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将近五点钟光景,即伯爵预料马车该驶来的时候,从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迹象上,可以看出伯爵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在临街的一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侧耳听听,又不时地走近窗口,从窗口望出去,他看见阿里在很有规律地喷旱烟,这说明他已做好一切准备来完成这项重要的使命。
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辚辚声,而且以迅雷之势逼近过来:接着,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出现了,两匹马竖起鬃毛,嘶叫着,以异乎寻常的冲力狂跳着向前冲刺,车夫试图加以遏制,但是毫无效果。
车厢里有一个少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由于惊吓过度,连呼喊的气力也没有了;这时,只要车轮绊上一颗石子或是攀住一棵树,就会翻车,车子便散架了。马车行驶在街道中央,街上的人看见马车飞驶过来都吓坏了,呼叫声四起。
陡地,阿里丢下旱烟,从口袋里抽出套马索,巧妙地一抛,正好套住了左辕马,并在前腿上绕了三圈。阿里被猛然的惯性拖了三四步远,但那被套索套中的马终于摔倒了,跌在两马之间的活动车辕上,车辕被折断了。这给继续狂奔的右辕马造成了严重的干扰。车夫利用这个机会急忙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但阿里这时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马的鼻孔,用他的铁腕死命地抓住不放,直到那头发疯的牲畜痛苦地喷着气,软瘫在它的同伴旁边。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
也就是在这瞬间,一个人带着几名仆人从屋子里冲出来,奔到了出事地点。当车夫打开车门的时候,这个人就帮忙把那个少妇抱了下来,这位太太此时仍一只手痉挛地抓住椅垫,一手紧紧地把她的儿子搂在她怀里。那小孩子已吓晕了过去,基督山把他们都抱进客厅里,放在一张沙发上。“放心吧,夫人,”他说道,“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
那女人听到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带着恳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说道,并仔细把那孩子检查了一遍,“我向您担保,您丝毫不必担心,您的小宝贝一点也没有受伤,他只是吓昏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您这样说只是想安慰我是吗?瞧他的脸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对妈妈说话呀!啊,先生,快去请一位医生来吧!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愿意把全部家产都送给他!”
基督山轻轻挥一下手,让泪流满面的母亲放心。他打开一个小箱子,从中取出一个波希米亚产的镶金玻璃瓶,将里面如血的液体,在孩子的嘴唇上只滴了一滴。药水刚刚滴到嘴唇上,那孩子,虽然脸色依旧很苍白,却睁开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这种情形,那母亲简直高兴得发昏了。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她大声说道,“谁使我们这样大难不死,这样走运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从危难中救出来,自觉极其荣幸,您现在就在敝舍。”
“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恶,”那贵妇人说道。“全巴黎的人都称赞唐格拉尔夫人的马长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想试试它们。”
“难道,”伯爵故意装出很惊奇的神色大声说道,“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认识她吧?”
“唐格拉尔夫人吗?我认识的,现在对于您能脱险我的确更觉得高兴了,我想不到您这次遭险竟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买了这两匹马,但由于男爵夫人很后悔把它们卖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还给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礼物,请她赏光收下。”
“咦,那么说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埃米娜对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说道。
“先生,我是爱洛伊丝·维尔福夫人。”
伯爵像是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似的躬身一礼。
“哦!维尔福先生将会多么感激您!”爱洛伊丝又说,“多亏您救了我们母子俩,多亏您救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毫无疑问,倘若没有您的见义勇为的仆人,这个可爱的孩子和我本人都死于非命啦。”
“真的,想到您刚才的危险,我现在还有点后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许我适当地回报一下那个忠诚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话,“请您既不要夸奖,也不要报答,那样会宠坏阿里的,因为我愿意他养成这种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了您的命,那是他为我服务应尽的义务。”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维尔福夫人说道,伯爵这种威严的态度给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而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曾亲自教过他的命。”维尔福夫人不出声了,也许她在寻思,为什么这个奇人初次见面就能给她留下这样深刻的一个印象。在这短暂的沉默期间,基督山以一种极亲切的神色仔细地观察着那蜷伏在她怀里的孩子,观察着他的体貌。那个孩子长得很瘦弱脸色特别苍白。头发直而黑,虽然曾烫过但还是卷曲不起来,有一大绺头发从他那凸出的前额上挂下来,直垂到他的肩头,那一双充满了狡猾阴险和顽皮执拗的眼睛显得十分机灵活泼。他的嘴巴很宽大,嘴唇极薄,还没有恢复血色;从这孩子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性深沉而诡谲,他的相貌很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不像个八岁的孩子。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母亲的怀抱,向伯爵装救命良药的那只小箱子冲过去然后,在没得到任何人的许可下,开始把药瓶的塞子一个个地拨出来,这充分显示出他是一个从不受约束的、怪僻任性的、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碰这些东西,我的朋友,”伯爵赶紧说道,“有几瓶药水很危险,不仅不能喝,甚至不能嗅。”
德·维尔福夫人脸色陡变,挡住他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的身边;不过,当她受惊过后,又朝那个柜子迅速而又富于表情地瞥了一眼,伯爵及时地攫住了她的目光。
这时,阿里走了进来。
一看到他,维尔福夫人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并把那孩子搂得更紧了一点,说道:“爱德华,你看到那个好人了吗?这个人刚才非常勇敢,刚才拉车的那两匹马发了疯,差一点把车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拖住了它们。快谢谢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没有他,我们俩可都没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种厌恶和藐视的态度转过头去说道:“他长得太丑了!”伯爵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感到很满意,当他想到这个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计划有希望实现的时候,一个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脸;维尔福夫人对儿子叱责了几句,但非常温和,谁看了都知道不会起什么作用。
“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道,“因为你救了他们的命,想叫她的儿子谢谢你,但那孩子不干,说你长得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聪明的脑袋转向那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痉挛般地一张一缩,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话已使那个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维尔福夫人站起来准备告别的时候说道,“您经常住在这儿吗?”
“不,夫人,”伯爵答道,“这是我买下作为临时歇脚用的;我住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我看出来了,您已经复原了,您想走了吧。我已下达命令,让他们把这两匹马套在我的马车上,阿里,这个长得很丑的仆人,”他对孩子微笑地说道,“还将有幸把你们送回家,而你们的车夫就留在这里照料修车吧。这个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一旦他干完后,我就派一辆马车直接把他送回唐格拉尔夫人府上。”
“可是,”德·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再也不敢用原来这两匹马走了。”
“啊!您待会儿就会看见的,夫人,”基督山说道,“这些马在阿里手上,会像羊羔那样温顺的。”
阿里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他走近那两匹被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扶起来的马,用浸过香油的海绵擦了擦它们那满是汗和白沫的前额与鼻孔,于是它们几乎立刻就呼噜呼噜地喘起粗气来,并且浑身不停地颤抖了几秒钟。然后,也不管那围观在马车周围的人群多么嘈杂,阿里静静地把那两匹驯服了的马套到了伯爵的四轮轻便马车上,把缰绳握在了手里,爬上了车头的座位。使围观者极其惊讶的是:他们刚才还目睹这两匹马发疯般狂奔,倔强难治,但现在阿里却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气地抽打几下它们才肯向前迈步。踯躅而行,这两匹有名的灰斑马现在变得迟钝愚笨,死气沉沉的了,它们走得是这样的艰难,以致维尔福夫人花了两个钟头才回到了圣奥诺雷她的家里。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阵惊叹平息之后,立刻写了下面这封信给唐格拉尔夫人:
亲爱的埃米娜:
我同我的儿子刚刚从死亡中神奇般地脱险,拯救我们生命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们谈论甚多的那个基督山伯爵。我根本没有料到会在今天见到他。昨天,当您带着激情对我谈论他时,我曾不自觉地以我这可怜儿浅薄的心极力加以嘲笑,但今天,我发现您的热情赞扬,还远远没有触及这个人的深层品格。您那两匹马行至拉纳拉街时烈性乍起,像发了疯似的。当时只要碰到路旁的一棵树,或撞上一块界石,爱德华和我,我们就会粉身碎骨;突然一个阿拉伯人,或者说一个黑人,一个努比亚人,总之在伯爵手下的一个黑皮肤的人,我想是在他的示意之下吧,不顾自己被压死的危险,遏制住了马的疯劲,他本人幸免于死就是一个真正的奇迹了。这时,伯爵跑上来,把爱德华和我抱到他的府上,在他家,他又让我的儿子清醒过来。我就是坐他的马车回到家里的。您的车子明天送回给您。在这次事故之后,您会发现您那两匹马非常虚弱,它们像是变呆了,仿佛不能原谅自己竟让一个人驯得服服帖帖似的。伯爵委托我告诉您,那两匹马只要在垫草上休息两天,并只要饲以大麦,它们就会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换句话说,就会像昨天那样可怕了。
再见了!我不想为今天这次驱车出游多谢您了,但我也不应该因为您的马不好而来怪您,尤其是因这事使我认识了基督山伯爵,我觉得这位显赫的人物,除了他拥有百万资财以外,实在是一个非常奥妙,非常耐人寻味的谜,我打算不惜一切来解开这个谜,假如必要的话,即使冒险再让您的马来拖一次也在所不惜。
爱德华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一声都没哭,只是晕了过去,事后,也不曾掉一滴眼泪。您或许仍旧要说我的母爱使我盲目了,但他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娇嫩,确有着坚强的意志。
瓦朗蒂娜时常念叨你们可爱的欧仁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您安好!我热忱地拥抱您
爱洛伊丝·德·维尔福
又及:务请设法使我在您府上见见基督山伯爵。我必须再见他一次,我刚才已劝服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希望他会来回访。
当天晚上奥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众人谈话的主题。阿尔贝把它讲给他的母亲听,夏多·雷诺在骑士俱乐部把它当做了谈话的资料,而德布雷则在部长的客厅里长篇大论地详详细细把它叙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报纸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维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侠,使他在法国全体贵族女子的眼里变成了一位英雄。许多人到维尔福夫人的府上来留下了他们的名片,说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再来拜访,以便听她亲口详述这一件传奇式的奇遇。
至于德·维尔福先生呢,正如爱洛伊丝所说,他穿上了黑色礼服,戴上一副白手套,带上穿着最漂亮的仆从,登上华丽的四轮马车,于当天傍晚就把马车停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那幢房子的大门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