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唐格拉尔进屋的脚步声,伯爵转过身来。
唐格拉尔略微点了点头,示意伯爵在一张套绣金白缎的鎏金扶手椅上坐下。
伯爵坐了下来。
“幸会幸会,我想,我是荣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谈话吧?”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唐格拉尔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头衔全都背了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里充满着讽刺意味,唐格拉尔当然都听了出来。他把两片嘴唇紧闭了一会儿,像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气抑制下去然后才敢讲话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向他的客人说道:
“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刚才没有称呼您的头衔,但您是知道的,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一个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个代表。”
“原来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尽管保存着男爵的头衔,而在称呼别人的时候,却赞成免除他们的头衔。”
“老实说,”唐格拉尔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并不看重这种虚荣,事实上,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了荣誉爵士,因为我为政府效了些微劳,但是……”
“您在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斐叶特拉斐叶特(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革命家,原为侯爵,因赞成民主政治,自动放弃头衔。这两位先生的榜样,捐弃了您的头衔是不是?哦,您要是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除了这两位高贵的先生以外,的确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唐格拉尔神色尴尬地答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已完全抛弃了我的头衔。譬如说,对仆人,我认为……”
“是的,对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您的宪政民主党员,您是‘公民’。这种区别在一个君主立宪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唐格拉尔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这种论争上他显然不是基督山的对手,于是他赶紧改换方向,来谈他比较熟悉的题目。
“伯爵先生,”他欠了欠身说道,“我收到了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张通知书。”
“我非常荣幸,男爵先生。请允许我像您的下人那样称呼您;这是一个坏习惯,但这是从尚有男爵存在,但又偏偏不再另封男爵的国家里学来的。我说过,我非常荣幸,我无须再做自我介绍了,因为那样总是使人颇为尴尬的。您刚才说,您收到一份通知书?”
“是的,”唐格拉尔说道,“不过我得向您承认,我还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
“哦!”
“我甚至已经去过尊府想请您做一些解释。”
“请提吧,先生,我在这里。我听着呢,您的意思我会明白的。”
“这份通知书,”唐格拉尔说道,“我想,我带在身上(他在口袋里寻找),是的,在这里。这份通知书要我的银行向基督山伯爵先生开一个无限贷款的户头。”
“嗨!男爵先生,您在通知书里发现有什么含糊之处吗?”
“‘没有,先生;不过,无限这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难道不是法文吗?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个英德混血儿。”
“噢,这封信的文字是无可争议的,但说到它的可靠性,这就不同了。”
“难道,”伯爵装出一种极其直率的神气和口吻说道,“难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已被人认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债务的银行了吗?见鬼,这真可恶,因为我有很可观的一笔资产在他们手里呢。”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信誉最高的银行,”唐格拉尔带着一个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并不是说他们履行债务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从财务的角度上说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说它没有一个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说道。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想说的意思,”唐格拉尔说道,“喏,凡是空泛的东西也就是可疑的东西,而先哲说‘拿不稳者少开口!”
“这就是说,”基督山又说,“假如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准备大干一场,唐格拉尔银行也绝不会效仿它啰。”
“怎么会呢,伯爵先生?”
“当然会这样,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无限经营的,而唐格拉尔先生却是限额经营的;就像他刚才所说的,这才是一个明智的人。”
“先生!”银行家傲气十足地说,“还没有一个人计算过我的财产有多少。”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说道,“看来就从我这儿开始吧。”
“您凭什么这样说?”
“是您向我要求解释呀,先生。您要求解释就表明您很犹疑。”
唐格拉尔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打败了,而且这一次是败在他自己的阵地上。他的态度虽然客气,却满含着嘲弄,而且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矫揉造作。基督山却正相反,他脸上带着世界上最温文尔雅的微笑,露出一种直率的神气,他这种态度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使他占了许多便宜。
“好吧,先生,”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唐格拉尔又重新拾起话头说道,“我当努力设法来使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准备要从我这儿提取多大的数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决定丝毫不放弃他所占的优势,“我之所以想要个‘无限’贷款的担保,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钱。”
银行家以为他采取主动的时刻终于到了,便躺倒在他的安乐椅上,露出粗俗而倨傲的笑容。
“啊!先生,”他说道,“大胆地提嘛;您完全可以相信,唐格拉尔银行的资金虽然是有限的,但保证能满足您最大的需求,即使您提出要一百万……”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基督山问道。
“我说一百万。”唐格拉尔傻乎乎地重复道。
“我拿一百万够做什么用的?”伯爵说道,“上帝啊,先生,假如我只要一百万我就用不着为这样的一个区区之数来开具担保啦。一百万,我在皮夹里或是首饰盒里都是带着一百万的。”基督山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装名片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抽出两张每张票面五十万法郎凭票即付的息票来,像唐格拉尔这样的人单靠刺激是不够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须完全把他压倒。
这当头一棒很奏效,那银行家不禁打了个寒战,顿时头晕目眩起来。他呆瞪瞪地望着基督山,瞳孔扩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说道,“您老实承认您不十分信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负责能力吧。这种事很简单。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种可能性,我虽然不是个商人,倒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这儿还有两封信,是和写给您的那封一样。一封是维也纳阿雷斯坦·埃斯考里斯银行给罗斯希尔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伦敦巴林银行给拉斐特拉斐特(1767—1844):法国金融家。先生的。现在,先生,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免得在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贷款委托书寄给那两家银行。”
一切都已结束,唐格拉尔彻底失败了。他用明显颤抖着的手,打开伯爵用指尖递过来的由维也纳和伦敦出具的通知书,仔细地辨认签名的真伪;如果基督山不是已经注意到银行家的精神已有些失常的话,那他对他辨字的认真程度是会感到受了侮辱的。
“呵!先生,这三个签名价值好几百万哪,”唐格拉尔说着站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向那个在他眼前的金钱力量的化身顶礼膜拜似的,“三张无限贷款的委托书给我们三家银行!请原谅,伯爵先生,我虽然已不再有所疑问,但仍然表示惊讶。”
“噢,像您这样的一位银行家是不会这样容易表示惊奇的,”基督山以一种极客气的态度说道,“这么说您可以借点钱给我用了,是不是?”
“说吧,伯爵先生,我悉听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们已互相了解了,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唐格拉尔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头脑里一点儿怀疑都没有了吗?”
“噢,伯爵先生!”唐格拉尔大声说道,“我丝毫也没怀疑过呀。”
“没有,您只想试探一下,仅此而已。那么,”伯爵又说,“既然我们现在和解了,既然您现在不再有任何怀疑了,如果您愿意,就让我确定一下第一年的总数吧:嗯,六百万吧。”
“六百万!”唐格拉尔怵然地说,“好吧,悉听尊便。”
“如果我还需要钱的话,”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就再商量追加吧,但我打算在法国只待一年,在这一年期间,我想不会超过这个数。总之,我们将来再说吧。明天请您派人给我送五十万法郎,算我开始第一笔提款。明天中午之前我一直在家,即使我不在,我会给管家留下收据的。”
“明天上午十点钟,我把钱准时送到府上,伯爵先生,”唐格拉尔答道,“您金币、银洋还是现钞?”
“假如方便的话,请给一半金币,另外那一半给钞票吧。”伯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我必须向您承认,伯爵先生,”唐格拉尔说道,“我一向自以为凡是欧洲的大富翁我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财产似乎也相当多,而我却一无所知。您的财富是最近才有的吗?”
“不,先生,”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财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遗赠人指定在若干年内不得动用这笔财宝,于是在那期间,由于利息的累积,使资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满得以动用这笔财富,而到我的手里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所以,您对于这件事不知道是极其自然的。但是,关于我和我的财产,您不久就会知道得比较清楚了。”当伯爵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那种曾使弗朗兹·德·埃皮奈非常害怕的阴冷的微笑。
“如果您有这个兴趣和愿望的话,先生,”唐格拉尔继续说道,“您可以凭您的财富极尽奢侈挥霍之能事,把我们这些小小的百万富翁都压倒的。您似乎是一个艺术爱好者,当我进来时,看见您在看我的画,因此我想请您赏光,允许我再让您看看我的画廊,那里陈列的都是古代精品,一些大师的真迹,因为我不喜欢现代的东西。”
“您反对现代派的画是很对的,因为它们有一大共同的缺点——就是它们所经历的时间不长,还不够古老。”
“不然就让我领您去看几幅美丽的人像怎么样?是杜华尔逊杜华尔逊(1770—1844):丹麦雕刻家。,巴陀罗尼巴陀罗尼(1777—1850):意大利雕刻家。和卡诺瓦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的手笔——都是外国艺术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对我们法国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视的。”
“您有权轻视他们,先生,他们是您的同胞嘛。”
“以后当我们更加熟悉之后再去看吧;而今天,倘若您愿赏光,我只想把您介绍给唐格拉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不过,像您这么一位主顾几乎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对方的敬意,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摇了摇一只小铃,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应声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唐格拉尔问道。
“在的,男爵先生。”那人回答说。
“没有客人吧?”
“不,男爵先生,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见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许您不愿意见生客?”
“不,”基督山带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种权利。”
“谁和夫人在一起,是德布雷先生吗?”唐格拉尔带着一种很和蔼的神气问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像是已看穿了这位银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德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唐格拉尔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基督山。“吕西安·德布雷先生,”他说道,“是我家的老朋友,他是内务大臣的机要秘书;至于我的夫人,她嫁给我是纡尊降贵的,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名门世家,她原是塞尔维厄家族的一位小姐,第一次婚姻嫁给上校德·纳戈奈侯爵先生,后来她孀居了。”
“我还没有荣幸认识唐格拉尔夫人;不过我已经见过吕西安·德布雷先生了。”
“啊,真的!”唐格拉尔说道,“在哪儿见过的?”
“在莫尔塞夫先生家里。”
“噢!您已认识子爵先生啦?”唐格拉尔说。
“我们是在罗马狂欢节上不期而遇的。”
“对啰,对啰!”唐格拉尔大声说道,“我听人谈起过在不毛之地遇见了抢到之类的奇闻怪事,他还奇迹般地逃出了险境。我想他从意大利回国后已向我妻子和女儿全都讲过了。”
“男爵夫人正在等二位大人呢。”仆人又来禀报说。
“我先行一步给您引路。”
“请!”基督山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