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就是天意了。在东方,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能计算阴阳,这也是得学会的。”
维尔福夫人出现了一副深思的样子,可是依旧在小心地倾听着。“但是,”她突然大声说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灭迹的呀,不管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以致死的分量,动物的身体里总是还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督山大声说道,“正是如此,我也曾这样对那可敬的阿德尔蒙特说过。他想了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谚语,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造成的,创造世界还得七天呢。星期天再来吧。’
“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这回,他不再用砒霜浇灌卷心菜了,而是用学名叫蛇藤属马钱子的马钱子碱(即士的宁)基盐溶液去浇灌。这次,卷心菜看上去一点没病,因此兔子也毫不疑惧;不过,五分钟过后兔子死了;母鸡啄了死兔子,次日也一命归天。这时我们代替秃鹫,带走了母鸡,为它解剖。这一回,所有异常症状都消失了,只留下一般病兆。在它的所有的器官里没有任何特殊的病征。只有神经系统紊乱而已,是脑溢血的迹象,仅此而已。看来母鸡不是被毒死的,它死于中风。我当然清楚,这种情况发生在母鸡身上是罕见的,但人生这种病却非常普通。”
维尔福夫人似乎愈来愈陷入了沉思。“幸亏,”她说道,“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配制,否则的话,真的,世界上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药物学家或对药物学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督山随随便便地说道。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道,她在做拼命的挣扎,想摆脱她心里的某种念头,“不论手段多么高明,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类的查究,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这个问题上,东方人比我们强,他们很有远见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那可是和我们不同的地方。”
“哦!夫人,在像您这样高尚的人的头脑里有这种顾虑是非常自然的,可是一经分析,这种顾虑也就毫无根据啦。人类思想的丑恶的一面可以用让·雅克·卢梭的这一句话来总结,您无疑也是知道的:‘在五千里外举一举手指头便能杀死一个满清的大官。’人的一生就是在干这一类事情上度过的,他们殚精竭虑,尽在想这些方法了。真的傻乎乎地去把刀子插进同类的心脏,或是为了把他从地球上消灭掉,让他服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定数量的砒霜的人是极少的。那样做真是怪诞和痴呆的行为了。要做这种事,血温一定会高到三十六度,而脉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钟九十次,情绪也会因此兴奋得超出一般的限度。但假如,像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工夫那样,把那两个字换成字面比较温和的同义词,您只是‘除掉’了一个人,假如您不是犯卑鄙的暗杀罪而只是除掉一个挡在您前进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惊肉跳,不会产生痛苦,使牺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发生流血,没有呻吟,没有痉挛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立刻发生的可怕的情形,那么,您就可以逃脱人类的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只对您说:‘不要扰乱社会!’这种事情,在东方各国就是这样的,那儿的人天性庄重冷静,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他们对于时间是不去注意的。”
“可是良心上还是痛苦的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道,胸口里虽闷着一口气,但却喘不上来。
“不错,”基督山答道,“不错,幸好还有良心,要是没有它,人就更加不幸了。在每一次稍微过头的行动之后,还是良心在拯救我们,因为良心为我们提供上千条理由和充分的谅解,在这上千条的谅解中,我们自己是唯一的裁判。但是,不论这些理由对于催人安眠能产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却很少能救我们的性命。譬如说,理查三世在害死了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对他起了极妙的作用。的确,他可以如是说:‘这两个孩子是一个残忍嗜杀成性的国王生的,他们已遗传了他们的父亲的恶习,这一点,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的习性上觉察出来,而我要促使英国人民得到更大的幸福,这两个孩子就成了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为他们无疑会伤害英国人民的。’当麦克白斯夫人为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那绝不是为她的丈夫——设法弄到一个王位的时候,也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爱是一个如此伟大的美德,一个如此强大的动力,它会原谅许多事情;所以,邓肯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因失去了良心才显出非常痛苦。”
这一番话,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讽刺而又很直率的口吻讲出来的,维尔福夫人贪婪地倾听着这些令人胆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您知不知道,伯爵先生,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辩论家,而且是戴着一副多少有点不协调的眼镜来观察这个世界的?那么,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馏器和坩埚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总是正确的,您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您用来医治我儿子的那种仙丹几乎是立刻就把他救活了过来……”
“噢,请不要相信那种药,夫人,”基督山说,“一滴那种药足可救活快要死的人,但三滴就会催动血液流进肺,使他心跳过速;六滴会使他停止呼吸,造成比他原来更严重的昏厥,十滴就使他丧命。您知道,夫人,这就是为什么当您孩子不小心去摸那瓶子,我是怎样立刻把他挡开的。”
“那么,它真是这样可怕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同意: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最毒的毒药在制造的时候,原也是当药物来用的,只要能按照它正确的用法行事,它就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我的朋友,给那位可敬的阿德尔蒙特神甫所配制的一种妙药,其用法也是他教给我的。”
“噢,”维尔福夫人说道,“它一定是一种妙极了的镇静剂吧。”
“其效力是完全靠得住的,夫人,这您也是见过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用它,但用得极其小心,当然,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他微笑着加上了最后这一句话。
“我相信,”维尔福夫人以同一种强调说,“我这个人很容易神经质,动不动就昏倒;我真需要一位阿德尔蒙特式的好大夫,为我发明一些吸收畅快、镇定神经的药。我担心有一天我会窒息而死的。但这种东西在法国很难找到,而您那位神甫有不可能肯为我来巴黎,所以我只好使用布朗什先生的镇静剂了,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对我也很有用。瞧,这就是我找人专门制造的药锭,药性是加倍的。”
基督山打开了那年轻妇人递给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丸的气味,脸上的神态表明他虽是一个业余药剂师,却完全了解这些药的成分。“它们的确很精致,”他说道,“只是它们必须要吞下去才能奏效,而一个快要晕倒的人,却常常无法做到这一步,所以我还是宁愿用我自己的那种特效药。”
“当然啰,我也想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神奇功效了。但那当然是一种秘密,我绝不会这样冒失地向您要来用的。”
“可我,”基督山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却很愿意把它送给您。”
“噢,先生!”
“只是要记住一点:量少才是良药,量大便成了毒药。一滴可以救命,这是您亲眼目睹过的,五六滴却不可避免地会置人死地,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里,它是丝毫不会影响酒的气味的。我不再多说了,夫人,这真像是我在劝您了。”
时钟敲六点半了,仆人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太太来访。她是维尔福夫人的一位朋友,是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如果我已经有幸见过您三四回,伯爵先生,而不是才第二回,”德·维尔福夫人说道,“假如我有幸是您的受恩人的话,我就会坚持留您吃饭了,而且也许不会第一次开口就让您回绝的。”
“万分感谢,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有一个不能失信的约会:我答应要陪一位相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戏院去,她从来没看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见识一下。”
“那么,再会了,先生,别忘了我的药方。”
“啊,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就必须先得忘掉我和您这整个一小时的谈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躬身致敬,走出房门。德·维尔福夫人仍在出神地想着。
“真是一个怪人,”她说道,“在我看来,他的教名怕是就叫阿德尔蒙特。”
基督山呢,结果已经大大超过他的预料。
“好啊!”他边走边说道,“这是一块沃土,我相信把种子撒在上面是不会结不出果子来的。”
次日,他信守诺言,把所要的药方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