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两条全程远距传输通道,它们径直穿越了环网:中央广场和特提斯河。我传送至中央广场,在那儿,青岛-西双版纳的半公里商业街的一端通进新地,另一端则通进永埔星的简短海滨商业街。青岛-西双版纳是即将遭受第一波攻击的世界,三十四小时后,这里就将面临驱逐者的猛攻。新地列在了第二波冲击的名单上,即使现在已经宣布这一事实,但实际上离入侵还有一个多标准星期。而永埔星在环网内部,离遭受攻击还有很多年。
青岛这里没有恐慌的迹象。人们被吸引到数据网和全局中,而不是在街上游玩。走在那狭窄的小巷里,我能从一千台接收器和私人通信志中听见悦石的声音,那是奇怪的和声细语,而我周围则充斥着街道上小贩的高声吆喝,电车嗡嗡地在头上的运输层驶过,我能听见轮胎驶在湿漉漉的公路上的咝咝声。
“……差不多八个世纪前,一位领导人在袭击前夕告诉他的人民——‘我所能奉献的没有其他,只有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你们问我,我们有什么策略?我对你们说:那就开战吧,在太空,在陆地,在天空,在海洋,用我们的力量,用正义和公正给予我们的力量,开战吧。这——就是我们的策略……”
青岛和永埔星之间的传送区附近有军部的军队,但是行人仍一如既往在那儿川流不息。我心里琢磨着,军队什么时候会霸占中央广场的步行街,作军事车辆运输用呢。我想,这些车子是朝前线开赴,还是朝后撤退呢?
我迈了进去,进入了永埔星。那里的街道还是干的,中央广场的岩石城墙之下的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海洋偶尔会喷溅出水花。天空一如往常,带着赭灰相间的威吓之色,在中午就显现出的不祥黄昏之色。小小的石质商店中闪着灯火和货物的亮光。我意识到这里的街上比平常少了好多人,空空荡荡的;人们站在商店里,坐在石墙或石椅上,低着脑袋,无神地侧耳倾听。
“……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会回答两个字:胜利。不惜任何代价的胜利,不管如何恐怖也要取得的胜利,不管路途多长多难,必得取得的胜利。因为,如果无法胜利,我们都将无以生存……”
排在埃德加镇枢纽终端那儿的队伍很短。我打入无限极海的编码,迈了进去。
天空跟往常一样还是万里无云,一片绿色,浮城之下的海洋是更深的绿色。海藻农庄飘浮在地平线上。远离中央广场,这里的人更少了。木板路上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些商店也关门大吉了。一群男人站在皮船码头边,聆听着一台古老的超光接收器的声音。悦石的声音平淡,带着金属质感,飘荡在充满海味的空气中。
“……但是现在,军部的部队已经在向他们的岗哨集结,他们心中不带任何感情,他们带着坚定的决心,带着信念,他们不仅仅会拯救所有面临危险的世界,而且会拯救人类霸主的一切,我们不会落入那些最邪恶、最残暴之人的暴政之下,不会让他们玷污历史……”
十八小时后无限极海将会面临入侵。我仰望天空,心里带着些许期盼,想在那儿看到游群敌兵的迹象,看到轨道防御和太空军队活动的迹象,可唯有天空、温暖的天气,以及这个城市在海上的轻摇轻晃。
天国之门是入侵名单上的第一个世界。我迈进泥滩的贵宾传送门,站在黎绂津顶点上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城市,真是名不副实。此地已是深夜。这么晚了,技工街道清扫工已经出来了,他们的刷子和声波嗡嗡地震着鹅卵石,但是这里却有动静,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排着一长队静悄悄的人群,漫步区传送门那里排着的队伍更长。我可以看见当地警察高高的身影,他们全副武装,穿着褐色的冲击甲,但是如果军部的部队闯到这里,加以增援,那就不会看见他们了。
排队的人不是当地的居民——黎绂津顶点和漫步区的地主们当然有他们的私人传送门——他们看上去是一些工人,来自厥类森林和公园几公里外的开垦计划的工人。没有什么恐慌,交谈也少得可怜。队伍列队前进,看上去就像是耐性十足的忍受痛苦的一家子人,在慢吞吞朝吸引人的主题公园前进。他们带的东西没有比旅行袋和背包还大的了。
我感到惊奇,难道我们这么要面子,即使面对入侵,还是如此安之若素吗?
十三小时后天国之门会面临入侵。我按着通信志,进入全局。
“……如果我们能够反抗此威胁,那么,我们钟爱的世界将保持完好,垂死环网的生命将迈入阳光普照的未来。但是如果我们缴械投降,那么,整个环网,霸主,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关心的一切,都将沉入又一次黑暗时代的深渊,到那时,科学之光被颠倒,人类自由被剥夺,这一次黑暗时代将会更加无穷无尽地险恶,无穷无尽地暗无天日。
“所以,让我们振作起来,迎接我们的责任吧,让我们都担起责任吧,如果人类霸主和它的保护体,和它的联盟,能够在接下来维持万载千秋,人类仍旧会说:‘那就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刻。’”
这个城市寂静、带着新鲜气味,在其下方某处,射击开始了。首先传来的是钢矛枪的喋喋不休声,然后是防暴击昏器的深沉嗡嗡声,接着是激光武器的尖叫声、咝咝声。漫步区传送门前的人群急急地涌向终端,但是防暴警察从公园里出现了,他们接通了卤素探照灯的电源,让人群暴露于眩光之下,警察开始用手提扩音器向他们发出命令,叫他们重新排好队,不然就散开。人群迟疑了片刻,队伍前前后后扭动着就像一只被混沌水流困住了的水母,然后——他们听见了比刚才更响更近的开火声音,在它的刺激下——又向传送门的平台涌去。
防暴警察发射了催泪瓦斯和眩晕毒气罐。暴徒和远距传输器中间,紫罗兰色的阻断场呜呜地突然出现,卡在了他们中间。一列军用电磁车和安全掠行艇的队伍飞在城市的低空,探照灯朝下刺戳。其中一束光束照到了我,停在了我身上,直到我的通信志闪烁出一段询问信号,然后那束光移开了。开始下雨了。
安之若素也不过如此。
警察已经确认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没有了危险,他们正一个个迈进我刚刚使用的私人大气保护体传送门。我决定去别处。
军部的突击队员守卫着政府大楼的大厅,他们审查着远距传输的到来者。但事实上,这个传送门是环网中最难企及的入口之一。我通过了三个检查点,然后抵达了行政与住宅侧楼,也就是我的公寓所在。突然,守卫跑了出来,赶走主大厅中的其他人,保护好附属大厅,然后悦石急急地走了出来,身边环绕着一群顾问、助手和军事领导者。意外的是,她看见了我,于是停下了脚步,她的扈从也笨手笨脚地停了下来。隔着穿着战斗装甲的海兵组成的人墙,悦石朝我开口了。
“非人先生,你对演讲有何想法?”
“妙极,”我回答道,“真是振奋人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从温斯顿·丘吉尔处剽窃而来的。”
悦石笑了笑,微微耸了耸肩。“如果要剽窃,就剽窃人们已经遗忘的大师吧。”她的笑容褪去了,“边境有什么消息?”
“人们开始明白他们面临的现实,”我说,“除了恐慌。”
“我也总是这样,”首席执行官说,“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很惊讶。“朝圣者?我还没……做梦呢。”
那些扈从组成的人流以及迫在眉睫的事件开始驱策着她,赶着她向大厅里走去。“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她叫道,“试试看。”
我目送她离去,现在我可以去找我的套房了,我走到门口,但是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扭头离开。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震惊,我在逃离这袭向我们所有人的恐怖之物。我很乐意躺在床上,不睡觉,紧紧地拉着被子,拉到下巴上,为环网哭泣,为小孩瑞秋哭泣,为我自己哭泣。
我离开住宅侧楼,走进中央花园,沿着砂砾小径游荡。微小的遥控物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就像蜜蜂,有一只与我并驾齐驱,与我一同穿越了玫瑰园,跟着我一道走入一处地方,此处,雾气蒙蒙的热带植物中,凹陷的小径九曲十八弯,最后,我来到了桥边的旧地区域。我坐在了一条石椅上,记得曾在这里和悦石谈过话。
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试试看。
我把腿抬到椅子上,双手抱膝,指尖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
马丁·塞利纳斯扭动翻腾,那痛苦中带着十足的诗意。一根两米长的钢铁荆棘从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刺穿了他的身体,然后从他的胸前戳了出来,探出一米长的尖端,真是瘆人。即使他舒展猿臂也无法碰触到尖端。那荆棘毫无摩擦,他满是汗水的手掌和蜷缩的手指怎么也抓不牢。可虽然那棘刺滑溜得触手不及,他的身体却没有滑脱,他被牢牢地钉在了那里,就像被钉住作展出的蝴蝶。
没有血。
理性在痛苦的疯狂阴霾中回归,之后的几小时里,马丁·塞利纳斯惊异万分地思索着。没有血。可是有疼痛。哦,对,那是源源不绝的疼痛——超越了诗人想象的疼痛,他那最狂野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此种痛苦,超越了人类忍耐、超越了苦难疆界的疼痛。
但是塞利纳斯坚忍着。塞利纳斯承受着那苦楚。
他开始第一千次的尖叫,声音粗砺,内容空洞,言不成句,甚至没了猥亵。词语无法传达这种痛楚。塞利纳斯尖叫着,扭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四肢无力地挂在了那儿,一根长长的棘刺响应着他的摇摆,也微微晃动着。他的上面、下面、身后挂着其他人,但是塞利纳斯没有花时间去注意他们。每个人都被自己个人的痛楚之茧分开了。
“为什么这里是地狱,”塞利纳斯想,引用了一句马洛的话,“而我竟置身其间。”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地狱。也不是什么来世。但他也知道,这不是现实的分支;那棘刺穿透了他真实的身体!八厘米的有机钢铁穿透了他的胸脯!可他没死。他没流血。这是某个真实之地,某个真切之物,但不是地狱,也不是人世。
这里的时间很古怪。塞利纳斯以前知道时间会拉长,会变慢——坐在牙科医生椅子上暴露出神经的痛楚,待在医疗诊所候诊室等着治肾结石的痛苦——时间可以变慢,愤怒的生物钟的指针休克不动,时间也仿佛不动了。但那时,时间其实是在动的。牙根管填充手术完成了。超级吗啡终于抵达了,生效了。但在这儿,没了时间,空气也凝固住了。痛苦是波浪的涡流和泡沫,而那波浪永不停歇。
塞利纳斯既愤怒又痛苦地尖叫。在他的棘刺上扭动。
“天打雷劈!”他终于说出了口,“天打雷劈的狗娘养的直娘贼。”这些词语是另一个生活的遗迹,在这棵树的现实之前,从前的生活都仿佛成了梦境。塞利纳斯仅仅恍惚记起了那生活,他也恍惚地记起了伯劳把他带到了这里,把他刺在这里,留在了此处。
“哦,上帝啊!”诗人尖叫道,双手抓着棘刺,想要把自己抬起来,以减轻那沉重身体带来的痛楚,那重量无限加大了那无限的痛苦。
底下是一幅风景。他远眺到几里外。那是静止不动的纸型立体布景,是光阴冢的山谷以及远处的沙漠。连那死寂之城和远山也被复制成了塑化贫瘠缩微模型。这些都无关紧要。在马丁·塞利纳斯的心中,只有这棵树和那痛苦,这两者不可分割。塞利纳斯在剧痛中咧嘴大笑,露出他的牙齿。当他还是旧地上的孩子时,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阿马尔斐·施瓦茨曾去参观过北美保护区的天主教公社,了解了他们拙劣的神学理论,之后他好多次取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罚”。当时,年轻的马丁张开手臂,叉开双腿,仰起头说道:“哎呀,我能从这儿看到整个城市。”阿马尔斐放声狂笑。
塞利纳斯尖叫。
时间并没有真的流逝,但是过了会儿,塞利纳斯的头脑回到某种类似线形观察的东西中去了……不同于盲目接受的痛苦组成的沙漠中那星星点点、毫不连贯的清晰纯粹的痛楚绿洲……在他对自己痛苦的线形感觉中,塞利纳斯开始把时间强加在这永恒之地上。
首先,猥亵之语让他的痛苦变清晰了。他把痛苦喊了出来,愤怒也变得清晰透彻了。
然后,在喊叫和痛苦的纯粹痉挛之间的疲惫时间中,塞利纳斯沉浸于思索。起初,这仅仅是为了对头脑里的时刻表进行排列细数,那些时间把十秒前的痛楚和即将到来的痛楚分隔了。塞利纳斯发现,在聚精会神的时候,那痛楚会稍微减轻——虽然仍无法忍受,仍驱赶着所有的真正思想,就像风中的烟云,但或多或少总是减轻了。
于是塞利纳斯开始集中精神。他尖叫着,谩骂着,扭动着,但是他集中着精神。由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让他集中精神,他只能集中在痛苦之上。
痛苦,他发现,是有结构的。它有一个建筑平面图。它的结构比一只拥有腔室的鹦鹉螺更加复杂,比扶壁众多的哥特大教堂带着更多巴洛克风格。即使在喊叫时,马丁·塞利纳斯也在研究着他那痛苦的结构。他意识到,那是一首诗。
塞利纳斯第一万次拱起身体,拱起脖子,在这不可能缓解痛苦的地方,搜寻着痛苦的缓解,但是这次,他看见了头顶五米高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挂在一个没啥两样的棘刺上,在那虚幻的痛楚中扭动着。
“比利!”马丁·塞利纳斯喘息着,这是他首个真实的想法。
从前的君王和恩主越过无边无尽的深渊凝视着,已经被痛苦蒙蔽了双眼,同蒙蔽了塞利纳斯的双眼一样,但是他还是微微侧过身,似乎在这名字被遗忘的地方,回应对他名字的召唤。
“比利!”塞利纳斯再次喊道,然后由于痛苦,眼前一片模糊,头脑也一片模糊。他集中在痛苦的结构上,跟随着它的模式,仿佛他在追踪这棵树的树干、树枝、嫩枝和棘刺。“陛下大人!”
塞利纳斯听见另一个声音盖过了那喊叫声,然后惊奇地发现喊叫声和那声音都出自自己之口:
……汝乃幻梦之物;
汝之狂热——细想地球;
若有望,福佑待汝何?
何者避风港?万物皆有居;
众人皆有喜悦痛苦之每一天,
不论他的辛劳是高尚是低下——
痛苦唯一,喜悦唯一,截然不同:
唯有梦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虽罪有应得,但带着更多的忧愁!
他知道这首诗,不是他的,而是约翰·济慈的,他感觉到,这些词语越发地构建起他周身的痛苦混沌。塞利纳斯知道,这痛苦与生俱来——是宇宙给予诗人的礼物。它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物理反应,将其赋予诗文、散文、所有那无用的生命时光。它比痛苦更痛苦;它是忧愁,因为宇宙给万物痛苦。
唯有梦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虽罪有应得,但带着更多的忧愁!
塞利纳斯叫着,但是没有尖声喊叫。树上那痛苦咆哮仅仅缓和了一秒钟工夫,它们更多是精神上的,而非肉体上的。在全心全意的海洋中,有一座分散注意的小岛。
“马丁!”
塞利纳斯拱起身,仰起头,试图在那痛苦的阴霾中聚焦。哀王比利正看着他。看着。
哀王比利嘶哑地叫出了两个音节,经过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塞利纳斯终于听出来,那是“再来”。
塞利纳斯痛苦地尖叫,在盲目的肉体反应的抽搐下扭动着身子,他停下来时,精疲力竭地左右摇摆,痛苦没有减弱,但是由于疲惫毒素的作用,已经被脑子的发动机驱赶走了,他让内心的声音呼喊出来,开始低声吟唱起来:
来买烈酒!那位最大的大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苦的苦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渴的渴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哀的哀王!
烈酒!叩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