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神甫从罗马的一位教书先生那儿弄来了三套字母,大、中、小各一套,教孩子用尖利的东西在石板上学写字母。
“当天晚上,当羊群平安地赶进农庄以后,小路易吉就急忙到帕莱斯特里纳的一个铁匠家里要来了一只大钉子,敲呀磨呀的把它制成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铁笔。
“第二天早晨,他拾了许多片石板,开始做起功课来。三个月以后,他已学会写字了。
“神甫看他这样聪明,很是惊奇,就送了他几支笔,一些纸和一把削笔刀。
“这又是学习的新起点,但比起头一个阶段已不算什么。一周之后,他使羽毛管同那铁笔写得一样好了。
“神甫诧为奇事,讲给圣费利切伯爵听,伯爵要见见小牧童,让他当面念书写字,然后吩咐管家安排他跟仆人一起吃饭,每个月给他两个皮阿斯特。
“路易吉就用这笔钱来买书和铅笔。
“他有惊人的模仿力,能像乔托乔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小时候一样,在他的石板上画各种东西,如绵羊、房屋、树林。
“后来,他又用小刀削木头,雕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位民间的雕刻家平内利就是这样开始学艺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就是比万帕略年幼一些,在农庄也看管一群羊;她是孤儿,出生在瓦尔蒙托纳,名叫泰蕾莎。
“两个孩子相遇了,紧挨着坐下来,让各自的羊混杂在一块儿,一起吃草,而他俩又说又笑又是玩耍。到了傍晚,他俩把圣费利切伯爵和德·切尔韦特里男爵的羊群分开,两个孩子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农庄,互相许诺第二天再会面。
“翌日,他们恪守诺言,就这样,他俩同时长大了。
“万帕到了十二岁时,小泰蕾莎十一岁。
“这时,他们的天性都在发展。
“路易吉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竭力激发对艺术的兴趣;但是一开始,他的性情就变得反复无常,有时会无端地忧伤,有时又会突然冲动,而且动不动就发火,总好嘲笑别人。邦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或瓦尔蒙托纳附近的男孩子,都不能左右他,都不能成为他的伙伴。他的天性使他高高在上,交不到什么朋友。只有泰蕾莎可以用一个眼色、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他服服帖帖。这种刚烈的性格,在一个女人手里会柔软随和,但是绝不肯受任何男人的摆弄,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
“泰蕾莎却正巧相反,她活泼快活,非常机灵,但是特别爱美。路易吉每月从圣费利切伯爵的管家那儿得来的两个皮阿斯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儿在罗马卖得的钱,都花在买耳环呀、项链呀和金发夹呀等等东西上去了,正是靠了她朋友的慷慨,泰蕾莎才成了罗马附近最美丽和打扮得最漂亮的农家女。
“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每天白天都厮守在一起,听任各自的天性自由发展,但从不发生矛盾。所以,在他俩的谈话中,在他俩互相祝愿或是想入非非时,万帕总是把自己当成了船长、将军或是省长;而泰蕾莎则看见自己很有钱,穿着最华丽的裙子,有一群穿制服的仆人侍候左右。当他俩度过了整个白天,为他们的未来编织完一幅幅不可思议的、五光十色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之后,便各自带着羊群回到自己的羊圈里,于是他们便又从空中楼阁重新落到他们卑微的现实处境之中。
“有一天,那个年轻牧童告诉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萨皮纳意大利中部地区,境内多山。里来了一只狼,窥伺他的羊群。管家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万帕求之不得的东西。
“这支枪极好,是布雷西亚意大利北部亚平宁山麓城市,16世纪时很繁荣。的产品,子弹射出就像英国的马枪一样准确,但有一天,伯爵摔破了枪托,于是就把那支枪扔在一边不用了。
“这一点,在像万帕这样的一个雕刻家看来是不算一回事的。他把那个旧枪托检查了一遍,计算着把它怎样改造一下才能使枪适合他的肩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新枪托,上面刻着极美丽的花纹,假如他愿意拿出去卖,准可以得到十五个或二十个皮阿斯特,但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
“能得到一支枪早就是这少年最大的愿望。在第一个以独立代替自由的国家里,凡是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他心里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弄到一支枪,有了枪,他就可以防御或进攻,有了枪,就常常可以使人怕他。
“从此,万帕把所有余暇都用来练习射击上;他买了火药和子弹,一切都成了他射击的目标,譬如一棵长在萨皮纳山坡上的枯瘦、干巴、灰不溜秋的橄榄树枝干,夜晚从洞穴里钻出来猎食的狐狸或是在天空翱翔的老鹰。不多久,他就能百发百中了,泰蕾莎起初听到枪声就胆战心惊,后来也不害怕了,并且还喜欢看她的年轻伙伴打枪,想打什么就能打到什么,其准确程度,就像他是用手把子弹放到那里去似的。
“有一天傍晚,一只狼从松树林里走出来,他俩常常坐在那松林附近的,所以那只狼还没有走上十步,就送了命。
“万帕十分得意,就把那只死狼搭在肩上,扛回了农庄里。
“这类事情很多,已使路易吉在农庄一带有了一定的声望。一个人只要能力高超,不论走到哪儿,总会有崇拜他的人。他被公认为是方圆三十里以内最精明、最强壮和最勇敢的农夫,尽管泰蕾莎也被公认为萨皮纳地区最美貌的姑娘,但从来没有人去和她谈恋爱,因为大家都知道,路易吉喜欢她。
“然而,这对青年互相从未倾诉过爱情。他们并肩长大,如同并排生长的两棵树,地下根连根,上面枝连枝,空中飘逸共同的芬芳;只是他们渴望见面的心愿是一致的,这种心愿已经成为了一种需要;他们情愿一死也不肯分离一天。
“那一年,泰蕾莎十六岁,万帕十七岁。
“一股土匪盘踞了莱皮尼山,开始惹得附近的居民纷纷议论起来。罗马附近的土匪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被消灭干净过。只不过有时少了一个首领而已,但只要再有一个首领出现,他是不会缺少一批喽啰的。
“大名鼎鼎、在那不勒斯闹得天翻地覆的库库默托,在阿布鲁齐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被赶出了那不勒斯的国境,他就像曼弗雷德英国诗人拜伦同名诗剧的主人公。那样,越过了加里利亚诺山,穿过了索尼诺和耶伯那交界的地方,逃避到了阿马森流域。
“他设法重新组织了一队人马,学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榜样横行霸道起来,但他的雄心是想超过这两位前人的。帕莱斯特里纳、弗垃斯卡蒂和邦皮纳拉有许多青年人失踪了。他们的失踪最初引起了很大的不安,但不久就得知他们都投到库库默托手下当喽啰去了。
“没多久,库库默托就成了大家所关注的焦点,都纷纷谈论他的凶猛,大胆和残忍等种种特性。
“有一天,他抢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弗罗齐诺内一个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强盗的法律是严明的,凡是抢到年轻女子,第一就该归那个把她抢来的人享用,然后其余的人抽签轮流享用她,她一直要被他们蹂躏到死才能脱离苦海。
“假如她的父母有钱,可以付出一笔赎金,他们就派人去接洽。被抢去的肉票就成了信使安全的人质。要是付不出赎金,肉票就一去不回了。那个姑娘的恋人也在库库默托的队伍里,名叫卡利尼。
“当她认出年轻人后,就向他伸出双手,以为可以得救了,不过当可怜的卡利尼认出她时,感到心也碎了,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恋人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不过,他是库库默托的亲信;三年来他与他出生入死,共渡难关,他曾一枪结果一个宪兵的命,后者当时正举起军刀欲砍他首领的脑袋,所以他希望库库默托对他有所关照。于是,他把首领拉到一边,那年轻姑娘则坐在树林中央的一棵大松树底下,松树和她那美丽的头饰合成了一张面幕,把她的脸遮了起来,这样就躲开了强盗们那穷凶极恶的贪婪的眼睛。他把一切都对库库默托讲了出来:他怎样爱那姑娘,他们怎样互誓贞节和怎样从他到这儿附近来了以后天天和她在一间破屋里幽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库库默托曾派卡利尼到邻村去公干,所以他无法到那个地方去赴约了。可是,库库默托却到了那儿,据他说纯属偶然,然后就顺便把姑娘带了来。卡利尼恳求他的头儿为丽塔破一次例,因为她的父亲很有钱,可以出一大笔赎金。
“库库默托对他朋友的请求似乎让了步,吩咐他去找一个牧童送信到弗罗齐诺内给她的父亲。
“卡利尼高高兴兴跑到丽塔那儿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吩咐她写信给她的父亲,把事情告诉他,她的赎金定为三百个皮阿斯特。时间只限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为止。信一写好,卡利尼就一把抓到手里,急急忙忙地奔到山下去找信使了。他发现有一个少年牧童在牧羊。牧童好像天生是强盗的信使似的,因为他们正巧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间。
“那牧童接受了这项使命,答应在一小时之内跑到弗罗齐诺内。
“卡利尼高高兴兴地回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姑娘。他看见盗匪们坐在林间的空地上,正大吃大嚼从农户那里敲诈来的东西,可是这欢乐的人群中却没有丽塔和库库默托。
“他问他俩到哪儿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阵哄笑。一股冷汗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他的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
“他又问了一遍。有一个强盗站起来,递过来一满杯甜酒,说道:‘为勇敢的库库默托和漂亮的丽塔的健康干杯!’
“正在这个时候,卡利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夺过酒杯,向那个献酒的人劈头盖脸扔过去,然后向那发出喊声的地方冲了过去。跑了一百码以后,他转过一座密林的拐角,就发现丽塔昏迷不醒地躺在库库默托的怀里。一看到卡利尼,库库默托就站起身来,每只手里都握着手枪。那两个土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一个嘴角上淫荡地狞笑着,一个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
“人们以为在这两个人之间将要发生火并;可是,卡利尼的面容渐渐放松了,他的一只本来握住挂在腰带上一柄手枪的手,在身边垂落了下来。
“丽塔平躺在两个人之间。
“一轮皓月照亮了这一幕情景。
“‘呃!’库库默托对他说道,‘你去办了那件事了?’
“‘是的,头儿,’卡利尼答道,‘明天九点之前,丽塔的父亲就把钱带来了。’
“‘好极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快活一个晚上。这个少女非常迷人,说真的,你的眼力不错,卡利尼兄弟。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们这就回到伙伴那里去,抽签决定她现在归谁所有。’
“‘那么说,你决定要把她按常规处置了?’卡利尼说道。
“‘为什么为她破例?’
“‘我以为我刚才的请求……’
“‘你比其他的人多些什么,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例外?’
“‘我当然有权利。’
“‘算了吧,’库库默托大笑着说道,‘迟早总会轮到你的。’卡利尼拼命咬紧牙。
“‘现在,喂,’库库默托一面向其他那些强盗走去,一面说,‘你来不来?’
“‘我马上就来。’
“库库默托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瞟着卡利尼,生怕会遭他暗算,但卡利尼这方面却毫无敌意的表示。
“他叉着双手站在丽塔的身边,丽塔依旧昏迷着。库库默托猜想那青年会抱起她逃走的,但这一点现在和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享用过丽塔了。至于那笔钱,三百个皮阿斯特给全体一分,钱就少得可怜了,他要不要都无所谓,他继续顺着小径向那片草地走去,使他大为惊奇的是:卡利尼几乎和他同时到达。‘我们来抽签吧!我们来抽签吧!’山贼们一见到他们的头儿,就叫喊起来。
“他们的要求天经地义,因此首领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请求。他们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一个帽子里,卡利尼的名字也在其中,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从临时票箱里取出一张票。
“这张票上写着迪亚伏拉西奥的名字。
“正是他建议卡利尼为首领的健康干杯,而卡利尼把酒杯扔到他的脸上作为回答的。
“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太阳穴直到嘴边,血还在不断地流着。
“迪亚伏拉西奥看到他的运气这样好,就高声狂笑着说:‘头儿,刚才我向卡利尼建议,为祝福你一杯,他不肯。现在请你建议为我干一杯,看他是否肯赏脸。’
“每一个人都以为卡利尼此时会发脾气,但使他们惊奇的是:他竟一手拿起一只酒杯,一手拿起一只酒瓶,满满的倒了一杯。
“‘祝你健康,迪亚伏拉西奥,’他镇定地说着,然后一口喝干了酒,连手都不颤一下。他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我的晚餐呢,’他说,‘跑了这么远的路,我的胃口倒开了。’
“‘干得好,卡利尼!’强盗们喊道,‘这才像条好汉。’
“于是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围着火堆坐下来,而迪亚伏拉西奥则不见了,卡利尼泰然自若地又吃又喝,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强盗们见他无动于衷,都非常惊奇,迷惑不解,这时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回过头去,看见迪亚伏拉西奥抱着那个年轻女子过来。
“她的头往后仰着,长发扫着地面。
“当他们进入圈子中央时,强盗们才借着火光看清楚女子和迪亚伏拉西奥都面无人色。
“这一幕突然出现的景象是这样奇特,这样严肃,以致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卡利尼例外,他仍旧坐着,镇定地吃着喝着。
“迪亚伏拉西奥在极端肃静的气氛中走前几步,把丽塔放到了土匪头儿脚下,于是大家立刻明白了那年轻女子和那强盗面色惨白的原因了。一把短刀齐柄直插在丽塔的左胸上。
“每个人都望着卡利尼,卡利尼腰带上的刀鞘空了。
“‘呀,呀!’头儿说道,‘我现在懂得卡利尼为什么要迟一步来了。’
“他们虽然天性野蛮,却能了解这种拼死的举动。别的强盗或许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但他们却都懂得卡利尼的这种举动。‘喂,’卡利尼站起来向那尸首走过去,一手握着手枪柄,大声说道,‘现在还有谁要来和我争这个女人?’
“‘不会有人争了,’土匪头儿答道,‘她是你的了。’
“卡利尼双手抱起她,走出了火光圈外。库库默托派了守夜的哨兵,众强盗便用他们的大氅裹着身体,在火堆前面躺了下来。
“半夜里,哨兵发出警告,全体立刻戒备起来。原来是丽塔的父亲亲自带着他女儿的赎金来了。
“‘喂,’他对库库默托说,‘三百个皮阿斯特在这儿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土匪头儿没有伸手去接钱,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他走。
“老人遵命。他们两个在树林底下向前走,月光从树枝的空隙里直泻下来。
“最后,库库默托收住了脚步,指着一棵树下两个聚在一起的人。
“‘喏,’他说,‘向卡利尼去要你的孩子吧,她怎么样了,他会告诉你的。’说完他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感觉到某种意外的大祸临头了。他终于向那聚在一起的人影走去,心里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他走近一些的时候,卡利尼抬起头,于是两个人的形体便呈现在老人的眼前了。一个女的躺在地上,她的头枕在一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的腿上,那男的一抬头,女的面孔也就可以看到了。老人认出了那躺着的女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卡利尼也认出了老人。
“‘我知道您会来的。’强盗对丽塔的父亲说。‘畜生!’老人答道,‘你把她怎么了?’他恐怖地凝视着丽塔,丽塔全身惨白,血迹斑斑,胸膛上插着一把短刀。一线月光从树缝里透进来,照亮了死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