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人来向两个年轻人通报可以进餐的话,阿尔贝大概还会一本正经地讨论他坐上学院院士交椅的资格一事了。不过,对阿尔贝来说,爱情与他的食欲并不相悖,于是他与他的朋友急急忙忙地去进餐了,反正晚餐后再继续讨论也不会嫌迟的。
用完晚餐,侍者又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了。帕特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的,一小时前才回来。
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到来,唤醒已经有两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神态非常安闲。这个人在弗朗兹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一定看出来了认识他,可是他却从不吐露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弗朗兹呢,他虽极想提一下他们以前的那次会晤,但他深恐一经提起,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阿根廷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就把他自己包厢的钥匙带来了,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弗朗兹和阿尔贝推托一番。说恐怕会影响他自己看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阿根廷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本来也是空着不用的。这一说明使两位朋友接受了这一盛情。
弗朗兹第一次见到伯爵时,他那苍白的脸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已慢慢习以为常了。他不得不承认他那脸具有一种庄严的美,苍白是他脸上唯一的缺点,兴许也是主要的特征。他十足是拜伦笔下的主人公。莫说弗朗兹每次亲眼见到他,即便他每次想到他,也就必然要把他这张忧郁的脸安在曼弗雷德的肩上,或是安在莱拉的无边高帽之下。他额头上的皱纹,显示出一种痛苦的思想始终在他的脑际萦绕;他那对炽热的眼睛,能看透人的灵魂深处;他那两片倨傲,并带着嘲讽意味的嘴唇,使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的性质,在听者的思想中刻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伯爵并不年轻。他至少已有四十岁了,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现在所结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像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贝老是唠叨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弗朗兹却没有那样的热情,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了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种优越感。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毫不怀疑。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的,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想在那儿。
那一声过得很平淡,像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也就是说,人们并不在听音乐,而在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朗兹说,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诉她,尽管阿尔贝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颠倒的那件大事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稀奇,所以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怀疑,只是恭喜阿尔贝成功。他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定,大家在布拉恰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那次的舞会全罗马都接到了请帖。
抛花束的妇人信守诺言:在第二、第三天,她都没有给阿尔贝任何信息。
星期二到了,这是狂欢节最热闹也是最后的一天。星期二,剧院在上午十时就开门了,因为晚上八时一过,人们就要进入封斋期。星期二,所有因没有时间、缺少金钱或提不起兴致而没有参加先前几天的节日活动的人,也都混迹到酒神节来了,他们也狂欢滥饮起来,在一片忙乱和喧闹的气氛中,也有了他们的份儿。
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朗兹和阿尔贝跟在队列里,与别的马车和徒步的游客们交换着一把把的彩纸。那些徒步的人们在马脚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没发生一件意外,一次争吵,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本书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上发生过意外事件,而那种事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接二连三地发生。阿尔贝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件小丑服装。一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上,为了免于混同,弗朗兹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骚动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马车里,窗口里,没有哪一个人的嘴巴是闭着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手臂是不动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如雷般的叫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种子和花球所组成。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隐约可听到波波洛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的爆竹声,这是在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像“长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节目之一。爆竹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邻近的横街小巷里去了。这一切行动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简直难以相信,警察也不来干预此事。
步行的游人则纷纷靠两边楼房站立,继而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和马刀鞘的撞击声。
一队骑兵十五人联成一排疾驰到了高碌街,为赛马者清道。
骑兵道道威尼斯宫时,又放起第二阵花炮,宣布大街已经畅通无阻。
刹那间,一片欢呼声响彻云霄,只见七八匹赛马,在三十万看客喊声的鼓舞下,在马背上跳动的铁栗子的刺激下,风驰电掣般飞驰过去。继而,圣安琪堡的大炮连响三声,报告三号马赢得胜利。
马车无需等别的信号,又立即从各条大街小巷向高碌街流去,好似一时闸住的激流又一齐涌入河床,浩浩荡荡的车流速度空前,在花岗岩砌成的两岸间流淌。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内容。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最大的如复活节有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目,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件那些相反的事: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熄灭他人的长生烛。
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种,而那是上帝所赐予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上万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上万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呢?巨人似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个人都急着去买长生烛,弗朗兹和阿尔贝也夹在人群当中。
夜幕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喽”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着,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
十分钟以后,五万支蜡烛的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了波波洛广场,又从波波洛广场连续到了威尼斯宫。
这倒像真是在举行提灯会。不是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乱舞。同时还伴随着叫喊声,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绝对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着王公贵族,乡下人追逐着城里人,每个人重点都在吹熄。
此刻如果老风神显形,他准要被拥戴为长生烛王,北风要成为王位的继承人。
这种烛光激流奔腾了将近两个钟头,高碌街照得如同白昼,连四五层楼上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每隔五分钟,阿尔贝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
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特费西街。阿尔贝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撞落他手中的长生烛,但阿尔贝可是个一流的掌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打发到街上去打滚了,然后夺路向圣贾科莫教堂走去。
教堂的台阶上挤满了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拼命地在抢别人的火炬。弗朗兹用他的眼睛盯着阿尔贝。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手中的长生烛,而他一点也没有抵抗。
弗朗兹离得太远,无法听见他俩说什么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话中毫无敌意,因为他看见阿尔贝和农妇臂挽臂地走开了。
他看见他俩在人群里闪现了一会儿,但到了马切洛街,他俩在他眼里失踪了。
突然,发出狂欢节闭幕信号的钟声震响,与此同时,所有的蜡烛都神奇般的熄灭了,仿佛有一股飓风一下子便把蜡烛都吹灭了。
弗朗兹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所有的叫喊声骤然停止了,好似带走光明的劲风同时也把声音卷走了。
马车把戴面罩的人们送回家,发出辚辚的滚动声;窗户后面还有少数几盏灯在闪亮,除此而外,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狂欢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