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了,我应该为我的法官说几句公道话,在此期间,他确实派人四处寻找我向他提出来的那个神甫。卡德鲁斯没被抓住,我已经失去了希望。我在第一次开庭时就要被审判,到了九月八日,也就是那件事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布索尼神甫出乎我意料地来到了我的牢房,说他得知一个犯人想要与他谈话。他说他是在马赛知道这件事情的,于是他急匆匆地赶来会见我了。你很容易想象得到,我是带着多么感激的情绪欢迎他的,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全都讲给了他听。当我讲到有关钻石的事,我觉得有点后怕,但使我万分惊奇的是,他竟加以证实了,认为一点不假,而使我同样惊奇的是,他对于我所讲的一切似乎全都相信。于是,我被他的仁爱感动了,同时看到他很熟悉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惯,又想到,我唯一真正的罪过就是那一个罪恶,只有从这样仁慈和博爱的人嘴里才能得到有力的宽恕,于是我就请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封缄之下,我把奥特伊的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我这样做虽然是因为良心发现一时的冲动,但所产生的后果却如同经过冷静的思考以后的举动一样。我主动地承认奥特伊暗杀案证明了我这次的确没有犯罪。当他离开我的时候,叮嘱我不要气馁,他将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是无事的。
“我有证据说明他真的在为我奔忙,因为我看见我的囚禁生活渐渐改善了,并且得知对我的审判要推延到大审以后由刑事法庭重新审判。
“在这期间,上天保佑卡德鲁斯终于被捉到了,他们在国外一个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了法国,他全部招供了,并推诿着说那件事是他妻子的主意并怂恿他干的。他被判处终生到奴隶船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铁链锁在一起,在舱底划船。上去当苦役,而我则被立刻释放了。”
“这以后,我想,”基督山说道,“你就拿了布索尼神甫的那封推荐信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神甫显然很关心我的一切。
“‘你干走私贩子这一行当,’有一天他对我说道,‘假如再一个劲儿干下去,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毁掉自己的,我劝你,出狱以后,还是选一个比较安全也比较令人尊敬的行业干干吧。’
“‘但是’,我问道,‘我怎么能养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嫂嫂呢?’
“‘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相当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请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意去?假如愿意,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您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吧。’
“‘噢,神甫,’我喊道,‘那太好了!’
“‘但您必须向我发誓,将来绝不会使我后悔我的这次推荐。’
“我正要举手发誓。
“‘不必了,’他说道,‘我了解科西嘉人,而且也很喜欢科西嘉人,我就依赖这一点!喏,拿着这个去吧。’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道。”
“于是我就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接到信以后,就收下了我,我现在斗胆地问一下大人,您究竟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没有?”
“正巧相反,贝尔图乔,我始终觉得您很忠心、诚实、称职。我只发觉您有一个缺点,就是您还不够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明白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却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他们呢?”
“天哪!大人,我就剩下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要对您讲述了。我回到科西嘉。您不难理解,我急着要去看我那可怜的嫂嫂,并且安慰她;可是,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时,我看见家里在吊丧;家中竟发生了悲惨的一幕,邻居们还记忆犹新!贝尼代托无时无刻不逼迫我那可怜的嫂嫂交出家里所有的钱,她听从了我的劝告,一直没答应他那无理的要求。一天清晨,他威胁她,然后一整天没有回家。嫂嫂哭了,因为亲爱的阿孙塔对这个恶棍始终有着慈母的心肠。到了傍晚,她仍在等着他,没去睡觉。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他带了两个朋友回到家中,这些都是他平时调皮捣蛋的伙伴。这时,她向他伸出双手相迎的时候,这三个恶棍捉住了她,其中的一个,或许就是那个浑小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免心惊胆战的,他大声说道,‘我们来让她吃点苦头,那样她就会乖乖地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啦。’
“不幸的是,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当时碰巧到巴斯蒂亚去了,只留下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或听到我们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了。贝尼代托的那两个残忍的同伴捉住了可怜的阿孙塔,阿孙塔绝想不到他们会伤害她的,所以仍笑脸望着这些不久就要成为残害她的刽子手的人。另外那个恶棍开始把门窗都堵了起来,然后回到他无耻的帮凶那儿,三个人合力堵住了阿孙塔的嘴,那可怜的女人一看到这种可怕的情形,就大声喊叫起来。做完这一步以后,他们就用火盆去烙阿孙塔的脚,以为这样做就可以逼她说出我们那笔小小的积蓄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火,他们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开了她。阿孙塔浑身着了火,她发疯般地冲到门口,门已经被反扣住了。她又飞奔到窗口,但窗户也已被堵住了。于是她的邻居听到了可怕的喊声,是阿孙塔在喊救命。但后来她的声音便窒息了,她的喊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呻吟,第二天早晨,经过了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终于鼓起勇气冒险出来,叫地方当局的人来打开了我们家的门,阿孙塔尽管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断气。屋里的每一只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了,凡是值得带走的东西都被劫走了。贝尼代托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曾听人说起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在这些可怕的事发生以后,我就来侍奉大人了,我觉得再向大人提起他们未免太愚蠢了,因为贝尼代托已毫无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经死了。”
“您对那件事怎么看?”基督山问道。
“这是一种惩罚,罚我所犯下的罪,”贝尔图乔答道,“噢,维尔福这一家人真都该天诛地灭!”
“我相信会的。”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吻喃喃地说道。
“现在,”贝尔图乔接着说道,“大人不难理解,这座我就此再没见过的别墅,这个我突然又踏了进来的花园,这个我杀了人的地点,为什么会使我产生如此难受的情绪了,也难怪你刚才想知道其原因了。因为,说到底,我还不能确信,就在我前面,在我的双脚下,德·维尔福先生是否就躺在他为他的孩子挖掘的坑里呢。”
“的确,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督山离开了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他低声接着说道,“或许那位检察官并没有死。布索尼神甫说得不错,你应该把您的身世讲给我听的,因为这可以使我将来不至于对您再发生误会了。至于贝尼代托,他既然这样罪大恶极,您后来有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
“没有!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非但不会去找他,而且会赶紧逃开,像看见妖魔一般。我从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我真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那么希望,贝尔图乔,”伯爵说道,“做恶人是不会就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还要关照他们,他要用他们来做他报复的工具。”
“希望如此,”贝尔图乔说道,“我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他。伯爵先生,”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道,“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在天上的裁判官,而您就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难道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吗?”
“说实在的,您说得有道理,我能对您说的,布索尼神甫也会对您这样说的,那就是您杀死的那个名叫维尔福的人该受到惩罚,以赎还他对您所犯下的,以及他也许还犯有的其他罪行。贝尼代托,倘若他还活着,就如我刚才对您说的,将会作为上天报复的工具,然后他本人也将受到惩罚。至于您,实际上,您只有一件事该责备自己,那就是问问自己,您既然已经把孩子从死亡中救出来,为什么不把他交还给他的母亲呢;这就是您的罪过,贝尔图乔。”
“没错,大人,这一点,正如您所说的,我干得很不对,在这一点上我简直像个懦夫。我把那个孩子救活以后,我最应尽的责任就是应当马上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但那样做,我就免不了要被人细细地盘问,而一经盘问,我自己多半就会被人捉住。而我当时却非常想活命,一半是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于我心里天生的那种傲性,我在报仇成功以后,总希望能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也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险吧。噢!我真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勇敢。”
贝尔图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而基督山则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目光凝视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严肃起来,尤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一会儿之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抑郁的口吻说道:
“为了正式结束这场谈话,请记住下面的话,我以前也常听见布索尼神甫本人这样说过,这就是,对付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现在,贝尔图乔先生,让我独自在花园散一会儿步吧。您是这个场景上的演员,因此它引起了您撕肝裂胆的痛苦,但我却有一种几乎是温暖的感受,这一来这块产业具有了双重的价值。您瞧,贝尔图乔先生,这些树之所以可爱是因为给人以荫蔽之处,而这些树荫之所以可爱是因为让人产生遐想和幻觉。瞧,我在这里买下了一个花园,原以为买下了一块四面围着墙的园地,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块园地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这在合同上可根本没有提到啊。不过,我喜欢鬼,因为我从未听人说过死鬼用六千年干的坏事能超过活人在一天之内所犯下的罪恶。回去吧,贝尔图乔先生,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在您安息的时刻,倘若听您忏悔的神甫不如布索尼神甫对您那么宽容的话,如果我还活在人世,那么您就让我来好了,在您的灵魂即将上路去作那人们称之为永生的崎岖跋涉时,我将会找到适当的话语来轻轻地慰抚您的灵魂的。”
贝尔图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走出了视线的时候,基督山就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说:“这儿,就在这棵梧桐底下,是那婴儿的坟墓。那个是通花园的小门。这个角上是通卧室的暗梯。这些情节我用不着记录在本子上,因为它们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种种活生生的事实已给我勾出了一个轮廓。”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遍,然后,重新登上他的马车,贝尔图乔看到他的主人面带深思的表情,就默默地去坐在了车夫旁边。马车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当天晚上,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寓所以后,基督山伯爵到全房子各处去巡视了一遍,看起来像是对于每个转弯抹角都早已摸熟了似的。尽管他领头在前面走,却不曾摸错一扇门,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他总能一点不错地走到他想看的地方或房间。阿里陪着他作这次夜间视察。伯爵先向贝尔图乔吩咐了一番,告诉他房间里应如何改进和变换,然后又摸出表来看了一眼,对那在一旁恭候着的黑奴说道:
“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海黛就快到了。您有没有去通知一声那些法国女用人?”
阿里用手指了指留给希腊美人用的那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可说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间隔离的,当房门被帘子遮住的时候,人即使走遍全屋也不会发现那个地方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间。阿里在指过房间以后,又伸出了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把手垫在他的头下,闭上眼睛,做出一副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督山说道,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有三个女用人等在卧室里。”
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很累了,”基督山又说道,“她一到立刻就会想休息的。叫那些法国女用人不要问这问那地去打扰她,叫她们请安以后就退出去。你也防着一点儿,别让那些希腊女用人和这些法国女佣有什么往来。”
阿里鞠了一躬。
不一会儿,传来了马车夫的呼唤声,大铁门打开,一辆马车驶上小径,在台阶前停下。伯爵走下去,车门已经打开;他把手伸向从头至下裹着镶金边的绿丝绸披风的一位少妇。
少妇接过伯爵伸去的手,带着爱慕和崇敬的神情在上面吻了吻,又与伯爵交谈了几句,少妇说得是那么委婉动听,而伯爵则说得温和而庄重,他俩的语言是那么爽朗而清晰,仿佛是荷马老人在他的史诗里让诸神开口说出来的。
这时,阿里拿着一支玫瑰色蜡烛走在前头,把少妇引到她的套房里,接着基督山退出,回到自己留用的小楼里去了。这个少妇正是那位希腊美女,亦是在意大利通常伴随基督山的那个女人。
十二点半,这幢房子里的所有灯火都熄灭了,也许府邸里所有的人都已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