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眼睛刷的一下都转了那青年身上,他虽然十分不安,但却不失尊严,向前跨一步,问道:
“我就是,请问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爱德蒙·唐泰斯,”警长回答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
“逮捕我?”爱德蒙应了一声,脸上微微有点变色,“请问这是为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在您经过首次审讯之后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大概明白了几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的。一个绶带军官在外执行命令已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法律的化身。
老唐泰斯急忙向警长走去,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做父母的心所无法了解的。他拼命地求情,他的恳求和眼泪虽毫无用处,但他那极度失望的样子却打动了警长的同情心。
“先生,”他说,“请您冷静一点。您的儿子大概是触犯了海关或卫生公署的某些条例,很可能在回答几个问题以后就会被释放的。”
“哦,这是怎么回事?”卡德鲁斯横眉怒目地问唐格拉尔,而后者却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他答道,“我和你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
卡德鲁斯扫视四周,却不见了费尔南。于是,前一天的情景,极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子里。他现在目击的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已揭去了他昨天醉酒时蒙在记忆上的那层薄纱。
“哼!哼!”他声音嘶哑地对唐格拉尔说,“这个,难道就是您昨天说的那个玩笑吗?这就是那玩笑的下文吗?如果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干出这种事的人,将来准得倒大霉,因为这种做法太缺德了。”
“不,这不是我干的,”唐格拉尔反驳道,“你明明看见我把那张纸撕碎了扔了的。”
“不,你没有!”卡德鲁斯答道,“你只是把它扔在了一个角落里了。”
“闭嘴!你根本什么也没看见。你当时喝醉了!”
“费尔南去哪儿了?”卡德鲁斯问。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回答,“大概忙他自己的事儿去了。咱们还是来照顾这些可怜人吧。”
在他们说话时,唐泰斯正面带微笑,和他的朋友们一一握手告别,然后边投案边说道:
“请诸位放心,误会总会澄清的,我会没事的。”
“唔,是的!”唐格拉尔接着话茬说,如前所述,此时,他已经回到人群中去了,“我相信只不过是一点误会而已。”
唐泰斯夹在警长和士兵中间走下楼去。门口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他了。他钻进了车里,两个兵和那警长也接着进去了,马车就向马赛驶去了。
“别了,别了,我亲爱的爱德蒙!”梅尔塞苔丝扑到栏杆上向他伸出手臂大声喊着。
这样被带走的人听到那最后的一声呼喊,像感到了他未婚妻的心被撕碎了一般,他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喊道:“再见,梅尔塞苔丝。”于是马车就转过圣尼古拉堡的一个拐角不见了。
“你们大家都在这儿等我!”莫雷尔先生喊道,“我马上找一辆马车赶到马赛去,等打听着消息回来告诉你们。”
“对呀!”许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去吧,快去快回!”
这两拨人走后,留下来的那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唐泰斯和梅尔塞苔丝各自怀着满腹的忧愁木然呆立着,最后,这两个遭受同一打击下的不幸的人的目光终于相遇了,悲伤地拥抱在了一起。
在这段时间里,费尔南走了回来。他用一只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梅尔塞苔丝已离开了老人的怀抱,正虚弱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碰巧费尔南的座位就在她的旁边,他本能地把自己的椅子拖后了一点。
“就是他干的!”卡德鲁斯低声对唐格拉尔说,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费尔南。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唐格拉尔说,“他太蠢了,根本不会想出这样的计谋。我希望那个作孽的人会受惩罚。”
“你怎么不说那个给他出谋划策的人该受罚呢!”卡德鲁斯说。
“当然啰,”唐格拉尔说,“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对他随口说的话负责的!”
“哼,如果随便讲话的真的兑现了,就该他负责。”
这时,对被捕这件事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唐格拉尔,”有人问,“您对这事怎么看?”
“我想,”唐格拉尔说,“可能是他带回几包违禁品之类的小东西吧。”
“但假如他真这样做了,您应当知道,唐格拉尔,您不是船上的押运员吗?”
“说的是啊,我只知道我要对船上装的货物负责。我知道船上装的是棉花,是从亚历山大港帕斯特雷先生的货仓和士麦那帕斯卡尔先生的货仓里装上船的。我就知道这些,至于别的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噢,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可怜的老爹说,“我的儿子昨天告诉我,说他有一小盒咖啡和一点烟草在船上带给我!”
“您看怎么样,这就对了!”唐格拉尔宣称说,“现在祸根找着了,一定是海关关员当我不在的时候上船去搜查,发现了可怜的唐泰斯的秘密了。”
梅尔塞苔丝根本无法接受唐泰斯被捕的这种说法。她一直努力克制着悲哀,现在突然地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老人说,“我可怜的孩子,事情会有希望的!”
“会有希望的!”唐格拉尔也说。
“会有希望的!”费尔南也想这么说,但他的话却哽住了,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始终没发出声音来。
“先生们,”一个待在走廊前头的客人嚷道,“先生们,来了一辆车!哎!是莫雷尔先生回来了。他一定会带好消息给我们的。”
梅尔塞苔丝和老人急忙奔向前去迎接船主,在门口碰到了他。莫雷尔先生的脸色非常惨白。
“有什么消息?”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唉,诸位,”莫雷尔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事情比我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呵,先生,他是无罪的呀!”梅尔塞苔丝抽搭着说。
“这我相信!”莫雷尔先生回答说,“可是他仍然被指控为——”
“什么罪名?”老唐泰斯问。
“控告他是一个波拿巴分子的眼线!”
读者们一定还记得,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罪名。梅尔塞苔丝绝望地惨叫了一声,而心碎的老人则气息奄奄地倒在了一张椅子上。
“唐格拉尔!”卡德鲁斯低声说,“你骗了我,——昨天晚上你说的那套鬼把戏已成现实了。现在我明白了。但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和一个无辜的姑娘这样痛苦不堪。我要去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闭嘴,你这傻瓜!”唐格拉尔急忙抓住他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不然,我可不负责你自己的人身安全。谁能说清楚唐泰斯究竟不是真正的罪犯呢?船的确在厄尔巴岛停靠过,他也确实曾离船在岛上待了一整天。现在,假如从他身上找到什么有关的信件或其他文件,那样,凡是帮他说话的人都会被看做是他的同谋的。”
卡德鲁斯立刻感觉出了这番话的分量,出于自私心的本能,他满脸恐惧和忧虑地望着唐格拉尔,他本来已向唐格拉尔迈出了一步,现在却又连忙后退了两步。
“那么,我们等等再说吧。”他嗫嚅着说道。
“是啊!”唐格拉尔回答,“我们等等再说吧。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会被释放的;如果有罪,那我们没必要为一个阴谋分子而连累自己。”
“那么走吧。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好,我们走吧!”唐格拉尔为能找到一个一同退场的同伴而感到很高兴。“我们不管这事了,别人爱走不走,随他们的便。”
他俩走了,费尔南又成了梅尔塞苔丝的依靠了,他拉着姑娘的手,领她回加泰罗尼亚村去了。而唐泰斯的一些朋友则护送着那位心碎的老人回家去了。
爱德蒙被控为波拿巴分子的眼线从而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在城里流传开了。
“您认为有这种事吗?我亲爱的唐格拉尔。”莫雷尔先生问,他因急于回城去打听唐泰斯的新消息,要去见有一面之交的代理检察长德·维尔福先生,途中赶上了他的押运员和卡德鲁斯。“您认为这种事可能吗?”
“噢,您知道,我已经对您说过,”唐格拉尔回答说,“我觉得他在厄尔巴岛停靠这件事是非常可疑的。”
“您的这种怀疑,除了对我以外,还对别人提起过吗?”
“当然没有!”唐格拉尔回答说,然后又低声耳语道,“您知道,您的叔叔波立卡·莫雷尔先生曾在先朝当过官,而且关于这件事又不怎么隐讳,所以,说不定就有人会怀疑您,人家会说您也不满于拿破仑的垮台。假如我对别人讲了我心中的疑虑,那我不是就伤害到了爱德蒙和您么。我很清楚,像我这样做下属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应该先通知船主,对其他人,就要绝口不提。”
“很好,唐格拉尔,很好!”莫雷尔先生说道,“您是一个好小伙子,本来,我在安排那可怜的唐泰斯当法老号的船长的时候,也打算过如何安排您的。”
“您说什么,先生!”
“我事先曾问过唐泰斯,问他对您有何看法,对您继续在船任职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已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冷淡,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得罪过您,但记不清是为什么了。但他认为,船主信任的人,他也应该相信他。”
“伪君子!”唐格拉尔低声地骂了一句。
“可怜的唐泰斯!”卡德鲁斯说,“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子,他是个好孩子!”
“可就目前这种状况来看,”莫雷尔先生继续说,“法老号现在没有船长了。”
“噢!”唐格拉尔回答说,“可以再等等嘛,我们三个月之内还不会起航,到那时,唐泰斯也许能被释放出来。”
“这点我毫不怀疑,只是这期间,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哦,这期间反正我在这儿,莫雷尔先生,”唐格拉尔答道,“您也知道,我管理船上一切的本领,并不比经验最丰富的现任船长差。假如您愿意让我为您效劳,这对您也是很有利的,因为唐泰斯一旦获释回来,法老号上的人事就不必再变动了,只要唐泰斯和我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谢谢,我的好朋友,您的这个主意真不错——这下可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从现在开始,由您来指挥法老号,并监督卸货。不论个人出了什么事,业务总不能受影响。”
“请放心好了,莫雷尔先生,但您想我们什么时候才去探望可怜的爱德蒙呢?”
“我见到维尔福先生以后,就可以马上让您知道的,我要尽力要求他为爱德蒙说说情。不管他是个保王党还是检察官,他也是个人,而且我认为他不是个坏人!”
“也许不是坏人,”唐格拉尔答道,“但我听说,他野心勃勃,这与坏人就相差无几了!”
“唉!”莫雷尔先生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您现在赶快到船上去吧,我等会儿到船上来找您。”说着,那可敬的船主离开了那两位朋友,向法院的方向走去了。
“怎么样?”唐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你看见事情的复杂性了吧。你现在还想去为爱德蒙辩护吗?”
“不,当然不,但我觉得开玩笑竟开出这样可怕的后果,也实在太可怕了。”
“我倒要问问,这种后果是谁造成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费尔南。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我把那张纸丢在房间的角落里了,——真的,我还以为我当时把它撕了呢。”
“噢,不!”卡德鲁斯答道,“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你没有撕。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把它揉成团丢在凉棚的角落里了,我倒真希望那纸条现在还在那儿。”
“嗯,如果你的确看到过,也许是真的,一定是费尔南把它拾了起来,另外抄了一遍,或改写了一遍,或许,他甚至根本就没重抄。现在我想起来了,上帝啊!他也许就是把那张纸条给送去了!幸亏我那笔迹是伪装过的。”
“那么,你是否早就知道唐泰斯参与了谋反呢?”
“不,我早就说过,我还以为只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但似乎是,像阿尔勒甘一样,我在玩笑中道出了实情。”
“可是,”卡德鲁斯又说道,“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或至少应该与我无关。你就等着瞧吧,唐格拉尔,这件事会使我们两个都倒霉的。”
“胡说!如果这件事真会带来什么灾难,那也应该落到那个罪人的头上,而那个人,你也知道,是费尔南。我们两个不会被牵扯进去的。只要我们自己保守秘密,不声不响的,不去对别人泄露一个字就得了。这样,你就会看到那风波过去,而我们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阿门!”卡德鲁斯说道,他一面晃动着脑袋,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就挥手告别了唐格拉尔,朝梅朗林荫道方向走去了。
“好了!”唐格拉尔心中暗道,“一切都已遂了我的心愿。我现在是代理船长,只要卡德鲁斯那个蠢货不多嘴多舌的话,船长肯定是我的了。我只怕唐泰斯会重新放出来的。不过,他已落到了法院的手里,”他又带着微笑说,“而法院是公正的,”说着,他便跳进了一只小艇,叫人摇到法老号上去,因为莫雷尔先生跟他分别的时候说过,要在船上和他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