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和石膏粉屑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宽敞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已经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嘲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神父的自动反应,而这个神父在将来已无法再参加这舒缓心灵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这里有一名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那双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下,我也马上确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声音悠悠地回荡在大厅中,但她却已经走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砺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那里只有一扇小门,通向破损的神父礼堂和河岸。我颓丧地回到黑漆漆的大堂,本来,我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被强迫待在冰冻沉眠状态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还在无形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座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杜撰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旅行,乘船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从济慈启程的某种巨型旅客汽艇,每星期只有一班。
我明天一大早乘汽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大城市”费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货物。从观景台和系留塔上,可以看到胡乱堆砌的茅舍和棚屋。在那里,至多能住五千多人。
接下来,汽艇将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汽艇”,是对词义的创造性使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载到海上,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可以随心所欲去我们能去的地方,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张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中装的猪的叫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声,但他们那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在某几夜一刻不停地鸣叫,对此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恩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这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官员。动物崇拜与这相比倒还好些!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被前部货舱挡住了,所以风中除了咸涩之味外,还带着一些别的味道。我头顶是飞艇橙绿交杂的弧线形外皮。我们正飞行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洒着翠青天空的倒影。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就仿若熊熊燃烧的珊瑚。四下一片安静,只有电子涡轮机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底下三百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仍然在花园中劳作,每晚在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帮助。我想我的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是升临和降临集于一身,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黑。我慢慢变老。我伪造了阿马加斯特考古挖掘的证据,对这一罪过,我有种感觉……那不是悔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如果这些史前古物能证明以基督教为起源的文明出现在那儿,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其历史比人类离开自己家园时还要早几乎三千年……
破译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数据,可能意味着在我们有生之年基督教能够复兴。我为此犯下的罪过有那么不容饶恕么?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爱德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真万确,就如同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垂死挣扎。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绿色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场中,我们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借助上层沙龙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线才能写字。星辰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那是一场风暴,又也许是这一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到底是哪个神话提到九尾猫的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已经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待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被人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废墟中拉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绷着,摆成了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那时,我已经禁食整整一天了。我惭愧地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的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在这个烂透的小镇里,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枪正打在左眼下方。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是个矮矮的愤世嫉俗的家伙,在进行必须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如饥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他一面说,一面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支架一样固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死尸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一块块肌肉,已经由红白细纹状变成了瘀青色。
“肯定不止这些。”我说。
医生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请你说说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就算如此,也绝不会穷得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儿,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不止这些。”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离开佩森前经历的伟大的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没有停放在主会堂内,而是在休息室内,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当我帮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小镇边上有个掠行艇港口,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余钱了,买不起上船的票。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付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儿,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在,这看起来越发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儿,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郁,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次映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朝边上喷去,然后冲着我大笑。“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假如这儿就是,那这附近就不会是这个鬼样子了。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太温和了,我们每天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以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物,它们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座艇上其中几个住户是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趁特斯拉树还没活跃,涉过雨林和火焰林的。等着瞧吧。
今晚,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打败,开始闪耀出腐物发出的微弱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