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先生,”莫尔塞夫伯爵说道,“在意大利,像您这样的天才无法施展,法国以张开她的双臂在欢迎您,请您响应她的呼唤吧。法国也许并不是对全世界都忘恩负义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对客人却永远是欢迎的。”
“啊,父亲!”阿尔贝微笑着说道,“看来,您对基督山伯爵先生还不了解,他厌弃一切荣誉,他只对他护照上所写的那个头衔感兴趣。”
“这句话太公道了,”客人回答说,“这是我生平听到过的最公道的评语。”
“您可以自由选择您的人生道路,”莫尔塞夫伯爵叹了一口气说道,“而您选中了那条铺满鲜花的路。”
“一点不错,先生。”基督山微笑说道,他的这个微笑是画家都无法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心理学家也无法分析出来的。
“如果不是担心您旅途劳顿,”将军说道,显然,伯爵的这种态度使他很高兴,“我会带您到众议院去参观一场辩论,凡是不熟悉我们这些近代参议员的外国人,去看看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的。”
“先生,如果您换个时间再提出这个邀请的话,我会欣然接受的,但刚才蒙您允许我拜见伯爵夫人,所以您的盛意我领了,等下一次再接受吧。”
“啊!我母亲来了。”子爵大声说道。
基督山急忙转过身来,只见莫尔塞夫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门口,她脸色苍白。她站着的这个门口,正和她丈夫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她的手不知为什么搁在那镀金的门把上,直到基督山转过来的时候,才让它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在那儿已站了一会儿,已听到了来客的最后几句话。后者急忙起身向伯爵夫人行礼,伯爵夫人无言地欠了欠身。
“啊!天啊,夫人!”伯爵说道,“您不舒服吗,还是房间里太热,您受不了?”
“您身体不舒服吗,母亲?”子爵大声叫道,向梅尔塞苔丝跳过去。
她以微笑对他俩表示感谢。
“没什么,”她说道,“如果没有这位先生帮助,此刻我们就会整日以泪洗面、悲伤欲绝的,所以我首次看见他时,心情有些激动,先生,”伯爵夫人以王后般庄重的神态边走边继续说道,“您救了我儿子一命,我曾为这个恩德而为您祝福。现在,您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来对您表示感谢,这真使我十分高兴,为此,我还要谢谢您,如同我曾为您祝福一般,两者都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
伯爵又鞠了一躬,但这次鞠得比前一次更低了。他的脸色显得比她更苍白。“夫人,”他说道,“伯爵先生和您为一件举手之劳的事都答谢得太客气了。救一个人的命,免得他的父亲悲伤,他的母亲哀痛,算不得是什么义举,只不过是一件从人道上讲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对于这几句说得极其温婉有礼的话,莫尔塞夫夫人答道:“我的儿子真是幸运极了,先生,他竟能结识您这样一位朋友,我感谢上帝促成了这件事。”于是梅尔塞苔丝抬眼向天,面露极其热烈感恩的表情,伯爵似乎觉得在这一对美丽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莫尔塞夫伯爵走近她的身边。
“夫人,”他说道,“我要走了,我已经向伯爵先生道过歉了,我请您再代我道歉一次。两点钟开始开会,现在已经三点钟了,而我今天还要发言。”
“去吧,那么,我一定尽力使我们的贵客忘记您已出门!”
伯爵夫人仍然用多情的口吻回答说。“伯爵先生,”她又转向基督山说道,“您可以赏光在舍下玩一天吗?”
“相信我,夫人,我非常感激您的盛情,但我今天早晨是坐我的旅行马车到府上来的。我还不知道我在巴黎要住的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甚至还不知道它在哪儿,我承认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
“至少,我们下一次总可以有这种荣幸吧,”伯爵夫人说道,“您肯答应吗?”
基督山欠了欠身,没有回答,但这个姿势可以算是答应了。
“我不耽搁您了,先生,”伯爵夫人又说道,“我不愿意让我们的感激变成失礼或勉强。”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我当尽力来报答您在罗马待我的一片好意,在您自己的马车还没有备妥以前,您可以用我那辆双人马车。”
“我谢谢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伯爵答道,“但我想贝尔图乔先生大概会好好地利用我给他的那四个半钟头的时间的,我在门口应该是能找到一辆车子的。”
阿尔贝已经熟悉伯爵的这种行事方式;他知道他会像尼禄一样专做那些常人难以办到的事情;因此对他的一切也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他想亲眼看看他的命令执行得如何;于是他陪送他到府邸的大门口。
基督山没有说错:他刚刚走到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个听差,就是在罗马向两个年轻人呈交伯爵名片并通报伯爵来访的那一个,马上急步走出这宽敞的前厅,所以当卓越不凡的旅客刚走下台阶,便已经发现马车在等着他了。
这辆双座四轮马车是凯勒工场的产品,马和挽具是特拉克的,巴黎的头面人物都认得,头天晚上有人出一万八千法郎他都不肯出让。
“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我不请您陪我回去了,因为我现在只能给您看到一个匆匆布置起来的住处,而我,您知道,一向是以办事迅速闻名的。所以,请给我一天的时间再来请您过去,我那时一定不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假如您要我等上一天,伯爵,我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将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座宫殿。必定有某个神灵在为您服务。”
“好吧!您只管去宣传这种念头吧,”基督山回答说,他的一只脚已踏上了那辆华丽的嵌天鹅绒的踏级,“那可以使我在太太们中间产生点影响。”
他一边说一边跳进马车里,车门一关,马车就疾驰而去。
车子虽然跑得很快,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离开时莫尔塞夫夫人的那个房间的窗帘,曾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动了一下。
当阿尔贝回屋去找他母亲时,他发现伯爵夫人呆在小客厅里,把自己埋在一张包着天鹅绒的大沙发椅里;整个房间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立式瓷花瓶的鼓腹处或是在镀金画框的边角稀稀朗朗地闪出片金鳞羽的光芒。阿尔贝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脸,她的头上已蒙了一张薄薄的面纱,像是有一层云雾笼罩了她的脸。但他觉察出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花瓶里玫瑰花和紫薇花散发着芬芳的香味,但在花香之中,他可以辨别出一股刺鼻的嗅盐的气味,他又注意到伯爵夫人的嗅瓶已从鲛皮盒子里取出来放在壁架上的一只镂花银杯里。所以他一进来就用一种担心的口吻高声说道:“母亲,我出去的时候您不舒服了吗?”
“不,不,阿尔贝!您知道,这些玫瑰,夜来香和香橙花,初开时候香气是很浓的,开始总有点让人受不了。”
“那么,母亲,”阿尔贝拉了拉铃说道,“要把这些花搬到前厅里去吧。您准是有点儿不舒服了,刚才您进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
“我脸色很苍白吗,阿尔贝?”
“是的,您配上那种苍白显得更美了,母亲,但父亲和我还是不能不为这苍白而担心。”
“您父亲也跟您说这些了吗?”梅尔塞苔丝急切地问道。
“没有,夫人,但您不记得他问您的话了吗?”
“是的,我记得。”伯爵夫人回答说。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是阿尔贝拉铃招来的。
“把这些花搬到前厅更衣室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了。接着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所有的花都搬完。
“这个基督山是个什么名字?”伯爵夫人等仆人把最后一瓶花搬走,才问道,“是一个姓呢,还是一处产业的名字,或只是一个头衔?”
“我想是一个头衔,母亲,仅此而已。伯爵在托斯卡纳群岛中买下了一个小岛,照他本人今天上午的说法,他在那儿建立了自己的封地。您知道,佛罗伦萨的圣艾蒂安埃纳、巴马意大利的一座著名的城市。的圣乔治·康士坦蒂尼安,甚至马耳他的领地都是这么回事。再说,他对姓氏门第看得很淡泊,自称当上伯爵是个机遇,虽说在罗马,人们普遍认为伯爵是一位显赫的爵爷。”
“他的举止态度真令人钦佩,”伯爵夫人说道,“至少,以刚才他在这儿的短暂停留而论,我可以这样判断。”
“那可说是完美无缺,母亲,英国,西班牙和德国虽号称是欧洲最高傲的贵族中的三大领袖贵族,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伯爵夫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您曾经,我亲爱的阿尔贝,我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上问这个问题的,您曾经到基督山先生的家里去看过。您的目光一向很敏锐,又懂得很多世故,比您同龄的人都机警些,您认为伯爵是否真的表里如一?”
“他外表怎样?”
“您刚才自己说的呀,他是个身份很高贵的人。”
“我告诉您,亲爱的母亲,人家也是这么说的。”
“但您自己的看法如何呢,阿尔贝?”
“我只能告诉您,我对他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但我认为他可能是个马耳他人。”
“我不是问他是哪国人,而是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目睹了许多和他有关的惊人的事情,所以要是您叫我把心里话照直说出来的话,我就会说:我真的把他看做是拜伦笔下的一个身世极其悲惨的主角了,他有点像曼弗雷特,因为分享不到家族的遗产,所以就不得不凭他的冒险天才自己去寻找致富之道,因此就无视社会的法律。”
“您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的一个岛,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驻军,是各国走私贩子和各地海盗经常去的地方。谁知道这个实干家会不会付些保护费给他们的地主呢?”
“那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别管他是不是走私贩子呢,”青年继续说道,“您已经见过他了,我的好母亲,想必您也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会获得巨大成功的。嘿,就是今天早晨,在我那儿,这还是他初次踏进社交界,他就已经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非常惊异了,甚至连夏多·雷诺都不例外!”
“您觉得伯爵有多大年纪了?”梅尔塞苔丝问道,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三十五六岁吧,母亲。”
“这么年轻!不可能的。”梅尔塞苔丝说道,这句话一方面是回答阿尔贝的,而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讲。
“但这是真的。有好几次,他曾对我说,当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某时候他五岁,某某时候他十岁,某某时候十二岁。而我,由于好奇,就把这些细节都牢牢地记住了,再把各个日期一对照,发觉他从没说错过。所以,我敢肯定,这位年龄不明的奇人,是三十五岁。而且,母亲,您看他的眼睛多么锐利,他的头发多么黑,而他的额头,虽然苍白一些,却还毫无皱纹,他不但强壮,而且还很年轻呢。”
伯爵夫人的头垂了下去,像埋在了一阵极其痛苦的思想里。“这个人对您很友善是吗,阿尔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神经质的寒战。
“我想是这样的。”
“您,您喜欢他吗?”
“咦,他很讨我欢喜,尽管弗朗兹·埃皮奈一直想说服我,说他是个某个世界回来的人。”
伯爵夫人惊恐地打了一个寒战。“阿尔贝,”由于情绪激动,她说话的音调都变了,“您以前每结交一个新朋友,我总要来过问一下的。现在您是个大人了,都能给我个忠告了,但我还要对您说,阿尔贝,要谨慎。”
“为了使您的告诫对我切实有用,亲爱的母亲,首先我想知道我有什么可提防的。伯爵从不赌博,伯爵只喝掺一点西班牙葡萄酒后变成金黄色的凉水;伯爵自称如何如何富有,因而不可能向我借钱,否则会让人耻笑的;您想伯爵有什么可以使我害怕的呢?”
“您说得对,”伯爵夫人说道,“我的恐惧是失常的,特别不该针对一个救过您生命的人。哦,对了,您的父亲接待他周到吗,阿尔贝?我们对伯爵要想得尽量细致周全些,这点至关重要。德·莫尔塞夫先生有时候太忙,他的事务常使他忧心忡忡,或许他在无意之中……”
“父亲是彬彬有礼的人,母亲,”阿尔贝说道,“而且,还不止呢,他似乎很喜欢伯爵对他说的那几句恭维话,伯爵的话说得非常巧妙,而态度之安闲,就像是他已经认识他有三十年了似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搔着痒处的小箭,父亲心里一定很喜欢的,”阿尔贝笑了一声,又说道,“所以他们分手的时候,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父亲甚至还想带他到众议院里去听演讲呢。”
伯爵夫人没有说话。她已深深地沉入了一种思索之中,她的两眼渐渐地闭了起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温柔地望着她,他这时所流露出来的母子间的亲情,简直比那些母亲还年轻美丽的小孩子更加真挚。后来,看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听到了她发的均匀的呼吸声,他相信她已经睡熟了,就踮着脚尖离开房间,万分小心地把门拉上。“这个怪人!”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早就说他会在这儿轰动一时的,我可以用一只万灵的温度计测出他的效果。连我的母亲都注意到他啦,所以他肯定会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
接着他就下楼向他的马厩走去,基督山伯爵连想都不想就买下了那些马和挽具,在行家的眼中,一下子就把他那几匹枣红马降为二流货,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暗暗地感到一阵气恼。
“可以肯定,”他说道,“人与人是不平等的;我得请父亲把这个观点在参议院发挥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