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弄错啦,爱德蒙,”她又说,“这儿没有你的对头——这儿只有我的哥哥费尔南,他会像一个老朋友那样跟你握手的。”
年轻姑娘说完最后这句话,威严的目光盯住费尔南,后者则像被那目光催眠了一样,慢慢地向爱德蒙走来,向他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像一个来势凶猛却又无力的浪头,被梅尔塞苔丝所说的一番话击得粉碎。
然而,他刚一触到爱德蒙的手,就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刚一触到爱德蒙的手,他就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便一下子冲出屋子去了。
“噢!噢!”他喊着,像个疯子似的狂奔着,双手狠狠地猛抓自己的头发,——“噢!谁能帮我除掉这个人?我真是太不幸了!”
“喂,加泰罗尼亚人!喂!费尔南!你到哪儿去?”一个声音传来。
那青年突然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看见卡德鲁斯和唐格拉尔在一个凉棚里对桌而坐。
“喂,”卡德鲁斯说,“你怎么不过来呀?难道你就这么忙吗?连向你的老朋友打声招呼的工夫都没有了吗?”
“尤其是当他们面前还放着满满一瓶酒的时候。”唐格拉尔接上一句。
费尔南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眼神望着他们,什么也没说。
“看样子他不太对头。”唐格拉尔碰碰卡德鲁斯的膝盖说。
“怕是我们弄错了,唐泰斯得胜了吧?”
“唔,我们来问个明白吧,”卡德鲁斯说着,就转过身去对那青年说道,“喂,加泰罗尼亚人,你拿定主意了吗?”
费尔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慢慢腾腾地走入凉棚,在那凉棚中,阴凉似乎使他平静了些,清爽的空气使他那筋疲力尽的身体感觉舒适了一些。
“你们好!”他说道,“是你们叫我吗?”说着他便重重地瘫倒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而不像是坐下去的。
“我招呼你是因为看你像个疯子似的乱跑,怕你去跳海,”卡德鲁斯大笑着说,“见鬼!一个人有了朋友,不但得请他喝酒,还得劝阻他不要没事找事地去喝三四品脱法国旧时液体容量单位,1品脱约合093升。水!”
费尔南叹了口气,但听上去像是在呻吟,一下子伏在了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里。
“喂,要我给你点破吗?费尔南,”卡德鲁斯接着说,“他这种下层人好奇心强,说话粗鲁,不会讲究说话的技巧,而是直通通地说,‘喂,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对劲,像是失恋了似的。’”说完便爆发出一阵粗鲁的大笑。
“得了罢!”唐格拉尔说,“像他那样棒的小伙子怎么会在情场上吃败仗呢?卡德鲁斯,你别开他的玩笑了!”
“不,”卡德鲁斯答道,“你只要听听他叹息的声音就知道了!得了,得了,费尔南把头抬起来,跟我们说说看。朋友们可是最关心你的健康,你不回答我们可不太好呀。”
“我很好,没什么,”费尔南紧握双拳,头依然没抬起来说。
“啊!你看,唐格拉尔,”卡德鲁斯对他的朋友使了个眼色,说道,“是这么回事,现在在你眼前的费尔南,他是一个勇敢的加泰罗尼亚人,是马赛首屈一指的渔夫。他爱上了一位名叫梅尔塞苔丝,不幸得很,那位漂亮姑娘却偏偏爱着法老号上的大副,今天法老号进港了——你该明白了吧!”
“不,我不明白。”唐格拉尔说。
“可怜的费尔南,那姑娘拒绝了他。”卡德鲁斯补充说。
“是的,可这又怎么样?”费尔南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卡德鲁斯,像要找谁来出气似的,“谁管得着梅尔塞苔丝?她要爱谁就爱谁,这是她的自由,不是吗?”
“哦!如果你偏要这么说,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卡德鲁斯说,“我以为你是个真正的加泰罗尼亚人呢,有人告诉我说,凡是加泰罗尼亚人,是绝不会让对手夺去一样东西的。人家甚至还对我说,尤其是费尔南,他报起仇来,那将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费尔南凄然微笑了一下,“一个情人是永远不会使人害怕的!”他说。
“可怜的人!”唐格拉尔说,他假装感动地同情起这个青年来。“唉,你看,唐泰斯回来得太突然了。这真是让人始料未及,他正以为他已经在海上死了,或碰巧移情别恋了!突然发生了这种事,的确是很令人难受的。”
“唉,真的,但无论如何,”卡德鲁斯一面说话一面喝酒,这时拉玛尔格酒的酒劲已开始在发作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唐泰斯回来了,并且,还交上了好运,可是,受害人恐怕不只是费尔南一个人,唐格拉尔。”
“哦,您的话没错,不过要我说他自己也快要倒霉了!”
“嗯,别提了,”卡德鲁斯说,他给费尔南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已是他喝的也不知是第八杯还是第九杯了,而唐格拉尔始终只是抿一下酒杯而已。“没关系,您就等着看他是怎样娶那位可爱的梅尔塞苔丝吧,他这次回来就是来办这件事的。”
唐格拉尔这时以锐利的目光盯着那青年,卡德鲁斯的话如同开花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还没决定!”费尔南低声地说。
“不过,快了,”卡德鲁斯说,“这是肯定的,就像唐泰斯肯定就要当法老号的船长一样。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唐格拉尔,我说的对吗?”
这个意外的攻击让唐格拉尔吃了一惊,他转身向卡德鲁斯,细察他的脸部表情,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在那张醉醺醺的脸上看到了嫉妒。
“来吧,”他倒满三只酒杯说,“我们来为爱德蒙·唐泰斯船长,为美丽的梅尔塞苔丝的丈夫干一杯!”
卡德鲁斯哆嗦着的手把杯子送到嘴边,咕咚一声一饮而尽。费尔南抓起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杯子碎了。
“呃,呃,呃,”卡德鲁斯舌头发硬地说,“我看到什么了,加泰罗尼亚人村落那边,小山岗上那是什么东西呀?看哪,费尔南!你的眼睛比我好使,我想我有些眼花了。我一点也看不清楚。你知道酒是骗人的家伙,但我敢说那是一对情人,正手挽手地在那儿并肩散步。上帝啊!他们不知道我们能看见他们,这会儿他们搂在一块啦!”
费尔南脸色的变化,以及他那惶惶不安的样子,唐格拉尔都一一看在眼里,他不会放过让费尔南更加痛苦的机会。
“您认识他们吗?费尔南先生。”他说。
“认识,”那青年低声回答,“那是爱德蒙先生和梅尔塞苔丝小姐!”
“啊!看那儿,喏!”卡德鲁斯说,“人怎么竟认不出他们呢!喂,唐泰斯,喂,美丽的姑娘!到这边来,告诉我们,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因为费尔南先生就是不告诉我们!”
“你闭上嘴行不行!”唐格拉尔说,他假装阻止卡德鲁斯,后者却要说下去的样子带着醉鬼的拗性,已把头探出了凉棚。“为人要公道一点,让那对情人安安静静地去谈情说爱吧。看咱们的费尔南先生,向人家学习一下吧,人家这才叫通情达理!”
费尔南也许被唐格拉尔刺激得再也按捺不住,仿佛一头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像憋足了一股劲要向他的敌人冲去似的。正在这时,梅尔塞苔丝带着微笑优雅地抬起她那张可爱的脸,闪动着她那对明亮的眸子。一看到这对眼睛,费尔南就想起她曾发出的威胁,便又沉重地跌回他的座位上了。唐格拉尔对这两个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烂醉如泥,另一被情爱震慑。
“从这两个蠢货身上,我什么也捞不到,”他心中嘀咕,“我竟在这儿跟一个醉鬼、一个懦夫瞎混:只是在看人家眼红,本来应当激发仇恨,却在用酒麻醉自己。那个大傻瓜,硬是让人家从鼻子底下把情人夺走,只是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唉声叹气;但他那对闪烁发亮的眼睛却酷似复仇心极重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或卡拉布里亚人,他那两只拳头像屠夫手上的重锤,足以击毙一头牛。当然,爱德蒙的命运占了上风,他不仅将要娶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而且又要做船长,他可以嘲笑我们这些人,除非……”唐格拉尔的嘴角浮起一个阴险的微笑,“除非我来插一手。”他心里又想道。
“喂!”卡德鲁斯继续喊道,并用拳头撑住桌子,抬起了半个身子,“喂,爱德蒙!你难道没看见你的朋友吗?还是你春风得意,骄傲得不愿和他们讲话?”
“不是的,我亲爱的朋友,”唐泰斯回答,“我不是什么骄傲,只是我太快活了,而想快活是比骄傲更容易使人盲目的。”
“呀,这样解释也能说得过去!”卡德鲁斯说,“噢,您好,唐泰斯夫人!”
梅尔塞苔丝庄重地点头示意说:“现在请先别这么称呼我,在我的家乡,人们说,对一个未结婚的姑娘,就拿她未婚夫的姓名称呼她,是会给她带来厄运的。所以,请您还是叫我梅尔塞苔丝吧。”
“我们得原谅这位好心的卡德鲁斯邻居,”唐泰斯说,“他是难得错一回的。”
“那么,就赶快举行婚礼呀,唐泰斯先生。”唐格拉尔向那对年轻人致意说。
“唐格拉尔先生,我也是想越快越好。今天先到我父亲那儿把一切准备好,明天就在雷瑟夫酒家举行婚礼。我希望我的好朋友都能来,当然,也包括您,唐格拉尔先生;还有您,卡德鲁斯。”
“费尔南呢,”卡德鲁斯说完便格格地笑了几声,“也请他去吗?”
“我妻子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爱德蒙说,“梅尔塞苔丝和我,一定要让他见证我们这样的时刻,否则,我们会感到很遗憾。”
费尔南张开嘴想说话,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一个字也未吐出。
“今天准备,明天举行婚礼!您也太急了点吧,船长!”
“唐格拉尔,”爱德蒙微笑着说,“我也要像梅尔塞苔丝刚才对卡德鲁斯所说的那样对您说一遍,请不要把尚且不属于我的头衔戴到我的头上,那样或许会给我带来灾难的。”
“对不起,”唐格拉尔回答,“我只不过是想说,您办得似乎太仓促了点。我们的时间还很多——法老号在三个月内是不会再出海的。”
“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的,唐格拉尔先生,因为我们受苦的时间太长了,实在不敢相信天下会有好运这种东西。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倒也并非完全为了我自己,我还得去巴黎去一趟。”
“去巴黎?真的!您是头一回去那儿吧?”
“是的。”
“您去那儿有事吗”?
“不是我的私事,是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次差遣。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唐格拉尔,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而且,我会很快就赶回来的。”
“是,是,我知道,”唐格拉尔说,然后他又低声对自己说,“到巴黎去,一定是去送大元帅给他的信。嗯!这封信倒使我有了一个主意!一个好主意!喂,唐泰斯,我的朋友,您还没有正式任命为法老号上的第一号人物呢。”
于是,他又转向那正要离去的爱德蒙大声喊:
“一路顺风!”
“谢谢。”爱德蒙友好地点一下头说。
于是,这对情人继续往前走去,内心平静,欢欢喜喜,俨然两个升天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