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竟然熟知他们的语言,这二十三个奇查图克人互相讨论了一会儿,猜想她一定是格劳科斯的朋友或者亲人,因为她的口音与穿黑色衣服、给予拜访者温暖的盲神父一模一样。但库奇阿特还是带着怀疑回答道:“他们已经从冰下经过,穿过了拱门。他们祝我们好运,还赠给我们礼物。我们也希望你好运,愿意给你礼物。接近完美的除不尽的朋友,是不是想沿着那神秘的河道,与朋友同行?”
“马上。”拉达曼斯·尼弥斯又是淡淡一笑。这次碰面同处理老神父时的两难选择一样,也是一个影响等式的因素。她朝前迈出一步,就在她相移进入平滑的水银状态时,那二十三个奇查图克人如孩子般欢呼起来。她知道,他们的燃屑光芒在一千个冰面上反射,现在肯定也映照在了她的表面。她转入快时间,没有浪费一丝力气,没有多做一个动作,便杀死了那二十三名男女。
接着,她退出快时间,挑了最近的一具尸体,朝男子的眼角发出一枚神经探针。由于缺氧和缺血,大脑的神经网络正在溃塌,疯狂地爆发出常见的幻觉景象,不论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神经)网络临死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但是,就在濒死的神经突触重现出生景象的时候……从漫长的通道进入一个光亮、温暖的地方……她捕捉到一幅幅消逝的画面,孩子、高大的男子和机器人正撑着粗糙的重建木筏离开,低下头,躲开拱门上垂下的冰凌,进入了传送门。
“该死。”尼弥斯呼出一口气。
她把尸体弃在原处,任他们堆在黑暗的隧道中,小步跑过最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来到河平面。
敞露在外面的河水并不多,远距传送门就像一小截金属弦,嵌在头顶参差不齐的冰里。尼弥斯站在低矮宽阔的冰架上,冰雾和迷霭在她周围缭绕。这里还遗留着一些热痕迹,显然,奇查图克人曾聚在这里,向朋友道别。
尼弥斯打算查询远距传输器,但要到拱门那儿去,就必须穿过好几米厚的冰层,或是爬上头顶的冰层,到二十多米上方的露天区域。但是,她仅仅相移了四肢,开始攀爬,手脚并用,在冰块上深深凿出台阶和把手。
到了上面,尼弥斯倒挂在弧形拱门上,手掌贴上一块面板,直到那块结满冰霜的金属往外翻圈出去,就如伤口上的皮肤被撕开了。她取出微纤和光纤探针,接入接口模件,直接与真正的远距传输器对话。低语直接撞击在她的听觉神经上,告诉她“意识的三派”都在监视她,并讨论着要事。
在人类霸主统治的那些世纪,每个人都知道,内核创造了数以千计的远距传送门,也许是数以万计。从最小的一扇门,到大一些的特提斯河拱门,还有巨大的太空传送门。但大家都错了。远距传送门只有一个。但它无处不在。
拉达曼斯·尼弥斯经由接口模件,穿过了那一堆以金属、电子装置和聚变护盾构成的伪装,接触到搏动、温暖而且生机勃勃的真正远距传输器。好几个世纪以来,人类都通过远距传输器在环网内跃迁(据一个人类分析家所说,在高峰时每秒会有十多亿人同时跃迁),这是在为终极派服务,内核的这一派想要创造出更为高级的人工智能……终极智能,它的意识可以容纳整个星系,乃至全宇宙。在环网时代,人类每接入一次超光数据网,或者通过远距传输器跃迁一次,人类的神经突触和DNA就为内核建造的环网神经网络贡献了一点计算力。内核并不在乎人类渴望在不费一点能量和时间的情况下四处游历的本性,但远距传输网确是一个极好的诱饵,可以源源不断地招徕上千亿原始的碳基大脑,用它们编织出有用的东西。
现在,它在时空裂隙之中的藏身之处,已经被梅伊娜·悦石和她该死的海伯利安朝圣者发现。网中之网,内核的家,被它用来以援助人类而制造的死亡之杖装置攻击,超光连接又被万方网所未能探知的某种力量切断。于是,这唯一的无所不在的远距传送门的所有位面,都死了,没用了。
除了这个,它刚被用过。接口模件向尼弥斯发出报告,信息与她和三大派所知的完全一致。位面已被神秘人从某个神秘之处激活。
在拱门那块调制微中子虚拟内存中,依然寄存着它在实际时空中的连接点。尼弥斯接入内存。
伊妮娅和同伴已经传送到库姆-利雅得。而这时尼弥斯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她可以驾驶登陆飞船,回到大天使“拉斐尔”号上,然后在几分钟内到达库姆-利雅得星系。但这么做的话,就必定会打断德索亚和其他人的重生周期,同时还必须花言巧语一番,解释他们怎么会被传送到那儿。况且,库姆-利雅得是一个受圣神隔离的星系:位于官方列出的受驱逐者蹂躏的清单,属于早期的正义和平计划之一。和希伯伦的情况一样,不管是圣神,还是它的顾问,都不会允许德索亚和他的手下看到星球的实际景象。最后,尼弥斯知道那里的特提斯河只有几公里长,穿过南半球的红岩沙漠,流经马什哈德的大清真寺。如果她不去打扰“拉斐尔”号重生系统的进程,德索亚和其他人将会到三天之后才醒来,就算伊妮娅的木筏速度再慢,也足以行过这段特提斯河。两相权衡,尼弥斯似乎必须无视德索亚和其他人的重生,独自前进。但她接受的指示是,不到万不得已,要尽量避免这种可能性。通过极为全面的模拟,通过大量全角度展望(如果没有危险就忽略),最终证实,在俘获“宣教的那个人”(伊妮娅这个威胁)的过程中,德索亚是极为重要的人物。时空的构架和精美的梵蒂冈挂毯非常相像,尼弥斯想到,如果她扯松一根线,就是在冒极大的风险,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整张挂毯被拆散。
尼弥斯花了片刻时间考虑这个情况。最后,她探出神经网络微纤,深入接口模件的突触。远距传输器所有的激活线路都记录在案——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记录伊妮娅和她的同谋的内存模式,是个稍纵即逝的虚拟内存,但尼弥斯可以轻易看见刚刚过去和即将到来的出口。关于沿河而下的出口,只能预见到两个可能。神秘人已经编排好,从库姆-利雅得传送后,只会到达神林,然后是……
尼弥斯大喘粗气,收回微纤,再稍迟疑,后一则激活信息的完全输入就会把她烧坏了。那第二个显然是伊妮娅的目的地——或者更精确地说,是为她打开通道的神秘人的目的地。而这个地方,不论是教会圣神,还是三大派系,都无法企及。
但时间也许会恰到好处。尼弥斯可以保住德索亚和他手下的性命,但也依旧能跃迁到神林。她也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假设伊妮娅在库姆-利雅得上要花两天时间,然后在神林的河上度过整整一天的话,她还有时间截留住木筏,并在德索亚苏醒前完成她不得不做的使命,甚至还会有一两个小时来清理现场,这样,在她随神父舰长和瑞士警卫突击队员降落到神林上时,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只会以为孩子和她的朋友已经过那里,又继续传送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尼弥斯收回探针,轻轻跃回冰面,接着,她驾着登陆飞船回到“拉斐尔”号,擦除飞船电脑中有关她苏醒并使用登陆飞船的记录,又往其中植入一条虚假信息,之后,她爬进重生龛佯装睡觉。在佩森星系时,她曾将重生龛从重生系统内取出,将指示器的线路重装,让它模拟出各种活动状态。现在,她躺回嗡嗡作响的棺具中,闭上双眼。先前转换入快时间和使用相移外肤的次数过于频繁,让她感到疲倦异常。于是欣然在德索亚和其他人从死亡中醒来前,好好休息一番。
拉达曼斯·尼弥斯忽然记起一个细节,于是微笑着激活一只相移手套,轻轻碰了碰胸口,把那儿的皮肤揉红,模拟出十字形的形状。当然,她身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寄生虫,但飞船里的人们可能会瞥见她赤裸的胴体,而她不打算因为一个细节上的愚蠢疏忽,而泄露什么秘密。
“拉斐尔”号继续沿着天龙星七号这个耀眼的冰冻星球的轨道绕行,与此同时,船上三名船员躺在重生龛中,监视灯和指示器记录着他们缓慢从死亡中恢复的过程。新加入的那名乘员睡着了。她没有做梦。
我们在沙漠星球上漂流,G2恒星那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用幻灵的肠胃制成的袋子储存水和空气,以便随时饮用。我们在那颗星球上的最后几天的回忆,犹如幻梦一般,正迅速褪去。
库奇阿特和他的猎队到了离上方的地表还有五十多米处停了下来,我们注意到,冰廊里的空气已明显稀薄了许多。在参差不齐的冰廊内,大家开始为远征做准备。奇查图克人全都脱了个精光,我们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别开脸去,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注意到,他们的身体是多么强壮和结实——男女都一样。就好像是一倍重力下的健美运动员被砸扁,并压缩成一个更加强壮的人。奇阿库和其他人从幻灵皮袋里拿出所需物品,而库奇阿特和女战士查特沙过来,指导我们为地表之行换装。
我们在库奇阿特和查特沙的帮助下,照着奇查图克人的动作穿衣服。几秒钟内,我们也都脱得精光。脚下垫着先前穿的幻灵长袍,以免脚被冻住,但全身还是冻得火辣辣的。然后,我们套上一层薄膜(我们后来得知,那是幻灵的内皮),它被裁剪出手臂、双腿和头的形状,但显然是为我们这样细瘦一些的手臂、腿、头量身定做的。事实上,那身薄膜比紧身衣还紧:半透明的幻灵皮紧紧绷在我身上,样子看起来一定就像是一串炮弹填进了肠衣之中。贝提克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奇查图克人应该是把这用作抗压服——兴许它的能耐还能抵得上霸主军部曾在太空中使用的精妙复杂的拟肤束装。薄膜透汗恒温,同时还能很好地保护肺部,使之不会在真空中爆炸,保证皮肤不会被擦伤,血液不致沸腾。头部薄膜从前额拉下,直到下巴,就像蒙头斗篷一般,仅留着眼睛、鼻子和嘴巴在外面。
库奇阿特和查特沙从背包里拿出薄膜面具,其他的奇查图克人皆已戴上。这些显然都是人造物品——面具是用和抗压服一样的内皮制成的,只是在好几处加了幻灵皮制成的内垫。幻灵眼睛的外晶状体被制成目镜,和外袍上的目镜一样,拥有一定的红外夜视功能。面具的口部缝着一长条卷起的幻灵肠子,肠子尾部被库奇阿特仔细地缝好,连进一个水袋。
看到奇查图克人开始依赖面具呼吸,我意识到,那不只是水袋:那些被火盆里的燃料球融化的冰,不仅会产生水,还有空气。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将这混杂的空气过滤成充分可供呼吸的空气,我试图戴着面具呼吸——空气里的某些成分刺得我眼泪直流,肯定含有甲烷,也许甚至还有氨气,但至少可供呼吸。我猜测,袋里的空气估计只能维持两小时左右。
穿好抗压服后,我们又穿上了外层幻灵长袍。库奇阿特为我们把长袍的头部拉下(先前从未拉得这么低),又扣紧牙齿,这样我们就只能透过目镜向外看,像是在抗压服上戴了个粗制滥造的头盔。然后,我们又穿上一双幻灵皮靴,它能包覆住小腿,几乎快到膝盖。之后奇阿库拿起骨针,用力缝紧外层长袍。水袋和气袋都用带子悬在靠近长袍上的一个开口,水要是快没了,可以很快把它拆下,重新把袋子灌满。奇奇提库,负责搬运燃料球火盆的那个,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忙着把大气融化成水和空气,哪怕是在上路之后,也一直不停歇。他将替换用的皮袋按精确的顺序递来,先是库奇阿特,最后是我。我现在起码明白了猎队的次序,也明白了在地表遇到危险时,为什么猎队会立即排列成一个圈,保护搬火人奇奇提库,把他围在中间。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携带的重要物品具有宗教意义和象征意义,也是缘于他持续的警觉和劳作,让我们得以存活。
就在我们走出洞穴,即将踏上穿越地表冰面和旋风的旅途时,我们在这身行头又加上了最后一件。奇阿库带着几个人,从入口附近的一个暗窖里取出许多长长的黑色冰刀,那玩意底部锋利如剃刀,顶部却平坦而宽阔,与脚上的短靴十分契合。这一次,我们又用幻灵皮绳将这些冰刀绑在靴子上。它们是冰鞋与越野雪橇的巧妙结合,我在冰川上那满是划痕的冰面上笨手笨脚地滑了十米后,终于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幻灵的利爪。
我很怕在一点七倍重力下摔倒,因为每次摔倒,都等于背上又多了十分之七个劳尔·安迪密恩。但我们很快就掌握了驾驶这东西的技巧,另外我们也绑了足够的缓冲垫,不会摔疼。后来,要是遇到太粗糙的地表,我就拿出从木筏上切下来的一根短原木,用作超大号滑雪杖,拄着它前进,犹如撑着一只一人的木筏。
如今我得承认,我很希望那次出行时大家能合张影,留下一张全息图像或者照片。我们外面罩着幻灵皮,里面衬着内皮抗压服,带着幻灵胃做的气袋、大肠做的气管,拿着骨矛、等离子步枪、背包,脚蹬利爪雪橇,一定看起来像旧地旧石器时代的宇航员。
这些东西非常好使。我们迅速地穿过了雪和冰晶组成的雪脊,比在冰廊里行进的速度快得多。地表旅途中有段很短的时间,吹了一阵子南风,于是,我们可以张开穿着幻灵长袍的手臂,在风的推动下横越平坦的冰域,就像一艘艘出航的帆船。
天龙星七号那冻结大气的表面,有着严酷而令人难忘的美。天空一片空白,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和在月球表面上一般漆黑,但就在日落之后,马上会有数以千计的璀璨星辰纷然呈现。我们的长袍和内层抗压服,能让我们在白天的时候经受住如太空中的高温和低温,但到了晚上,显然连奇查图克人也无法抵御那种寒冷。幸运的是,我们穿越地表的速度足够快,途中只会经历一次六小时的黑暗,那时需要找地方躲避,而奇查图克人也精确地计算过出发时间,所以在夜幕降临前的一整天的阳光照射,我们一分也没浪费。
地表上,没有山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大过冰脊或冻溪,除了我们刚到冰面上的头几个小时里,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遥远南面的一块冰冻物上。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格劳科斯神父所在的摩天楼,它掩埋在好几公里外的冰层里,唯有顶端突立出来。除了那之外,地表平淡无奇,毫无特征,好一阵子,我想不通奇查图克人究竟依靠什么来确定方向。但很快,我就发现库奇阿特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影子。那短暂的一天里,我们继续向北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