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片刻。神甫那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探寻着客栈老板那容易变化的脸部表情。
“您认识那可怜的孩子?”卡德鲁斯问道。
“他临死的时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边,给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道。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牢里,不是被折磨死的,还能怎么死呢?”
卡德鲁斯抹了一下额头上聚结起来的大滴汗珠。
“但非常奇怪的是,”神甫继续说道,“甚至在他临终的时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脚的时候,唐泰斯仍以基督的名义发誓,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入狱。”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他是不会知道的。唉,神甫先生,那个可怜的孩子说的是真的。”
“他求我设法弄清楚他入狱的真正原因,并求我替他恢复名誉,假如他过去真的被诬陷的话。”说到这里,神甫的目光愈来愈坚定了,他死死盯着卡德鲁斯脸上呈现的近乎黯然的神色。
“唐泰斯有个难友,”神甫继续说道,“是个英国富翁,在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期出狱,他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出狱时送给了唐泰斯,作为一种感谢的纪念,以报答他兄弟般的照顾,因为在他生病期间,唐泰斯曾尽心看护过他。唐泰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狱卒很可能会拿了钻石以后又到典狱长面前去出卖他,于是他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备他一旦出狱,还可以靠它过活,因为他只需卖掉那粒钻石,就可以发财。”
“照您这么说,这颗钻石非常值钱啦?”卡德鲁斯又问道,同时眼里闪现出火热的光芒。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神甫答道,“对于爱德蒙来说是很值钱。它大概值五万法郎。”
“天哪!”卡德鲁斯喊道,“多大的一笔数目啊!五万法郎!它一定大得像一颗胡桃!”
“不,”神甫答道,“并没有那么大。不过您可以自己来判断,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鲁斯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神甫的衣服,像要透过衣服发现那宝物似的。神甫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皮小盒子,打开盒子,在卡德鲁斯那惊喜的两眼面前露出一颗精工镶嵌在一枚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
“这颗钻石,”卡德鲁斯喊道,他热切地紧盯着它,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您说值五万法郎吗?”
“是的,还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钱的。”神甫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盖上,放回到他口袋里去了,但那钻石灿烂的光芒似乎仍旧还在望得出神的客栈老板的眼前跳跃着。
“这颗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的呢,神甫先生?难道爱德蒙让您做他的继承人了吗?”
“不,我只是他的遗嘱执行人。在他临终的时候,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我说,‘除了和我订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还有三个好朋友。我相信,对于我的死,他们都会真心哀痛的。我所指的三位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卡德鲁斯’。”
客栈老板打了一个寒战。
“另外一个,”神甫似乎没有注意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叫唐格拉尔;而那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诚意地爱我的。”
卡德鲁斯的脸上现出狠毒的笑容,他想插话进来,但神甫摆了摆手,说,“先让我把话说完,然后假如您有什么意见的话,那时再说好了。‘我的第三个朋友,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爱我的,他的名字叫做费尔南,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神甫继续说道,“我忘记他叫她什么名字了。”
“梅尔塞苔丝。”卡德鲁斯急切地说。
“不错,”神甫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梅尔塞苔丝。”
“说下去呀。”卡德鲁斯催促说。
“请给我拿一瓶水来。”神甫说道。
卡德鲁斯赶紧去拿水。
神甫倒满了玻璃杯,喝了几口。
“我们说到哪儿啦?”他把杯子放在桌上问道。
“未婚妻名叫梅尔塞苔丝。”
“一点不错。‘您到马赛去,’唐泰斯这样说,您懂吗?”
“完全懂得。”
“‘把这颗钻石卖了,然后把钱平分成五份,世界上仅有这几个人爱我,请您每人送他们一份。’”
“为什么分成五份呢?”卡德鲁斯问,“您才提到了四个人呀。”
“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死了。第五个分享者是他的父亲。”
“唉,是啊!”卡德鲁斯失声说道,各种情感在他的内心里交战着,几乎使他窒息,“可怜的老人是死了。”
“这事我是在马赛听说的,”神甫竭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说道,“但是他去世多年了,我没有打听到具体情况……老人临终的情景,您知道吗?”
“哦!”卡德鲁斯说道,“有谁比我更清楚呢?那时我跟老人住在一个楼上……啊,是的!他的儿子失踪还不到一年,那可怜的老人就死啦。”
“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哦,医生说他得了肠胃炎。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忧伤而死的。而我,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我说他死于……”
卡德鲁斯住了口。
“死于什么?”神甫急切地问。
“哼,是饿死的。”
“饿死的?”神甫从座位上跳起,大声叫道,“什么,最卑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给它们一口面包的,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会让他饿死,而他周围又都是些自称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这太不可能了!”
“我可不是瞎说。”卡德鲁斯答道。
“你就不该说,”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瞎掺和,有你什么事?”
两个人扭过头去,透过栏杆,看到卡尔贡特娘们的那副病容。不知什么时候她挣扎着出来,坐到楼梯顶端台阶上,脑袋偎着双膝听他们谈话。
“你瞎掺和什么呀,老婆子?”卡德鲁斯答道,“这位先生打听情况,我就告诉他,总不能失礼吧。”
“不错,要是谨慎你该拒绝。你知道那个人叫你讲这些话是要干什么吗,傻瓜?”
“我向您保证,夫人,”神甫说道,“我绝无任何想伤害您或您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如实回答我,他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什么都不用怕,是的!一开始总是许愿得挺漂亮,接着又说‘什么都不怕’,然后,您就走了,把您所说的话都忘记了,等那倒霉的日子来了,祸事就落到了可怜虫的头上,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祸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心的太太,您尽可以放心,祸事绝不会因我而降临到你们身上的,我向您保证。”
卡尔贡特娘们又嘟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然后,她又把头垂了下去,由于发烧而在不住地发抖,那两个谈话人重新拾起话头。她刚坐在那儿,听着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神甫不得不又喝下了一口水,以镇定他的情绪。当他已充分恢复常态的时候,他说道:“那么,您所说的那个可怜的老人既然是那样死去的,一定是其周围的人所抛弃的了?”
“他倒并没有完全被人抛弃,”卡德鲁斯答道,“那个加泰罗尼亚人梅尔塞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可怜的老人不知怎么极厌恶费尔南那个人,”卡德鲁斯带着一个苦笑又说道,“就是您刚才称为唐泰斯的忠实而亲爱的朋友之一的那个家伙。”
“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神甫问道。
“加斯帕尔!加斯帕尔!”坐在楼梯上的妇人低声埋怨地说,“你想说什么心里可有点数!”
“一个人想把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还能算这个人的朋友吗?”他对神甫说道,“唐泰斯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把这些人都认作自己的朋友……可怜的爱德蒙!……其实呀,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否则,他临终时要原谅他们可不那么容易……不过,不管怎么说,”卡德鲁斯以他那种不失为颇有诗意的语言说道,“我不仅怕活人恨,但更怕死人骂哩。”
“傻瓜!”卡尔贡特娘们大声说道。
“那么,您是知道费尔南怎么害唐泰斯的了?”神甫问卡德鲁斯。
“我?谁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啦。”
“那就说吧!”
“加斯帕尔!”卡尔贡特娘们又大声地叫道,“随你的便吧,你是一家之主,但假如你听我话,就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好吧,老婆子,”卡德鲁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听从你的劝告。”
“那么您决定不把您刚才要讲的事情讲出来了吗?”神甫问道。
“唉,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卡德鲁斯问,“假如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活着,亲自来求我,我会坦白地告诉他的,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那时或许我倒不会犹豫。但您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怀恨或复仇了,所以还是让这一切善与恶都与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么您愿意,”神甫说道,“我把那本来预备用来报答忠实的友谊的东西,给您所说的那些虚伪和可耻的人吗?”
“这倒也是,”卡德鲁斯答道,“您说得对,而且可怜的爱德蒙的遗产,现在对于他们还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女人说道,“那两个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你压得粉碎的。”
“怎么会呢?”神甫问道。“难道这些人竟会这样有钱有势吗?”
“您不了解他们的身世吗?”
“不了解。请您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真的,说来话可太长了。”
“好,我的好朋友,”神甫回答说,语气间显示出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讲与不讲是您的自由,尽可随便。我尊敬您处事的谨慎态度,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凭良心尽我的责任了,去履行我对一个临终的人所许下的诺言。首先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颗钻石。”说着,神甫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小盒子,打开盒子,让钻石灿烂的光芒直射到卡德鲁斯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缭乱。
“老婆子,老婆子!”他喊道,他的声音被紧张的情绪几乎弄得嘶哑了,“快来看这颗值钱的钻石呀!”
“钻石!”卡尔贡特娘们一面喊,一面站起身来,用一种相当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来,“您说的是什么钻石?”
“咦,你难道没听到我们的话吗?”卡德鲁斯问,“这颗钻石是可怜的爱德蒙·唐泰斯遗留下来的,要把它卖了,把钱平分给他父亲、梅尔塞苔丝、费尔南、唐格拉尔和我。
这颗钻石至少值五万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颗钻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么,这颗钻石所卖得的钱,五分之一是属于我们的了,是不是?”卡德鲁斯问,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钻石。
“是的,”神甫答道,“另外还有本来预备给老唐泰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做主,平均分配给还活着的四个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们四个人呢?”卡德鲁斯问。
“因为你们是爱德蒙的好朋友啊。”
“朋友可不是那些背信弃义的人。”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是啊,”卡德鲁斯立刻接上来说,“我刚才对这位先生所说的就是这一点,我说,我认为对背信弃义,甚至对罪恶反而加以酬报,是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
“是您要这样的呀,”神甫平静地说道,他又把钻石揣进他的衣服口袋里,“现在,把爱德蒙那几位朋友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好执行他临终时的嘱托。”
卡德鲁斯额头淌下大滴的汗珠。他看到神甫走到门口,似乎要瞧瞧马的情况。
卡德鲁斯夫妇以难以形容的表情面面相觑。
“这颗钻石会完全归我们。”卡德鲁斯说。
“你相信吗?”
“像他这种神职人员,是不会骗我们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至于我,这件事我可不想插手。”
说着,她重新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浑身痛苦地抖着,虽然天气非常热,她的牙齿却格格地打战。走到楼梯顶上,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警告的口吻对她的丈夫大声说:
“加斯帕尔,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经决定了。”卡德鲁斯答道。
卡尔贡特娘们于是走进了她的房间,当她脚步踉跄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时候,她房间的地板吱吱嘎嘎地叫了起来,她倒在圈椅里,像是已筋疲力尽了似的。
“您决定了什么?”神甫问道。
“向您和盘托出。”他回答。
“说真的,我想,最好也是这么做,”神甫说,“倒不是因为我一定要打听您不愿对我说的事;不过,倘若您能帮助我按照遗言人的愿望来分配遗产,嗯,那该多好。”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鲁斯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希望和贪欲的红光。
“现在,那么,请您开始吧,”神甫说,“我在等着呢。”
“等一下,”卡德鲁斯答道,“说不定当我说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时候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这次光临,应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关了,为了更加小心起见,还把门闩闩上了,像他通常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接着,神甫选定了一个位置,以便听起来自在一些;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使自己处在暗处,这样灯光就可以完全照在他的对话者的脸上了。他自己则把头倾向前,双手交叉着,或者说紧紧绞在一起,准备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
“要知道,我可并没有逼你这样做呀。”卡尔贡特娘们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她像是能穿透她房间的地板,看到楼下所进行的事似的。
“够啦,够啦!”卡德鲁斯答道,“别再说了。有什么事由我来负责好了。”
于是,他便开始讲述了。