被掀上了半空。人们看到,一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在火光中飞射出去。
用田秀雄哈哈大笑:“红胡子,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正是我们报效天皇的时候,射击!哈哈哈……”
可是,就在用田秀雄的大笑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李巴山的子弹便在那个傻大黑粗的鬼子兵脑袋上钻出了一个血洞。
北面的沙丘上,顺子所带领的那些兄弟,有许多都是从土龙山过来的,现在见了小鬼子,各个都红了眼睛,一颗颗仇恨的子弹在鬼子兵们藏身的沙垣上啾啾作响。顺子双臂平端着大枪,闭上一只眼睛瞄准了躲在沙垣背后指手画脚的用田秀雄。在他定好准头后,一扣扳机,子弹飞离了枪膛。那时用田秀雄正对着傻大个鬼子兵倒下去的地方发呆,顺子的子弹突飞而至,把他的军帽骤然揭去。用田秀雄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战刀也随即掉在了地上。当他慌乱地捡起那把战刀的时候,马警尉看到,用田秀雄面色惨白,嘴角不住地抖动着。
战斗进行了一段时间后,用田秀雄狂热的情绪忽然变得焦躁起来。因为他发现,那些低矮的沙垣绝不是鬼子兵们理想的藏身之处,从四座沙丘上射来的子弹仍旧在使他的部下不断发出哀嚎。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已经可想而知。用田秀雄脑袋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跳起来。
于景泮现在算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这场伏击战要是照这样进行下去,不愁在一个时辰内消灭了这些鬼子兵。他朝沙丘上一看,自己的人马也有很大的伤亡,十几个鲜血还没有变凉的兄弟就倒在沙丘上,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自己的胸膛里滚烫发热,他咬咬牙根喊道:“兄弟们,现在正是替蘑菇坨子的老少爷们报仇的时候,蘑菇坨子的乡亲们对咱们不薄,不消灭这些小鬼子,咱们誓不罢休!”
于景泮哪里知道,在西面的沙丘上,一种与他背道而驰的想法已经在郝红阳绺子的二柜李化臣的头脑中产生了。
当伏击战正酣的时候,狗日的李化臣却动起了心机,他忽然对他身边的土匪鹦鹉说道:“都给我停下来,瞅准时机撤退。”
土匪小头目鹦鹉几乎吓了一跳,他呆愣愣地看着李化臣问道:“二,二当家的,你是说,这,这小鬼子不打啦?”
李化臣说:“日本人要防着,可是于景泮也不得不防。日本人来十三泡,只是一出一猛的事,可于景泮却是咱们在十三泡上长久的克星。有朝一日,他翻了脸,谁也吃不消。郝红阳大当家的不听劝,我也没辙。我看,不如趁现在,借小鬼子的枪,让于景泮多死些人马,日后,咱们的绺子也好混。放心吧,小鬼子在十三泡呆不长。”
鹦鹉说:“那大当家的怎么办?”
李化臣说:“大当家的迟早要吃于景泮的大亏,这是他自找的。他们想抗日,咱们要活命。正规军都管不了的事情,难道凭咱们这些兄弟就行了。以前的事,都是大当家的让干的,现在,他却和于景泮联合在一起,我看迟早要吃大亏。你们这些人都是我的原班人马,实在不行,咱们就另起炉火重开灶……”
在十三泡一带,于景泮和李化臣素来积怨极深,几次偷袭蘑菇坨子的事都是匪首李化臣做下的。蘑菇坨子是于景泮的老营,长期以来,于景泮绺子和蘑菇坨子的百姓结下了很深的感情。李化臣知道,那一笔一笔血债,于景泮迟早是要和他清算的。所以,在联合伏击日军的关键时刻,一种借刀杀人的奸计在他罪恶的头脑中产生了。
战斗又持续了一会儿,一件令于景泮、李巴山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西面沙丘上李化臣人马的枪声突然之间沉寂下来。
此时的用田秀雄正焦头烂额的指挥这场形势越来越为不利的战斗,西面沙丘上沉寂的枪声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用田秀雄一阵狂喜,他将战刀朝西面沙丘上一指,对着鬼子们喊道:“红胡子没有子弹了,出击。”
二十几名鬼子兵在得到用田秀雄的命令后,飞速地离开那些勉强藏身的沙垣,向西面的沙丘冲去……
于景泮猛然发现狼牙沟伏击圈洞开了一个口子,立刻焦急异常。那时北面的沙丘上突然发生了变化,只见顺子带着二十几个兄弟骑马跑下了沙丘,朝着那些逃向西沙丘的鬼子兵追去。
于景泮急道:“这个顺子呀,简直是火燎毛脾气。巴山,快把那小子给我救回来。”
当于景泮和李巴山的抗日义勇军冲下沙丘的时候,小鬼的一颗子弹突然射中了于景泮,于景泮身子一栽,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李巴山大叫着跳下马背,扶起于景泮,只见他的整个胸口都被鲜血染红了。
那一刻,跟在于景泮身后的兄弟也都跳下马来,朝于景泮围过去。用田秀雄就是在那个时候,侥幸抢到几匹战马逃出十三泡的。
那是刚刚进入黄昏的时候,残阳如血,七月的天空就像是着了火,天地之间都是一片血污的颜色。李巴山感到躺在他双臂之中的于景泮正在一刻一刻地失去着气力。
“巴山,我……我不行了,以后……以后这支绺子就交给你了……”于景泮吃力地说道。
“大当家的,你一定要挺住啊!你,你不会有事的。”李巴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两眼一热,一股泪水已经悄悄地溢出了他的眼眶。
刚才于景泮突然中弹,也使郝红阳大吃一惊,李化臣在伏击的关键时刻,悄然撤退,也是他所始料不及的。现在,他十分清楚,这件事被李化臣闹得难以收拾了。他凑向于景泮说道:“大当家的,是我郝红阳看错了那个姓李的,我会和李化臣这个狗娘养的算清这笔账……”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李巴山一把推开了。
于景泮挣扎着说道:“这件事,怨……怨不得……郝红阳,是……是那个李……李化臣起了奸心,你……你一定要……”于景泮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身子已经重重地垂在了李巴山的怀里。
一颗流星在幽黑的天幕上划出一线亮光,最后落进了夜色中的科尔沁大草原。李巴山命人在十三泡岸边烧起一堆火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十三泡。人们围着于景泮的尸首,静默地伫立着。
二
于景泮就被埋葬在了十三泡岸边,李巴山在埋葬完于景泮之后,把他灼人的目光对准了郝红阳:“姓郝的,现在咱们应该说说这件事了,你不会不清楚李化臣在什么地方吧?”郝红阳看见李巴山的双眼中就要喷出火来。
郝红阳想了片刻之后说道:“好吧,李巴山,我告诉你,那狗日的一定是在葫芦渚,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葫芦渚找那狗日的算账……”
李巴山和郝红阳带着人接近葫芦渚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隐隐看见葫芦渚中正燃着两堆火光。
“没错,那狗日的是在那儿。李巴山,你和你的兄弟呆在这儿,我带人进去把狗日的给你捉来……”
“不必了,”李巴山铁青着脸说道:“我早就应该去会会这个李化臣了。”
“那我就在这葫芦嘴等你。”郝红阳说道。
李巴山带着人马到了火堆附近,他命人把马匹拴好。只见十几条人影正围坐在火堆旁,他在确信那些人已进入了射程之后,低声说道:“兄弟们,给我打……”
葫芦渚中顿时枪声骤起,李化臣匪众在火堆前抱头鼠窜,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巴山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葫芦渚。有的土匪甚至还没来得及抵抗,便被李巴山的子弹射中。
“冲过去。”李巴山说着,带着绺子里的弟兄向火堆冲去。他们很快便冲到了火堆近前,只见十几具土匪的尸体横躺在那里。可是看遍了每一具尸体,却根本不见李化臣。
“兄弟们,不能放走李化臣,给我仔细搜搜。”李巴山对身边的人说到。他自己也提着双枪朝着丘高草深的地方行去。
正搜索着,猛然听到葫芦嘴那里传来了两声枪响。当李巴山带人到达葫芦嘴的时候,却见郝红阳抱着一条受伤的大腿躺在地上。
“郝红阳,是什么人开的枪?”李巴山问道。
“那个狗日的李化臣刚从这里跑出去,我没有打中他,反倒被他打中了大腿。”躺在地上的郝红阳说道。
从那一天之后,郝红阳和李化臣绺子在十三泡一带覆灭了。郝红阳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不久以后,他悄然地离开了十三泡。而李化臣却像是一只钻进了洞穴的狐狸,尽管李巴山后来一直苦苦地寻找着这只狐狸,却始终不见到他的踪迹。他们再次遭遇并且真正较量,却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用田秀雄从狼牙沟逃出后,带着鬼子兵们一路奔逃。在行了十余里路之后,他停下了马匹。他本来黝黑的脸孔,现在又被炮火熏染上了斑斑污迹。一停下马,他的两只眼睛便惊恐地向四下看着,就像一只刚刚蹿出火堆的野兽,狼狈不堪。但是令他奇怪的是,从狼牙沟逃出后,后面始终没有追兵,他惊惶的情绪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马君,”他对马警尉说道:“为什么没有追兵?”
马警尉张着大嘴,喘着粗气说道:“这些胡子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把咱们引进去,又故意让出一条路。咱们人多的时候,他们一门心思打咱们,人少的时候,却又不追,今天的事,可是有点邪性。”
狼牙沟伏击战,使日军的剿匪小队伤亡惨重。当用田秀雄赶回县城时,他的身边只剩下马警尉和十来个鬼子兵。
从十三泡回来后,用田秀雄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渥美洋。
在伪满公署渥美洋的办公室里,渥美洋对用田秀雄大发雷霆。同时站在渥美洋办公室里的还有那个死里逃生的马警尉。现在,他的两条细眼紧翻着,畏缩的目光在渥美洋和用田雄之间移来移去。
开始的时候,用田秀雄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连连鞠躬行礼。可是不久,他的动作便在渥美洋不停的训斥下,慢慢僵硬了。
“用田君,你剩了多少人马?”渥美洋问道。
“我军仅存十余人。”用田秀雄回答道。
“用田君,这决不是什么胜利,这是一次惨败,是一次仅仅只有十余人生还的惨败,你明白吗?你实在不配再做一名日本武士,你愧对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荣誉。你应该知道怎样去做。”
就像疯牛见到了红布一样,渥美洋最后的话竟然在用田秀雄的身上产生了极大的魔力。只见他霍地抽出了自己的战刀,眼睛盯着亮灼灼的刀刃,缓缓地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马警尉立刻大惊失色,嗫嚅地劝道:“用,用田队长,何,何必呢?”但是,用田秀雄根本没有听他劝的意思,青筋暴跳的两手死死地攥着刀柄高高地抬过了自己的头顶。
好在那时,渥美洋用他的吼声及时止住了用田秀雄剖腹的动作。
“巴嘎!你以为这样就配做一个神圣的武士吗?那些惨死的武士是不会原谅你的。用田君,明天一早,你就回新京,向最高长官去述职吧。”渥美洋严厉地说道。
“嗨!”用田秀雄答应一声,收起他的战刀出了渥美洋的办公室。
实际在这件事情上,渥美洋的态度确实是有些过火了。因为在同一段时间里,东北各地相继出现的抗日义勇军已经给日军带来了各种各样的严重威胁和伤亡,就连住在新京的关东军司令长官本庄繁也正在为日军的接连受挫而苦恼着。比起这一点,十三泡狼牙沟里的那场伏击战,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被他训斥得一无是处的用田秀雄偏偏在关东军司令部里得到了“浴血奋战,剿匪有功”的奖赏。
用田秀雄走后,马警尉夸大其词地在渥美洋面前表现了自己在十三泡参战的功劳。
“哟西!”渥美洋夸奖道:“你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我会重重赏你的。”
马警尉如愿以偿地从渥美洋那里得到了赏赐。因为狡猾的渥美洋知道:一个死心塌地的汉奸对于日本人继续打击那些敢于反抗的中国人的用处。
三
七月的县城里像下了火,人们尽量避开毒热的太阳,把自己的身体藏在浓浓的树荫下。这个时节,在披着尘土的老树的枝丫间奏着单调的蝉鸣,红红的关帝庙门远看就像炙人的火焰。穷苦的百姓们无精打采地走路。街路两边,卖水果的小贩们喉咙沙哑了,却舍不得吃掉一粒可以滋润喉咙的葡萄。那些拄着拐棍的乞丐们光着脚板走在滚烫的路面上,狗则在他们的身边吐着血红的舌头。整个县城似乎都显得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